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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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三国|亮权

江东孙府,世承道法,代有降妖除鬼之能。
府上二公子权,年幼丧父,长兄策宠之甚,有如己子。

孙权人极聪慧,但却懒于道法而痴于诗书,倒是极喜爱奇闻异事。孙府西北数里有一竹林,权幼时常入嬉戏。十八岁上,他出游归府而过竹林,见其间起青雾,由北入林视之,须臾即自南出,大惑不解。
回府问于兄长。孙策道:“乃是有妖作祟。谅它与人无害,放任不理就是。”言罢只看公瑾。公瑾抚琴而不语。
孙权不服道:“如此作弄人,总无好心。待弟去教训他一回便是。”
孙策嗔道:“不自量力!此妖道行匪浅,非你所能敌。它本无意害人,不惹为妙。”
孙权笑嘻嘻问:“道行匪浅,比之公瑾又如何?”
“自不如我。”竟是公瑾抢着答了。他语声温和,眼中却有戾气。
孙权一时语塞,他自幼对公瑾颇有畏惧,再不敢多言。
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月余后,长江有蛟怪作恶,孙策携同公瑾前往镇妖,一去数日不返。
是夜月明星稀,孙权念及竹林怪事,不觉心痒难耐,私自取了府中避邪宝剑策马而出。向西北行十里,果然又见竹林隐于薄雾之中。
此次他有备而来,执道符以火燃之,所到之处迷雾即退,如此深入林中不知几许。他心中笑道:“不过是一般的障眼法罢了。”牵马再行了几步,忽见一片桃花,满目粉白浓郁。桃花之后,似有琴声徐徐传来。
孙权心觉有异——时值暮夏时节,何来桃花盛开?正疑惑,琴声忽停,耳旁近侧却有人声轻喝:“何来狂生,扰人清净。”
孙权一惊,手中道符坠落地下,火焰散灭,瞬时浓雾将周身笼罩。转身去牵马,早寻不得了;再去摸腰间辟邪剑,竟也摸了空。
他心中微骇,仍镇定道:“晚生孙权,无意路经此处,不知高人在此幽居,多有打扰,莫怪莫怪。”
那声音哈哈一笑,雾气顷刻便散。但见一貌约二十的男子立于面前,手中把玩着孙府辟邪剑道:“却是好一把镇妖的宝剑!”
这人一身玄色长袍,广袖上绘有七星阵图,束发高冠、面容清秀,半点邪气也无,再执辟邪宝剑、便如同寻常道人一般。只是他方一现身,孙权便觉胸中突跳不已,盯着那人面容,只觉得对方双目灼灼摄人心魄,竟挪不开眼神。
孙权即知此妖是狐。他心觉不妙、懊悔不已,暗怪兄长竟不早告知自己,只有硬着头皮道:“你能读我心智,怎不知我斤两,晚生实在无意作对、不过是忍不住好奇,前来一探究竟而已。”
那狐狸淡淡一笑,将辟邪剑连鞘插入脚下泥土道:“既如此,今夜月色上好,可与我一同观月听琴。”便上前捉住他手腕。
孙权微微惊讶,任由他牵着、往桃花深处而行。
此时琴音又起,源源不绝,越往深处去乐声便越响。行到开阔处,却见前方有架古琴置于木案,一柄羽扇浮于其上,不时四处轻点,那琴便自鸣起来。
“有趣……”他只轻叹一声,那狐狸听闻竟回头一笑。
孙权只觉面上发烧,便被对方拉着席地而坐。彼此闲聊几句,居然相谈甚欢。
那狐狸唤作孔明,口齿伶俐、通晓世事;孙权听他讲人间许多异事,不觉入迷。
夜愈渐深,孙权抬头而望,但见月圆如盘、悬于天顶,清淡月光遍洒于身上,伴着徐缓琴音,只使人昏昏欲睡。
昏沉之间,似有人自远方轻声发问。
孙仲谋,可还记得我否?

