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餐厅几个熟面孔也都在，孙哲平和楼冠宁坐在一桌，两个人身上都穿着飞行服，看起来刚从天上下来，一边吃一边低着头相互讨论着什么。
另外还有几个年轻人是楼冠宁的朋友，也都穿着义斩的制服，张佳乐之前见过。这时候看见他们走过来，都伸着头七嘴八舌地打着招呼。
张佳乐听见左一句张大神右一句张大神的一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直到旁边叶修拿手肘捅了捅他：“张佳乐，喊你呢。”
他回过神来赶紧笑了笑，笑得还十分不自然。以前这帮人喊他不是白师傅就是十二的，化名用得久了连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该是白十二，猛地被叫回本姓反而适应不了，更何况还是“大神”这么高级的称号——要是叶修知道他那点心思，一定又要借机说这是沾了自己的光。
想到这里，他转过脸不满地瞪了对方一眼。
叶修被他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回视了两秒钟以后还是习惯性地无视了对方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只问：“你吃什么？”
“……随便吧。”
然后叶修就慢吞吞摇着去领餐了，张佳乐坐下来听孙哲平在对面给楼冠宁总结飞行经验。对方手上拿着电子记录板指指点点，用眼神匆匆忙忙跟张佳乐打个招呼，嘴里还在不停说着：“这里收得太慢了，这种贴地缓飞表演性强，实战中变道不及时却容易被估算到预计路径……”
张佳乐在旁边支着头听着还挺高兴的，他也是飞行队长当惯了的，教育人成性，时不时要插上两句嘴。
楼冠宁耳朵里听着两位身经百战的大神左一句右一句的轮流上阵，脑子反而越发乱了，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另一边端着两个盘子回来的叶修。后者把餐盘往张佳乐面前一放，手指敲了敲桌面：“别光说不练啊张大神，下午也去飞一个呗。”
一听说“飞一个”张佳乐瞬间精神一震，他太久没上过天早就憋得要死了，表面上却还是硬要端住架子的，眼看着叶修在自己身边坐下，刚要开口表个态，对面的孙哲平倒先说话了。
“这不符合规定吧？”
张佳乐愣了愣，看了一眼孙哲平，又扫到旁边楼冠宁脸上略有些尴尬的神色，随即明白了过来——他并没有加入义斩的打算，是不可能有权限使用义斩的军备物资的。
张佳乐赶紧笑了笑：“我早都退役不干了，不飞不飞。”
“不要紧。”叶修伸手从椅背后面绕过去，按了按张佳乐另一边的肩膀，“他现在算我这边的人。”
张佳乐更糊涂了，刚扭过头去看了眼身边的人，耳边就听见在座的几位异口同声恍悟似地接道：“哦——”
“啊？”
那边楼冠宁抢着表态：“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下午我就让指挥中心给录一个新的ID。”
“等等！什么情况？‘这边’是哪边？”
叶修把手收回去拿起了刀叉：“这样的，咱们呢其实和义斩是合作伙伴的关系，物资共享，具体以后慢慢再跟你说。”
“说什么……什么咱们？我同意了吗？”
“你昨天晚上不就同意了吗？”
“我昨晚同意什么了我同意？你给我把话说清楚点行吗！”
叶修立刻笑了：“当着这么多人面，非要说那么清楚吗？”
意识到他话里意思的张佳乐耳根刷地就红了，声音一下子跟着高起来。
“……你要不要脸！”
叶修毫不在乎：“注意影响啊张大神，公共场合大呼小叫的不好。”
对面孙哲平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地拿起杯子喝水。
“你们……”张佳乐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拿手里的叉子狠狠地刮着盘子边。
叶修也不继续逗他了：“我们眼下正联合开发一款新型的炮架机，能在大气圈内外双用的。你加入的话，到时候正好和我一起试飞。”
这一下却是正好戳中了张佳乐的软肋，好奇心一瞬间就超过了怒气：“双用？大气圈内的负载能行吗？”
炮架型的负载弊端一直是有目共睹的，当初那一场迫降的艰难至今还令他记忆犹新。
叶修点了点头：“新机型会使用有别于从前的动力系统，当然，这就不在我的知识范畴了，也不方便对外透露。”
张佳乐皱起了眉：“不会是核能吧？”
叶修又笑了：“谁那么想不开啊，这可是在自己家门口。”
“也对……”
“怎么样，有兴趣了没？”
叶修眼下的样子就好像拿着糖果在引诱小朋友的人贩子，奸诈的表情都快从嘴角溢出来了。可是张佳乐偏偏很吃这一套似的，正儿八经地思考了起来。
叶修不紧不慢推上最后一把：“其实哥知道你的打算。虽说义斩是自卫军，但我们这边不一样，开发这个新机型的目的，可就是为了将来回前线的……”
