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五义|猫鼠
六月初六,大暑。
宜入宅、出行;忌拆卸、沐浴。
白福实是悔到肠子都青了。他按着黄历细细为五爷挑了这个乔迁的日子,料想前后半月里也就是今儿这么一天最好,却谁也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将原本该有的吉祥都冲了个干干净净,倒换了一身不堪的泥泞和手忙脚乱。
素来的用具物什都收进了箱柜,白福撑着临时买来的伞站在中庭,指派着下人赶紧将东西能怎么快运进屋的都运进屋去,也顾不得什么次序讲究。
豆大的雨珠子重重砸在伞顶和脚边的青砖地面儿,只震得他耳边嗡嗡发响;间或一阵风大了,雨声更密密地只叫人心里紧张——他忍不住偷偷拿眼睛隔着雨幕去瞧立在门口的五爷。
白玉堂就这么一声不响在院门边上立着,右手攥着纸伞的伞柄,左手里高高提着自己薄衫的衣摆,缎面的白靴上早染了泥水的污黄颜色;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眉头似乎略微皱着,眼神也无甚去处,似是在想事情一般。
白福是伺候着这位爷长大的,自然知道五爷面上越是这个样子,便越是在心里恼火到了极至——忍不住心里跟更加焦急。就这一闪神的功夫,有人轻踏着水花儿来到门口,素来稳稳当当的声音温然道:“五弟,可需要帮手么?”
白福心中大呼一声“可得着救星了!”,一扭头正逮到自家主子脸上一闪即灭的惊讶——白五爷飞快地望了来人一眼,却只将嘴一撇,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不必,怎敢劳动展大人您。”
白福忙忙迎上前去,撑着伞施了一礼:“展老爷,您今儿不是有差使么,怎么得空来的?”
展昭抬手略回一礼,道:“今日这差事原是陪着皇上到西校场狩猎,怎知突然天降大雨,只好作罢了。想到五弟是今日迁入新宅,还未赶上道贺呢,便过来看看。”
他不提这雨也罢,一提起来,白福一斜眼,只瞧见五爷的脸色越发难看。再看看展昭,却见他身上是那套常穿的便服,乌靴蓝裤,是以从湿泞中走来也丝毫不见狼狈。
展昭寻了片干净的青砖地站住脚,放下衣摆轻轻抖去上面的雨珠,又扭头看了看新宅的门面,赞叹了一声:“不愧是五弟挑的宅子,好生气派!”
白福听着他五爷鼻子里头轻轻那么“哼”了一声,也不搭话——却是知道爷心情已转好不少,趁机递上笑脸道:“这会儿也没法招待,不如展老爷先同我们家爷聊会儿吧,小人去叫下人们抓紧收拾收拾。”
展昭忙应了一句“不忙的”。
白福便躬身施了一礼,笑着回身往宅门内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还在心里头感叹,身后的这位“御猫”的名号真是叫得恰到好处了。人人都说一物还需一物降,他看是一点都不假——之前谁能想到他家向来桀骜不驯、目空一切的五爷为了这名号的事这一番上下折腾得够呛,却也终究是对这人服了软?再者以他那自由自在、快意恩仇的脾气,竟也能心甘情愿接了皇帝的封官,为了那点完全瞧不上眼的朝廷俸禄、大老远地跑来开封府与此人共事——自此以后,白福对这位展老爷的办法能耐真是佩服到了骨子里去!