苏醒时天光近亮,林中浓雾已尽去,桃花也不复见。身旁立着的竟是兄长孙策与公瑾,询问那狐狸的下落,却得了一顿责骂。
此后再未听闻竹林有作祟之事。
孙权被罚禁足于府中,整日闲来无事、读书作画,心中却总惦着孔明的下落。
又去一月,孙权夜半梦魇惊醒,但见窗外明月透映在屋内桃花画屏之上,竟与那夜林中观月之景一般无异。他忍不住秉烛而起,寻出笔墨将那圆月描于屏风之上。
方才画完,便听有人唤他之名——竟是孔明自屏风后走出。
孙权又惊又喜,上前牵住他的手道:“还以为你叫兄长捉去了!”
孔明笑道:“你哥哥较你厉害多了,只是想要捉我却还费力些。不过他在孙府周围布了界,加之有公瑾在侧,倒叫我一直进不得府中……”
他又指着孙权所画之月,道:“你这手叫作‘见景’,乃是借人观之景、召景中之人,因我曾与你一同观月,方能借景现身、不被察觉。”
孙权恍然大悟,抚掌道:“似乎兄长也曾与我讲授过此法,我却未曾好好修习过,想不到今日歪打正着了。”
孔明点头又道:“你天资本来优于你兄,只可惜却不爱此道……”
孙权却笑:“若是由你来教我,也许我便爱学了。”
当夜孔明与孙权抵足而谈,至黎明时方才离去。临行孔明以袖拂画屏,即将画月消去;次夜,孙权再将画屏绘上圆月,唤出孔明。如此反复、不觉间已至隆冬。
他每夜与孔明密会,时而听讲世间奇谈,时则讨教道法异术,彼此间越发亲密;到得白天却无精打采、恹恹欲睡。公瑾早已生疑,欲相问,却只推说因研读道法、入迷而忘眠。孙策哪里肯信?考较其一二,却也应对自如。

隔一日,公瑾赠孙权毫笔一杆。
那笔以碧绿细竹束雪色毛毫,清雅劲挺,孙权甚喜爱之。是夜,遂以新笔画月。
至黎明,孔明将行,例以袖拂画屏,而月不去;再拂之,仍不去。

孔明面色微变,抓住孙权手臂问他:“昨夜你以何作画?”
孙权将新笔拿与孔明相看,孔明看罢,长叹了一声道:“你为公瑾所骗。我今日去不得了!”
孙权疑惑不解,孔明又道:“此笔乃是公瑾取自身毛毫所制,他本身之灵气皆藏于笔中。你以此笔画月,他即知我在此。且此月消之不去,我便固身于其中、走不脱了。”
话犹未毕,门外便响起孙策笑声:“好个妖孽,谅你也有些自知之明,却怎么连孙府也敢闯了?那日竹林中放你一条生路,你却不知悔改,今日非叫你有去无回!”
言罢房门洞开,孙策与公瑾已相继而入。
孙权大惊,急起立于孔明身前,道:“兄长,你前者言孔明与人无害,自管放他去吧!”
孙策答道:“他肯若远居深林,我自会放任不理。可他日日纠缠于你,不肯离去,我却不能姑息之。”
孙权争辩道:“兄与公瑾尚可日夜相处,我与孔明相交却又有何不可?况且他与我相识已有数月,何尝加害于我?”
公瑾皱眉道:“狐者,最善吸人精魄,长与相处,必折元阳。你白日恹恹,已是深受其害,尚不自知么?”
孔明淡淡应道:“因你与他兄长设界阻拦,我才不得不借见景之术夜入府中,他白日恹恹只是缺眠所致。以你我千年道行,可还在乎这些人寿元阳么?”
公瑾毫不相让道:“你我当面,又何须遮掩?倘有美食在旁,纵使不饥,常人岂有不取之理?”
孙权冷笑接口道:“如此我兄弟二人于公瑾而言,岂不也是美食在旁,无有不取之理么?”
孙策闻言,勃然而怒,欲以掌掴权,道:“何须再争辩!你早已被这狐狸迷了心智,口不择言了!”
公瑾却伸手将他拦下,转向孙权冷然道:“你当如何?你兄长是知我真名姓,方可将我驱使。若有朝一日,他一旦忘却我真名姓,你又怎知我不欲饮其血、啖其肉、而噬其骨?”
孙权见他目光凛然、言之凿凿,竟平白打个冷颤,对答不出。
孙策却笑道:“公瑾何苦恫吓吾弟?早些收拾了这狐狸是真。”
一边孔明却忽道:“怕没那么容易罢!”将袖一挥,一团青烟散出,顷刻间将身影隐了去。
公瑾冷笑道:“下乘的障眼法!孙府周围尽布法界,你又不能脱景而去,纵是瞧不见了,又能走得脱么?”
孔明在暗里长笑一声:“你怎知呢?”
却听孙策在旁轻呼一声:“不好!”便见屋内突起火光——正是孙权趁雾起回到房中,取了灯油泼在那画屏之上,将之燃起。
那画月虽不可以法力消除,但若以真火烧之,无了依凭,却是无论如何也化去了。

