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事

新三国|丕植/权逊/策瑜/玄亮
报社文

【丕植:杯酒尽欢歌】

夜深了。
更漏之声在庭中空荡荡地回响,一声敲打在另一声的余音之上。
曹植眯着双目,彷佛睡着了。他斜靠在榻上,连呼吸都轻浅得如同不存在一般。
模糊中他听到门被拉开的声音,灯影在面前的酒杯上方晃了晃,一时间光色流转,使杯中所盛美如鸩酒。
“父王……”
曹植抬了抬头,只见志儿伏于门前地下——他的头深深埋于臂弯之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京城的消息到了?”
“是。陛下、陛下说,不准。”
“……嗯。”
很久之前他也曾上书请求入京,当时的皇帝还不是他的侄子,但给回的答复也是这样一句“不准”。那时同这道口谕一并送回来的,还有皇帝驾崩的消息、和一坛御赐之酒。
家人皆惊惶不定,他却自取出一杯饮了,将余下埋于院中。
转眼已经六年。
曹植于是轻轻笑了,他用微微颤抖的指尖捏起面前那杯酒,双手捧着仰头倾尽——那酝酿多年的香醇自口鼻中灌入后脑,惹得他一阵晕眩。
霎时眼前全是自己十七八岁时的梦境:他举杯踱步,多少士子名流环坐身边,那些琴瑟鼓乐、环佩叮咚,那些击节高歌、人声鼎沸……他站立不稳,有个人陪着笑脸上前来扶他,他用力推了,对方却不肯松手。朦胧间那人手指捏住自己手臂的力道,时至今日他却仍然记得。
疏忽间他就醒了,酒杯自指尖跌落,狠狠砸在脚边。他回首望向身后高堂之上,远处那人的面目看不分明、只有唇边一道透明的泪痕显眼,勾勒出他脸颊的轮廓。
他再次笑了,满心都是年少时那放浪不羁的快意。

太和六年,陈王薨,谥号曰思。



【权逊:欲语人未还】

孙权有些不愉快地把头又扭了扭——身边都是人,他却似乎怎么也找不着想见的那一个。他动了动嘴唇,发出的声音却连自己都听不见。
“……陛下?”大将军诸葛恪跪着向近前挪了挪,试探地问了一声。
他只是费力地摇了摇头,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不是,不是你。
孙权又合上眼睛,不去理会周遭众人的惶惑。
他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陆逊低眉顺目跪在他面前。他与他说了许多话,对方却只始终谨慎地回答着同一个字,是。
这人从不似周公瑾那般锋芒不蔽,亦不像鲁子敬那样诚恳不讳。他只永远那样低着头、字斟句酌地说话,宠辱不惊、喜怒不形,既不会顺自己的心、也不会逆自己的意。
孙权其实时常想念刘备称帝那年对吴的那场进犯,据说那次陆逊散发赤足,跪在渡口边、为江东子弟好一场嚎啕。这场景光是听别人说起,就让他止不住地发笑。
——只因为那个陆伯言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此般模样。
想到这里他又有了些不甘愿,伸出手去将对方从冰凉的地上拽了起来。
伯言,你看看为什么总是朕在对你说,你就没有要对朕说的话呢?他探头去看对方面上的表情,见得的却是五官一团模糊、连样貌都已经不那么分明。
臣是有许多话要同陛下面陈的——只是臣回不了建业。
胡闹,是何人不让伯言回来?
正是,陛下您啊。
孙权惊醒了。他睁开眼,似乎想起了些东西,心中生出许多杂乱的渴念,身体竟又有了力气。
“传诏,传诏。准,陆逊还都。”
说出这话他自己却愣住了,周围也渐渐骚动起来。
“陛下,陆逊……陆丞相他,已故去多年了。”
脑中突然一片清明,孙权笑了起来。
对,你也已经,故去多年了。
本以为你比朕要年轻些,总能同朕消磨到最后的,没想到竟也还是先我而去了。
他转过头:“诸葛恪,朕,是不是活得太久了?”