只可惜此次陷空岛的一顿闹,虽让猫鼠二人化解了前隙,却叫五爷和陷空岛其他四位老爷闹翻了脸。白福想咱这五爷也真是奇怪,他都能跟展昭本人都低头认了错,却对之前帮着展昭对付自己的几位哥哥不肯原谅。这次搬家虽说是为了任职方便,但五爷大费周章地几乎把岛上全部家当都给挪了过来,倒像是要和陷空岛从此撇清干系似的。
白福心里头觉着就这么放任下去委实不好,但以自己对白玉堂的了解,却又是万万不敢开口去劝的。
今日一见了展昭,他终于想到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要解开五爷的心结,还是要请出这事情的始作俑者——展大人来帮忙的。
……找个机会,还是得和展老爷说说这事。
这么想罢,他又朝身后望了一眼,只见水气中一蓝一白两道人影就这么各执一伞静静对立着,中间隔了不远不近尺许的距离,瞧不出二人有否在对谈,倒显出几分莫名的闲适,叫人看了心中也不由舒畅起来。
这场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初晴后的阳光在白福眼底的青砖地面上照出一圈明晃晃的光晕来。
九月初十,霜降。
宜会友、除服;忌嫁娶、分居。
日子过得总是飞快。
李财还记得展大人入府供职那会儿正是初春时分——新封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身穿一袭大红的官袍、腰间悬着宝剑、略显生涩地整理着头上官帽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转眼已经大半年过去。
李财和包兴本都是包大人自家乡带来的管家,只是随包大人迁居开封之后,包兴专司大人的家务事、李财就负责全府上下的琐事;展大人又是年轻独身,一人借住在开封府后苑的西苑内,包大人吩咐过对他的生活起居要细心伺候照料——时间久了,李财倒慢慢把展大人当作了自己半个主人。
这天清晨李财起身来,但觉寒气透身,又见庭中枯草上早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一翻黄历才发觉已是霜降。他寻思天气凉了也有一阵,依着展大人平日全心公事、不爱顾及自己身体的性子,多半还在用着入秋时候添的薄毯,便到后府库房找伙计吩咐给准备床新的被褥,再折去西苑、打算知会展大人一声。
他这一脚刚踏进西苑的门,便见院内偏门半开着,展大人屋里头一连声的:“李管家吗,快来,快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忙加快了脚步跑过去,推开门一看,心里却道:诶哟,这下乐子可大了!
但见展大人手忙脚乱站在正当中,身旁椅上坐着一人头发湿淋淋散披着,原本一身白衣、却从头到脚叫墨黑色给污了一大片,正怒气冲冲在那儿抹脸——可不是和展大人在开封府同任四品带刀护卫的白玉堂白大人么!
展昭见了李财进屋,赶忙说:“李管家,快差人烧些热水来与白护卫洗浴,再把我替换用的官服取来。”李财也来不及问是怎么回事,回头便去照办,出门一眼瞥见偏门口倒着个水桶,犹自有乌黑的水从桶里滴落出来,突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原来展昭自从奉职开封府以来,在京畿重地协助包大人办了不少有名的公案,加之之前寻三宝、拿了入宫题诗杀命的锦毛鼠白玉堂归案,更是名声大振。他一个四品的朝廷命官,年轻英俊、还是独身,自然一下子成了京都上下稍微有些家底的人家一致的快婿人选。一时间上门说媒的不断,都快把个西苑的门槛踩破了。展大人心中向来只有公务案子、没有个人私事,对此自然是有些不胜其烦的,但除了每每婉言谢绝之外倒想不出什么其他办法了。
倒是白大人鬼点子甚多,他似是比展大人更烦这些个聒噪的媒人,也不知是真有心帮朋友呢,还是妒忌人家的人缘比他好,只找了一天公休泡在展大人房里大耍他的墨宝,字画是没作出来什么绝顶出色的,倒是弄出满满一桶乌漆抹黑的洗笔水,拎去偏门也不问外头是否有人,拉开门就往外泼。
展大人没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手,待要拦时再也拦他不住;倒也巧了那天正有两家的媒人同时上门,正堵在门口你争我抢都想先进去呢,可不一人半桶、一滴不漏地给泼了个正着么?