公瑾眼见那月影在火光中越烧越淡,亦知所施之术须臾间便可解除。他咬牙道:“跑得掉么!”竟将身子腾空跃起,幻化出原形,朝孔明扑了过去。
妖者,一现原型便是倾出其法力。那公瑾本是匹千年的雪狼,化作原型也有一人身长。他道行原本就略长于孔明,加之有孙策从旁相助,转眼便将迷雾迫散,朝孔明叼去。
孔明自知力敌不过,仰面向后一躺,竟化作一头火红的狐狸、扑伏在地,同那雪狼游斗起来。
它身形小巧许多,也不与雪狼纠缠,只沿着庭院奔走相避;雪狼虽力猛,到底及不上狐狸的迅捷,一时却也追它不上。
孙策在旁看得真切,口中念个诀、将辟邪剑一挥,剑端顷刻分出十数道剑影,齐齐往火狐身前飞去——顷刻间便有一支穿透它后腿。
孙权不由得惊叫出声。那火狐狸猛地摔在地下、打个滚方才站起,雪狼早已奔至他身后,足上发力将狐狸按翻在地,转眼就要朝它脖颈中扑咬下去!
孙权脑中嗡嗡作响,一时什么也顾不得想,奔出房门便只冲口喊了一声。
“周瑜!止住了!”
他此话一经出口,却觉身上脱力,向前一扑、便摔倒在地下。抬头再看,雪狼竟凝身在当场、动弹不得。他不及多想,只朝着火狐看去,不想那狐狸也朝他望来,眼珠子里却带着些依恋。孙权心中焦急,口中不住念着:“孔明孔明,快快走了,快快走了!”只听得身后画屏散塌,火狐的影子倏忽便已消失。
他再无余力,将头伏在地下、昏睡了过去。

次日醒转,孙策公瑾皆守在身旁。
孙策见弟苏醒,既喜也怒,劈头便骂:“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何时学得了大唤术,却竟用来对付起公瑾了!”
孙权仍觉四肢无力,头脑恍惚,莫名道:“我何时学过那东西!再者公瑾之名,我又哪里知道呢?”
凡道行高深之妖鬼,皆有一真名姓。道术中又有一极术曰大唤术,识破妖鬼之真名姓者,若以此术唤出其名,即可将其控驭。只是此术艰深,且耗损甚重,非常人可习得;而妖者名姓,亦绝难为外人道。
却听公瑾淡淡道:“我之真名姓,早年你兄弟二人皆知。只是其时你尚年幼,且无心学道,事后渐渐忘记。昨日你在情急之中,却以唤术呼出我真名,使我不得不听命于你、白白放跑了孔明,你可还记得?”
孙权方才回想起前日之事,也自疑惑不解。
孙策问道:“莫非是那狐狸教授于你?”
孙权皱眉道:“此前孔明确与我讲过些法理,我都听了,却也不过一知半解而已。”
孙策摇头叹道:“父亲在时,常言你天资优于我,彼时我尚且有不服,今日看来确是不虚。只可惜……”也不再多言。
公瑾却接道:“……只可惜以孔明之心性,恐怕难服于人。”
孙权不明所以。孙策笑道:“我孙府与那狐狸原有些渊源,只不过那时你只得五六岁,只怕早已经忘干净了。”
便将往事一一道来。

