第四章 – 别离
“这是什么?”张佳乐问,他的声音有些抖。叶修奇怪地看着他。
骨刺是他去年在东方的偏僻渔村里发现的一种不起眼的虫,可能是顺着海漂来的,虫典里没记录过。当地的渔民间不分老少流行一种骨痛病,骨头间有时会生出形状不均的刺来,不但疼痛难忍还行动不便。
叶修在当地待过一阵子,后来发现这病的元凶是种没见过的虫,这虫的生命力很顽强,不过也不难拔除,拔除之后原先生长的部分就自然消失了,对人体似乎也没有影响。他离开之前教了当地渔民一些简单的驱散虫的办法,又把情况通知了常在附近地区活动的几位虫师,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把这件事情具体说了说,张佳乐若有所思哦了一声,收起笔记专心走起路来。
晚饭的时候张佳乐居然不复昨日的聒噪,就闷头慢慢地吃,偶尔还发个呆。孙哲平时不时看看他,连叶修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快吃完的时候张佳乐忽然抬起头来,挪了挪凳子凑到孙哲平身边,伸手在他左边胳膊上摸了摸,又顺着往下一路摸到大腿。
“啊?”孙哲平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往后让了让,结果因为左腿使不上劲没让开。他只好瞪着张佳乐,发现张佳乐也瞪着他。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张佳乐收回手,终于发话了:“你看我干嘛?快吃饭。”
“啥意思啊?”孙哲平简直莫名其妙,看见张佳乐这会儿又是一脸爱答不理的样子了,只好扭头看向叶修。
“耍流氓吧?”叶修眨了眨眼。
“他也会?”
“……都闭嘴。”
晚上睡觉的时候叶修也不着急躺下,就坐床边等着张佳乐说话。饭桌上他多少看出点端倪,只是张佳乐看起来不想当着孙哲平的面直说,他也就十分体贴地配合一下。张佳乐也不跟他磨叽,直接摸出怀里那本笔记,重新翻开到记录着“骨刺”的那页,递到叶修手上。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所谓骨刺,它生出来的东西就是骨骼?”
“……什么意思?”叶修的头脑极快,这话刚问出口他自己就明白过来了,他淡淡地看着张佳乐,“我不知道,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更懂?”
“照我看,九成是。”张佳乐似乎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叶修这个“更懂”的恭维,他转身挨着叶修的身边坐下,把头靠过去伸手在笔记上点了点。
“这虫能生出骨质来,因为寄宿人的身上骨骼健全,所以只有多余了出来,譬如长在关节的缝隙之间,或是深入肌理,才会使人疼痛。”
说着他忽然笑了笑:“骨刺骨刺,你这起的什么破名字,该叫生骨才对。”
叶修刚想反驳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忽然觉得肩膀有些沉,扭过头去看见张佳乐的颧骨正贴着自己。油灯的微光勾勒出他疲倦中带着喜悦的侧脸,连鼻尖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特别清楚。
“好,那就叫生骨。”
他随口就答应了,然后低下头把脸转过去。
屋里忽然就陷入静默,灯影跳动得有些急促,好似六神无主地也不知瞎晃了多久。
张佳乐终于把手贴在叶修胸口,推开了对方。他呼吸有点急促,瞪着叶修不满地嚷起来:“说正事儿呢老叶!”
“嗯,说正事儿。你刚刚为什么摸孙哲平?”
“……”
张佳乐不知道他是正经问的还是意有所指,又觉得要跟他问清反而会着了他的道,气得直翻白眼:“你就没有觉得他左腿也不太好了?”
叶修不说话了,他当然记得白天在前面领路的那个背影。跗骨生的母虫在孙哲平的手臂里被冰虫压了好几年,向别处延生的迹象并不明显,现在一旦开始向别处转了,很可能功亏一篑也只在朝夕之间。
“还有多长时间?”
“最多,两三个月吧。”张佳乐闷闷地说,虫烟的味道还留在他嘴里,感觉苦兮兮的。
其实叶修已经明白张佳乐想干什么了——眼下这虫若是真能生骨,在一般人身上是会痛的刺,在孙哲平身上可就是救命的材料,跗骨生侵蚀掉的部分可以填补,也许还可以代替本来的骨骼饲喂跗骨生。只不过一切都还在只是基于他的猜测,这虫到底是不是真的生骨、能不能和跗骨生共生,他都完全没有把握。而且最关键的,时间也怕是不够。因此之前当着孙哲平的面,张佳乐也不想随便就给对方不确切的希望。
叶修看看张佳乐拧紧的眉毛,伸出手去在他眉心戳了戳。
“三个月,够了。”
“喂!”张佳乐拽开他的手,“哪够啊?”
叶修说的那个地方,他大体也知道方向,去一趟顺风顺水的也得两个月,去了还得想个法子试试这虫是不是真和他猜测的一样。孙哲平本人是断断不能下山的,只能让人带回来,这一来一回就算是跑断腿,只有三个月也断然赶不上的。
张佳乐只好看着叶修,他虽然嘴上不服气,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愿意相信对方总有办法。
叶修到底没让他失望:“谁靠的近找谁帮忙弄来呗。给老魏写封信让他给所有人都发消息,我去他那等。”
他说干就干,跑去桌前翻了纸笔出来写信,一边写一边继续说话:“明天你去孙哲平身上拔点跗骨生来,别弄死偷偷装回来给我。”
“干嘛?”