白大人又装模作样赔礼道歉,只说是公休无事,陪朋友练练字的,没留神外头有人,还硬拉了展大人出来作证,展大人哪好戳他的谎呢;只叫两家的媒人吃了哑巴亏,又见泼水的是京城里有名刁钻狠辣的白护卫,也不敢多说什么,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
这件事着实让白护卫乐了好一阵子,倒把展大人气得哭笑不得——其实这法子只能使得一次两次,哪能次次都做呢,不过满足一下某些人捉弄人的恶趣味罢了。再后来展大人去了一趟芦花村,回来的时候从不离身的巨阙宝剑换成了湛卢,接着便有传言说展南侠和女侠丁月华换剑订亲的事,这才把媒人们彻底打发了个一干二净。
李财又一想觉得也不对,这事情明明早都过去好一阵子了,难道又有人上门扰人清净?再说展大人怎么也学起白大人的行事作风来了呢?他把事情吩咐妥了,手里抱着展昭的公服,领着人把洗浴的木桶搬去西苑的房里,便见展大人拉着白护卫的手正在陪笑脸,口中直称自己的不是。白护卫满脸没有血色、嘴唇都有些泛青了,肩膀还带着抖,想是又气又冷的缘故,他见木桶送到,用力甩脱了展昭的手,低头解起身上衣扣。
展昭在一旁说:“换了旁人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连这都躲不过呢?”
白玉堂闷声道:“爷爷我难得好心情走一回门,心里还在盘算事情,哪料到你这人又犯什么混,开门就是一桶脏水啊!”
展昭无奈道:“我闲来无事,在家练练字罢了。”
“大早起来练什么……”说到这他却愣住了。
李财的心里也是忽然全然明了,不由偷着乐起来,他心里如此,表面不却敢动声色,只一边命人往桶里倒上热水,一边抬眼偷偷瞧这两人的热闹。
果然见白护卫瞪圆了眼睛,伸手点着展昭的鼻子,怒道:“好展昭!你有心调理我是不是?”
展昭叹口气道:“我就知道要让你看穿的——本是想让你也体谅体谅被作弄的苦,日后行事也稍微知些轻重……”
白玉堂冷笑道:“是了,我白玉堂作弄人,夏天泼人凉水;你展大人作弄人,天寒地冻的泼人凉水——你是比我白玉堂知道轻重得多!”
他此话一出,展大人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压低了声音道:“我真只是存心玩笑,确实没想到你躲也没躲,倒被泼成这样……玉堂,这到底是愚兄的错,便任你处罚你说如何?”
李财也看出展大人心里确实过意不去,他刚来时见到展大人一脸的慌张,倒的确不似装出来的;只是这个节乎眼上,谁又敢替展大人说话?他心想白大人是少年心性孩子脾气,哄两声多半也就好了,于是也不多言,指挥着下人退了出去。
果然再回来时,白护卫洗浴完毕,正穿着展大人的官服,翘着一条腿坐在桌边,脸色已经好看许多。他双手捧着一杯热茶,正在大谈之前回陷空岛访亲的趣事,一会儿一句我大哥大嫂如何如何我二哥三个四哥又怎样怎样;展大人穿着常著的蓝色便服坐在对面,看着他只笑不语。
李财心想这可不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么,到底还是展大人有办法,说来这白大人与他四位兄长和好如初,不也是靠的展大人从中撮合么。当下他也不敢打扰了二人的好兴致,叫人赶紧地把东西收拾出去、顺便把新被褥放在床上,又捡起丢在地上的白衣,就想拿出去叫人洗了。
“那个扔了罢,便是洗干净也不会再穿的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是一向节俭的展大人笑着吩咐的话。
十一月廿五,小寒。
宜出火、纳聘;忌出行、破土。
白福起身的时候天还半黑着,原本这季节天亮得便晚,他又心中有事睡不踏实,早起出了房门只觉得寒意扑面而来,冻得人一哆嗦。
他想五爷最是畏寒,也不知昨夜房内炭火摆够了没有。想着要去查看一下,却听得前院里头有利刃破空之声,嗖嗖作响。赶过去一看,竟是五爷更早便起来,在这儿舞剑呢。
江湖上都只知道锦毛鼠白玉堂一手的好刀法,白福却知道他们家五爷各式兵器都能使得。他虽然不懂武术,但平日里耳濡目染见得多了,对这些也略能体会个一二,只觉五爷手中的刀一旦换作了剑,那身法里的刚劲狠辣都变作了轻灵飘逸,好看得紧。
但见此时幽暗天色里,五爷一身白裘、身影翻飞倒煞是醒目,饶是白福看惯了五爷耍的把式,也禁不住喊了一声好。
白玉堂料是早知道他来,听到他出声方才停下,也不见惊讶,却把那三尺的长剑往地上一丢,嘲弄道:“瞎喊个什么?这耍剑有什么好的,轻飘飘软绵绵凭地没意思,要说好到底还是我五爷的刀法好。”
白福连忙附和:“说的是,五爷刀法精妙无比,耍起剑来也豪不含糊。”
五爷笑骂道:“你这奴才,别的本事没有,溜须拍马倒是一把的好手。我让你办的正事呢?东西都收拾好没有?”