原来公瑾与孔明彼此早是相识,二妖本于同处修成。那公瑾道行长于孔明百余年,却不如它心思诡秘;雪狼偏爱较真,火狐狸却散漫惯了、时不时捉弄人,它们性情相去甚远,渐渐彼此不容起来。
十余年前,孙权方五六岁年纪,孙策亦尚未及弱冠,其父新丧,家业由策所继。孙权孩童心性,一失了管束,便整日嚷着兄长带他捉妖。孙策拗他不过,携他出门闲游,行至某山间,却偏巧碰上公瑾与孔明斗法,一时天昏地暗不见光阴。
“孔明与我斗了数百年,彼此从来不服。当日我正巧修满千年,他又来寻衅,我本不欲与他计较,却未料他出手便伤我——如今想来,想是他未料到我懒于招架。其时我盛怒之下,与他动起真来,却彼此斗得松不开手了……”
公瑾言及此处,皱眉顿了一顿,又道:“倒叫你们兄弟讨了便宜去。”
孙策笑嘻嘻接口道:“以我彼时功力,若要同时降住公瑾与孔明,本来断无可能。不过那时它们斗得两败俱伤、法力耗尽,连原型都现出来了,我便趁势将它们一齐收了回去。”
依孙府之家训,本来对与人无患的妖,是不应相扰的。那公瑾与孔明在人间本无劣迹,是以孙策断不肯除却之,反而带回府上将养起来。
孙权玩心甚重,倒似寻得了玩伴一般,整日守着二妖寸步不离、悉心照料。
其后公瑾感念孙氏兄弟不杀之恩,终于将真名相告、甘受驱驰。孔明却是自在心性,不愿受人所制,无奈孙府上下设有重界而脱身不去,只有终日郁郁。这些叫幼时孙权看在眼里,心有不忍,终于找了一日将其装在竹篓里,悄悄放了出去。

孙权经兄长与公瑾讲述,依稀记起儿时的旧事来。他又记起那日在竹林间昏昏欲睡时所听闻的话,终于恍然大悟。
孙策道:“我原本防着他,只因为狐狸心性诡诈多变,唯恐他设计害你。如今他既肯将大唤术透露于你,说不定是甘愿受你驱使。你若是有朝一日能将他收服,却也是好事一桩,为兄断不会再拦着你。”
公瑾却冷哼了一声,道:“昨日放跑了他,可不也是因了此术么,你怎知他不是有意为之呢?”
便未再多言此事。
孙权却就此存下了心思,总盼着早日再见孔明,将此事问个清楚。
只是孔明此一去再无消息;见景之术,孙权亦不敢再用。此后每逢月圆,他便想起与孔明共处之景,心中好不寥落。
然经此一事,他终于发奋研习起法术来,只盼有朝一日,能再度寻得孔明回来。

此去又一年,权年满二十。
是夜月圆,权梦孔明,请其相随。孔明摇头道,我性好自由,不可服于人。你我相伴,多不过百年,我若将名托付于你,则万世受制矣。
权乃悟二人生年之所差。
梦醒,见明月清辉,不觉落泪。

此时月光忽炽,孙权眼见屋中摆设渐渐淡去,转瞬之间置身室外,竟又是一片竹林。面前所设一道屏风,其上所绘竟是自己。
他悟到自己是为见景之术所召,惊喜之下连呼孔明,四顾却不见人影,只有琴声幽然、似有似无穿于林间。
孙权循声找去,得见一茅庐,有琴声自屋内传出。门扉之上,有一竹牌合着微风拍打出声声脆响。
走近观之,却见其上书有三字。
曰:诸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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