“种我身上呗,等到了老魏那直接就能试试行不行。”
张佳乐有点傻了,愣愣地看着对方:“老叶,我说你用得着这么卖力么。他,我……”
他本来想说这事本来都是我自己想不开整出来的,你犯不着把自己也搭上,但还没说得出口呢,叶修就头也不回地打断了他。
“别傻,人命关天。”
结果房间里就又安静了。叶修等了半天没听见人回嘴还觉得有些奇怪,匆匆写完手里的东西回过头来,就看见张佳乐好像被雷劈了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通红瞪着他,脸上说不出是生气还是难受的表情,他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忍不住又调笑起来。
“至于这么心疼哥吗?”
张佳乐撇撇嘴,挣扎了两下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差不多得了啊,不就一点跗骨生么,成不成回头两三下也弄干净了。”
“操,给我滚蛋!”
“好,明天就走。”叶修把信塞进自己的虚茧里,转过身来。灯把他一边的眉眼染成了淡黄色,在光里柔和得仿佛要化开了。
“今晚抓紧时间叙叙旧呗?”
其实张佳乐真不知道自己和叶修有什么旧好叙。他们过去的交情,来来去去总不过是些无意义的争强好胜,斗嘴的时候比正常说话的时候还多。他总不能和叶修说,你还记得我们那年吵过的那架吗?依照叶修的性子,肯定得回问一句哪年吵的哪一架啊,咱俩吵过的架多了去了——当然最后都是我赢,呵呵。
真是想想就来气啊。
还好叶修倒是没想提吵架的事儿,他看着张佳乐小心翼翼地在外面半边儿床上躺下来,伸手把被子给对方撑过去,再把他往里头拉了拉。
“亏你想得出啊,把两种虫一块儿养着。孙哲平要是知道自己就快变成虫窝了,不知道该是什么反应。”
张佳乐万没想到叶修躺下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他想了想,确实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想出这样的法子。以前他对虫向来是抱着趋利避害的态度,有好处的就想办法拿来用,不大好的都赶走——这正是他与叶修分歧最大的地方。
“也没别的办法了,试试呗。”张佳乐随口答着,却想起了像这样两害合一利的事情,倒更像是叶修会有的点子,他笑笑,“虽然真不想夸你,不过你这趟来的挺是时候。”
“别急着夸我,万一不成呢?”
“那也没法子,就这样了,算是我的命吧。”
叶修抬眼看了看张佳乐,对方那个语气未免显得太淡然了,而且这分明是孙哲平的命,怎么就扯上他自己了。
“我看,你不如跟我一块儿去老魏那儿。”
“我哪儿能丢下孙哲平一个人啊?”
“那万一我一个人搞不定呢?”
“哟你不是能耐挺大的吗,怕什么。”
“呵呵。”
叶修这声听起来阴阳怪气的,张佳乐瞥了他一眼,正好看见一只冰虫从自己发梢游下来,飞快低往叶修那飘过去,然后吧唧就贴对方脸上了。
“哈哈哈!”这场面实在有趣,他忍不住大笑着伸手去捏那冰虫,还总是抓不准,指尖在叶修脸上挠来挠去的。
“别闹。”叶修觉得痒,把他手捏下来在床上按好。
张佳乐却还在笑:“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怪,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招虫的!”
“其实吧,我以前也不这样。”叶修的脸忽然严肃了起来,一本正经的像是在说书,“小的时候有一回差点被永暗吞了,出来的时候就变这样了。”
张佳乐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是张佳乐第一次听叶修说起自己的往事,偏偏还是这么件天方夜谭的事。他愣了好半天,伸出手去摸了摸叶修的脸,感觉不能相信。
“你瞎扯吧?小时候?这么稀罕的事情怎么就让你碰见了?”
“那会儿贪玩儿呗,山里面乱跑不小心就让我撞见了。运气好吧?”叶修笑笑,轻松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开始以为是迷路了,怎么也转不出去,后来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连时间都不知道了,渐渐的自己是谁也都快忘了……”
“靠,不信!我就没听说进了永暗还能全身而退的。”
“有人能行呗。花了好几天找着我,就这么把我救出去了。”
“谁啊这么天才!”
“一个朋友,也是个虫师。”
“那他人呢?”
“没了。留在永暗里面了。”
张佳乐震得说不出话来,他缓了好长时间,最后才不确定地问:“那你……”
“就出来了呗,出来学本事做了虫师,一直到今天。”叶修对张佳乐笑笑,就是一如既往那个懒洋洋无所谓的笑容,“有人把命都搭给我了,怎么也得好好活下去不是?”
“……”
张佳乐看着叶修的眼睛,对方也认真地看着他,手心里的暖气沿着自己手指传了过来。
“张佳乐,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