他这一问,倒把白福的心问沉了下去。
“好是好了,只是……”他透着半明的天色仔细瞧了瞧五爷的脸色,犹豫道,“我瞧这几日天气不甚好,五爷您就不能晚两天再走?”
白五爷嗤笑道:“我这是保着钦差出外巡视的,你当是游山玩水呢?”
“可我听说襄阳是龙潭虎穴,五爷您本事虽大,总敌不过人生地不熟人家人多势众的——钦差大人和您熟络得紧,您就不能和他说说,让他多等两天再出发,待展老爷那边案子处理妥当了,再一起前去,也好有个照应……”
“展昭?”白玉堂不听便罢,听完冷笑一声,“他犯了官司,自身都难保了,等他处理妥当?只怕襄阳王的反早就造完了!”
“可是五爷,”白福急得直跺脚,“五爷!今日,今日真是不宜出行哪!”
五爷听了,哈哈大笑道:“我道何事,原来又是你那本破黄历在作祟——白福啊白福,亏你还是我白玉堂的管家,居然也相信这些名堂!”
说罢再不理他,径直往自己屋中走去。白福见劝他不住,又说:“既然如此,让白福跟着五爷一道走吧。”
白玉堂回过头来,哭笑不得道:“你这奴才,这是怎么回事了?少要胡闹,等五爷此趟拿了襄阳王回来,顺便带些襄阳的名产赏你。”
白福见自己苦心相劝却只被当作胡闹,心头好生绝望,只有默默提了五爷行囊,待他回屋换好官服,到后院牵出马来送了他出门。
此时天已全亮,但深冬的早晨仍是大冷,日头躲在深不见底的云层里。白福呆立在寒风中,直望着五爷那骑马的红影子全然不见了,方才叹息转身要进门,却听得背后另一头马蹄声急至,一人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白管家,且慢回——”
他心中一阵惊喜,回头一望又是那身熟悉的大红官袍,可不是展昭展老爷是谁?白福眼睛一热,急急迎上两步去,那一人一马已到了近前。他也不管展昭开口要问话,噗通就往地上一跪,给对方磕了一头,道:“展老爷,求您快去追上五爷,劝他别赶着今日走吧!”
展昭吃了一惊,慌忙从马上跳下来,将他搀起:“白管家,五弟已经走了?”
白福急道:“刚走,应该是先往颜大人府上再一道出发,现在追还来得及!”
展昭苦笑了一声,只说:“他执意要走,岂是我能劝得动的?只是他前日问我借宝剑一用,我竟也未能应允——只因那剑与现下的告案相关,倒成了证物……”
白福低头一看,见展昭手中所携的果然不是他前阵常佩的湛卢宝剑,不过却是更久之前自己也见过的一把。
“这不是巨阙剑么?”
展昭点头道:“正是,我想五弟襄阳之行事关重大,又多凶险,与包大人再三相求,终又征得原告人同意,将巨阙剑暂借出来,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白福听得心中越发迷糊,不明就里地问道:“是了,我听五爷说您犯了案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展昭又是一阵苦笑,摇头道:“此事不提也罢,这回倒是我的错了,只怪我当初没听五弟的劝,倒惹了一身的麻烦,还耽误了正事!”