这一次张佳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那好吧！算我一个。”
“……”
在场除了孙哲平以外，几乎所有人都瞬间对叶修的游说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敬佩。
于是在相隔了差不多一年之后，张佳乐终于再次坐进了飞行战斗机的驾驶舱。面对着阔别已久的仪表盘和舱内设备，他竟然产生出些许的生疏感——虽然这之前他也一直在坚持做假想训练，但许多东西不能真正触碰到的话，印象始终会逐渐淡薄下去。
叶修踩着索梯扒在驾驶舱敞开的外沿，正把上半身探进来拧着头查看主屏幕，瞥见他近似发呆的神情忍不住问：“怎么了，机型太旧不会用了？”
“怎么可能，这一型我也开过的。”张佳乐回过神来赶紧否认，匆匆忙忙调出了机体参数，抬头逐一调配起来。
这台鬣蜥原本是为了训练专门配置的公用机，许多修正参数都在默认状态，不符合张佳乐的使用习惯，调节起来也颇为费事。他还在百花军中时，有自己专用的一套配置数据芯片，退役之后自然没法带出来，眼下逐条修改设置的事情他实在太久没做过了，手里飞快地敲打着键盘的同时，脸上全是不耐烦的表情。
叶修还是整个人挂在机舱外面，侧着身子看屏幕上一条条闪过去的数据，偶尔晃一下脚下的索梯排遣一下无聊，再回头看看张佳乐着急的样子，就越发觉得有趣了。
“我说到底行不行啊？你也有一年没碰这个了吧，要不再恢复一阵慢点来？”
“哪有那个闲工夫。”张佳乐连连头也没回，只斜过眼睛用余光扫了一下叶修这边，“当我那么多年白飞的吗？就这么点小技术，要重新捡起来分分钟的事。”
叶修被张佳乐这夸张的自信给逗乐了，忍不住提醒他：“你可别嘴硬啊，安全第一。不要天上那么多场仗没怎么出事，跑地下来一次练习就把自己给摔了。”
“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孙哲平第一次重飞那天可就真的差点把机子摔了。”
叶修满意地看着张佳乐扭过头来一脸震惊的表情，把话接了下去：“也就那家伙胆子够大技术底子硬，虚惊了一场。你也小心着点，我告诉你，这些东西虽然落伍了点，也毕竟是义斩现在最重要的军资，摔了咱可赔不起。”
张佳乐才刚松了一口气，立刻又被叶修的话触到了神经：“靠，你这是担心人还是担心物资啊？”
叶修笑了笑，伸出手去在张佳乐的头盔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都担心行不行。”
张佳乐呆了下，干咳了一声迅速把头转回去：“我又不是他——他身体不好。”
叶修看了看张佳乐脸上忽然有点沉下去的表情。
“能好的，就是恢复得慢点，两三年内估计回不了近月前线了吧。现在在地球圈内一天也能飞个把小时的。”
“两三年啊……太久了。”
“急什么，身体能好就行，人生还长着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作为飞行员，还能飞多久？”
联盟的机师到了30岁以后，身体条件会直线下降，35岁之后就算没有退役的，实战阵亡率也会高得惊人。
战争固然是残酷的，时间对他们也从不仁慈。
敲键盘的声音没有了，叶修看了看停滞住的主屏幕。
“张佳乐，你怕了？”
“……当然怕。”张佳乐扭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对方，“老叶，我今年都28了。”
叶修笑着指了指自己：“在我面前说这个不合适吧。哥可比你还大着一岁呢？”
其实他们都害怕，不是怕死也不是怕伤痛，只是单纯地害怕战争不能在自己的时代里结束。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只能选择更加无所畏惧。
张佳乐看着叶修，忽然也笑了笑。
“你和我还不一样，你会做的事可比我多多了。”他低下头随手敲了敲底下的键盘，“而我能干的只有这个。”
主屏幕上发出了错误提示，机舱内外忽然安静了一会儿。
叶修抬起头在心里无声地算了算，才又开了口：“张佳乐，我手里现下的这套班底，要想在一两年内回到前线并不是那么容易。如果是这样，你愿不愿意另寻出路先回前线？”
张佳乐再次将目光转了过来。
“当然了。”他答得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老叶，不是我愿不愿意走，而是我不可能留下来。”
张佳乐不能等，他抛弃身份抛弃故国，抛弃了一切所有，就是为了尽快地回到那片天空中去。为此，他连一刻多余的时间也不能浪费。
这样的答案显然没有出乎叶修的意料，他看着面前刚刚成为自己恋人的这个人，眼神平静地点了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