时太元二年,元月。孙权召大将军诸葛恪还都,立废太子孙和为南阳王。
四月,吴帝崩,年七十一。



【策瑜:终时别无恨】

周瑜写到“讨逆”二字,忽而有一瞬的心悸、手上便失了气力。笔一掉,将刚写了一行的绢布染花了一片,又溅得四周墨迹斑斑。
透进军帐内的日光白得有些刺目,他闭上眼咳嗽几声、又凝了会儿神,才伸手用那废绢将桌案细细擦了,换过一块新的,掭笔重写起来。
“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
这次却是一气呵成,未再停顿。写完后他将内容又看了一遍,待墨干了,拈起来叠好封入信袋。待人将信送出,军医又黑着脸进来敦促他休息,他才赔笑着躺回行军榻上,刚一闭眼、脑中一晕便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去多久,却竟然还是白日。周瑜只觉得浑身都是疼的,勉强靠着坐起来喝了几口边上递过来的清粥,问:“我睡了多久?”
“两日了。”
“两日?”他愣了愣,随即笑了,“也好,省去两日空等。”
不知几时自己也变得像那个人一般没有耐性了。他在心里暗暗自嘲起来,鼻腔里咽喉里慢慢浸满了血腥味——他还有许多事情未及完成,只是再也不能拥有更多的力气和时间。
周瑜静静地躺在榻上。他只是觉得累,却并没有一点的不甘或绝望。他的不甘与绝望,早就已经在十年之前、随着孙策的死消耗光了。那时的他有多么的年少无畏、意气飞扬,那个宏伟而瑰丽的梦彷佛才刚要开始,梦的中心竟就那么于倏忽间消失无形。
周瑜曾很多次地设想过自己死时的场景,是在尘土蔽日的战场上轰轰烈烈地洒尽热血,还是于安静无人的深夜里得尽天年。
从未想过竟是这样一个干干净净、天光灿亮的白日。他还清楚记得也是这样一个白日、在这样的军帐之内,有个人将酒碗举至他面前,目光灼灼,与他定下共创天下大业之约。
少年之时,有一回孙策拼命撺掇了他隔日去赛马,结果待他赶着大早、偷牵了父亲最爱的马去赴约,那个混小子却早忘了此事、自己在家里睡过了头。那时他曾经指着孙策的鼻尖说下回你若再失约于我,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与你讨还这笔债!

——这一追,就是十年。
建安十五年,周瑜领兵征蜀,病故于途。


*“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此句引自《江表传》。



【玄亮:总不诉平生】

只是刚刚入秋而已,诸葛亮却觉得浑身发冷。盖在身上的锦被彷佛根本不存在一般、遮不住寒意,却又沉沉压在胸口、让他呼吸不畅。
或许是上方谷的那场冰冷的雨,终于已经完全渗入了他的皮肤,浸透了他的四肢,冻结了他的心肺。
他想人之将死是不是都是这般的冷,十一年前白帝城中那人冰凉的指尖捏住自己的手时,那冷彻心扉的感觉,也许并不仅仅是因为春寒。
他仍记得当初自己是怎样死死地用双手回握着对方,彼此的眼睛里都是深深的不甘愿——死亡就要将那天赐的君王从他的身边生生地拉走了,任他平生怎样精于算计、操掌风云,也终究是斗不过天年。
耳旁有声音交叠地唤着“丞相”,焦虑地、又不敢太过热切。这称呼他已经听得太久,像是有一辈子那么长了,听得太习惯、甚至开始有些厌倦。他觉得自己该回应一声,却始终睁不开眼、也发不出声音。
诸葛亮知道,十一年前他所直面过的死亡又回来了,正一点点夺走他的力气、知觉和思想,要将他的精神从躯体中抽离。
还不是时候。他对自己说,现在还不是你死的时候。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艰难地划过锦被光滑的表面,终于突地将手提了起来,从空中挥了出去——落下时被另一双手接在掌心。淡淡的暖意传来,他终于有了片刻清醒。
“……伯约。”看清身侧满眼含泪的脸,诸葛亮忽然觉得安心了一些,“我教给你的话,都记下了吗?”
“丞相,末将谨记了。”
“你再说一遍与我听。”
“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好,好。”他满意地闭了闭眼,蜷起手指、将对方的手掌又用力捏了捏,“你……”
他没有将话说完,混沌中就忽然有人唤了一声:“孔明。”
他被那声音吸引了注意,站起来朝前方看过去,有个影子向远处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孔明啊,你来瞧。”
“嗯!”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久未有过的欣喜,轻轻答应一声即提步跟了上去。
好像一切从来都是那么自然。

建兴十二年,武侯再度举兵北伐。
八月,积劳成疾,故于五丈原。



【后话】

曹丕死时,曹植未在身边;曹丕死后,曹植独自又活了六年。
陆逊死时,孙权未在身边;陆逊死后,孙权独自又活了七年。
孙策死时,周瑜未在身边;孙策死后,周瑜替他又活了十年。
刘备死时,诸葛亮守在身侧;刘备死后,诸葛亮替他又活了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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