白福看他表情,倒也不像什么要紧的大案,心想这到底是人家的事,赶不上五爷眼下的情况急迫,又道:“展老爷,您一向拿我们家五爷最有办法,这回就真的劝他不住了?您也说五爷此行凶险,我最近眼皮子老跳得厉害,今日偏偏又是大忌出行的——我看这襄阳可真是万万去不得啊!”
展昭听他这么一说,反倒莞尔:“白管家,生死祸福,皆有人为,倒不必偏信这些命数之说。五弟虽然性子有些莽撞,到底本事了得,又有颜大人在旁约束,想来也不能出了大差错。我已经飞鸽传书陷空岛四位哥哥,让他们速速赶赴襄阳助他一臂之力,陷空岛路途稍远,估计也就耽搁个一天半日的工夫;我这边事情一旦了结便即刻动身,断不能叫五弟出了事情,白管家你只管放宽心便是。”
他说这话面上带笑,眉头却忍不住紧锁,叫白福怎么信他?只是话已至此,他也不能多说什么,闷闷不乐道:“既然如此,展老爷请到府上吃些早点吧。”
展昭忙道:“不必了,我有案在身只求速审速决,一早便要开堂问审,这便回开封府去了。”说罢与白福一点头、翻身上马,又低头望了望手中宝剑,若有若无地叹出一口气来,便拨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去了。
白福看着他马上背影,又联想到五爷之前离去时的影子,飘飘忽忽总像是要就此一去不返的样子,只觉此时寒风刮得他脸上生疼,不由喉头一酸、落下泪来。
二月廿七,清明。
宜祭祀、祈福;忌工事、登高。
雨是夜里便开始落了的,细细密密直下到早晨还未停,二月的雨里透着寒意,又湿透了空气,只叫人浑身懒洋洋凉冰冰的,极不舒服。
李财早上只贪睡了片刻,起身时包大人他们便早已走了,只叫他好一阵愧疚。幸而寒食节府上不开伙,他昨晚已让厨房做好糕点送到各位大人房中,想必他们也是用过了早点方才出的门。
李财跟包大人进京也有几年了,知道每逢清明虽是公休,但在京凡是有品有衔的朝廷官员和皇亲贵戚都要集体上太庙参拜、事后五品以上的文武还要到宫内祭拜英烈祠,料想几位大人一时半刻也不能回来,便也自觉清闲起来。他吃过点心,照例往府中各处查看一番,又和些家丁闲话几句家常——不觉间便已过午。他听得府外打锣喊嚷的一阵热闹,知道包大人他们回府了。
李财有事要问展大人,迎出去一看却不见人。公孙先生只说展护卫有事,回来时绕道别处去了。他想也罢,便到西苑中等候——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才见展大人慢慢从外头回来,左手撑着把纸伞,右手上却捧个小食盒、小心翼翼。他身上穿着官服,衣摆下面叫雨给打湿过,显得颜色更深。
李财奇道:“展大人,一个人这是去哪里祭拜了?”
展护卫一愣,淡淡笑道:“我家乡遥远,这里哪有什么好祭拜的人。”说罢看看天色,又问:“府里都用过饭了么?”
李财道:“今日不开伙,也就昨天准备的点心果品。想必大人们从宫中回来,也早都用过了罢。”展大人点点头,便把伞收了往自己房门口地下一支,也不进屋,顺着走廊就往中庭走。
李财心想看这样子是要去东苑吧,连忙跟在后面,又问:“展大人,过了清明,天气也渐渐转暖了,房中的炭火盆我看是不是可以撤掉了。”
展昭点头同意,想想却又说:“东苑那边还是暂时留着罢,天气到底还有些阴湿——这阵子可辛苦你了。”
李财笑道:“哪儿的话,本就是分内的事。不过白管家昨日已经回府,估计也再没我什么事情了。”
“白管家回来了?”展昭脚下一顿,看了看手中所捧的食盒,若有所思道,“那倒是我多事了……”可是眼瞧着已到了东苑的门口,哪还有他犹豫的功夫。李财耳中听得一声音道:“展老爷来了,快请快请!”
李财认得是白管家的声音,跟着展大人往里一走,就见白管家正从屋内往廊上拖一把靠椅,他身边一人全身素白厚袄立在廊下,双手捧着个冒着白烟儿的青瓷粥罐,正晃着脑袋往里头吹凉气。
李财见此,方才恍悟过来,自己光顾着寒食节不开伙的习俗,放了伙房一日大假,倒忘了眼前这人身体尚虚,一天没有热食却怎么受得了呢?展护卫归途绕道,想必便是料到有此、外出去寻热食了,自己身为府上管家,却还没有展大人那般心细,心中更是有愧。
此时只听展大人扬声道:“五弟!这下雨天的你就出来吹凉风,仔细公孙先生又要教训你。”
“成日不见天日的,你是想闷死五爷我,公孙先生却还不一定乐意呢!”回答得针锋相对,正是自三个月前襄阳一役后搬进东苑内暂住养伤的白护卫。
至于白护卫所受的伤,听说当初他为替钦差大人解围,冲霄楼内深陷重围遭万箭穿身,若不是随后赶到的展护卫拼死救出,加上公孙先生竭尽所能的医治,这条命怕是捡不回来了。
于医理李财是个外行,对那些什么外创内伤气血经脉的说法是一窍不通的,他只知道白护卫搬来府上之后一个月方才能起身,又接着调养了两个月,至今也未痊愈,便料想那时的情形自是十分凶险的。
不过今日李财见白大人精神似乎不错,气色也好得很,除了抱个粥罐子的样子有些让人发笑之外,倒和重伤之前那个神采飞扬的锦毛鼠差不去多少了。
展大人见此似乎也很是高兴,他嘴上白护卫争斗着,眉眼间却满是笑意,只是手上的食盒不知如何处置,倒有点别扭地捧着。
白护卫是何等眼神,他不动声色搭会儿话,忽然把话锋一转,问道:“你手里捧个什么啊,当个宝贝似的也不肯放下。”说着过去一抬手,便把盒盖挑开了。
李财也是好奇很久,忙也伸头过去看——只见放在食盒中的是些零碎小点,中间摆个小陶罐、仔细用绒布包着,揭开盖子一看,却是一碗清汤,兀自腾腾地冒着热气。
白玉堂往小罐内瞧了一眼,哈哈大笑道:“这是什么?青菜豆腐汤么……妙极啊,妙极!”
展护卫面上一红,也不争辩,只轻声道:“听公孙先生说五弟近日虚火稍旺,便想要弄些清淡的,一时半刻却也找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倒叫五弟见笑了——既然白管家已经有所准备,这个就不要喝了吧。点心倒是今日宫里赏……”
他话犹未完,却被白玉堂发话打断:“嘁,你这臭猫的东西,倒不喝白不喝了!”说完伸手抢过小罐,往身后椅上一屁股坐下,抬手仰头、咕嘟咕嘟瞬间喝了个底朝天。
那汤想必还很是热乎,他一口气灌下去,脸色越发红润起来,喝完犹自舔舔嘴唇,却扭头对白管家道:“白福啊,你可知道这青菜豆腐汤,虽然身价粗贱、三文不值二文的,在江南一带却有个贵气得很的名号,叫做‘翡翠白玉汤’?”
白福连忙附声道:“这个老仆自然知道,老仆还知道咱们汴梁城的名店太月楼就有做这种翡翠白玉汤,做得好生精致,不但名号贵,价钱也真的贵着呢!”
“是吗?”白玉堂转过头来,对着展昭一拱手笑道,“展兄,破费,破费了呀。”
他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搭的一阵抢白,李财全都听得明白,心里想,“翡翠白玉汤”——和白护卫的名儿就差一个字呢,可不正是妙极么?都说展大人心思细密却精明不在其表,可真是一点不假。只不过这御猫大人精明如此,碰见个白耗子,却还要叫人戏弄,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李财扭头看看展大人,只觉得那人的脸更是红了,连耳根子都发起烧来,就快赶上身上官服的色儿了,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此时廊外的雨刚刚停了,清明的风凉不透衫,扑面一吹,好一阵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