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不用了。”明亮的房间里分明浮动着危险的气息,少年扔下手中的锦卷站起身来,仍然未脱稚气的声音在略显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比往常更加清冷。
坐在上座的人神情自若,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自有份天生的威严:“明儿个你也是十六岁了,我教过你不要任性。御皇庭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
“那是御皇庭的人。”冷冷地打断。
下首座上立时传来一声轻笑,柔和中性的声线中含着些许让人不寒而栗的诡异:“怪了,莫不成少主您不是御皇庭的人?”
“哼……我若不是,天辅大人不是反而高兴?”
不屑再看房内的二人一眼,少年转身走到门口,伸手拉开纸门,低头,一个字一个字咬得异常清晰:“我,不会受你们摆布。”
门“啪”地合上,纸门上似乎映出一道闪电的蓝光。
“我看怕是就在今晚了——这孩子可真会闹腾。”下首的人悠然地端起一杯酒来,也不喝,只是轻轻摇着看那杯中的波纹。
远远地传来一声闷闷的雷鸣。
“不碍的,他得听话。”上座的人站起身来,踱步到房间中央,每走一步都带起一阵强烈的压迫感。
端着酒杯的人突然又轻轻笑起来:“其实,他要真走了不是正和你意?”
回应一个极淡的笑容,俯身拾起地上的锦卷,开口的时候带出凌厉的霸气:“他走不了的。因为我要他留下!”
想了想,把手中的东西丢到正享受着酒香的人面前:“你去。顺便替我好好教教他,自己的东西,要收好了。”
“唉!”似有不满地放下酒杯,撑着小案站起来,“倒让我尽干些累人的活儿……”
只当作未听见:“青龙可招回来了?”
“哦,也该到了。”
“嗯。去吧,晚些就真要下雨了。”
“啧,麻烦……”将锦卷收入袖中,忽然眼角闪过一个极兴奋的笑意,“这次会恨我多久呢?一年?两年?还是索性杀了我?”
纸门上又划过一道蓝光,这回极快地,仿佛就在头顶般炸响了一个雷。
御皇庭到深夜,下了场很大的雨。
漆黑的夜幕里没人看清了那雨的颜色。
一、
“小枫,我们离开吧。我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
“你怕不怕?”
他不怕。
但是那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的时候,他看清藤真长刀上的血,顺着藤真抽出刀的方向慢慢地往下滴,染红了白衣一片。
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倒下去,耳边尽是雷鸣。
藤真转过来看他,即使看不清,也知道那张精致的脸上充满了残酷的笑意。
他把长刀轻轻地甩了一下,插回右边腰间的刀鞘中,然后掏出袖中的锦卷,举起来:“少主,天辅大人让我提醒你,别忘了管好自己的东西,明天是第一个任务,可别睡迟了。”
手一松,锦卷掉落在白色的身影旁边,就此转身离去。
他开始往前走——异常冷静地,慢慢地走,然后跪下,扶起倒在地上的人。
墨蓝的眸子就像往常一样充满怜爱地望着他,沾血的嘴角微微牵扯了一下。
他把头低下去,将耳朵凑近。
怀中的人伸出手来,发凉的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他耳边的鬓发。
又一阵雷声轰鸣,他听见那个声音说:“小枫,下雨了……回去……”
温热的液体猛然喷溅在他的脸侧,带着腥味灼烧着他的脸颊,然后慢慢滑落,变凉。
并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疼痛,他只是抱着那个渐渐变凉的身体,直到雨点打下来。
一滴滴掉落,打在手上,冰凉、粘腻,越来越暗,越来越黑……
流川睁开眼睛,寝室的门窗紧闭,房内没有一丝空气在流动。他“嗯”地支撑着立起身来,锦被从肩膀滑落,露出一段光洁的后背。
一皱眉,他立刻扭头向房内扫视一圈。
“醒了?”屋角以极其懒散的姿势坐了一个人,满脸暧昧不明的笑意。
从鼻腔里挤出一个明显的哼声,他随手拉过床边的衣服披上:“青龙大人在我的房间干什么?”
“我说过很多次了,少主在正式成为‘御’之前,仍应称我为老师。”快速起身,按住流川去拿刀的手,“真是忘恩负义,不记得昨天是谁把你接回来,又亲亲苦苦给你疗伤的?”
飞快地把手抽出来,翻掌间手中已多了一支尖尖的镖,毫不客气地往面前那张看起来很碍眼的脸上招呼过去,却被对方一把架住,捏住了手腕。
“有进步!”轻轻赞了一句,“不过还是不够快,想伤到我还早了一点。”
银白色的镖“叮”一声掉落在地,流川冷冷地把下巴抬起一点:“仙道彰,你给我放手。”
面不改色地凑近那张冷然的脸,仙道的嘴角再度勾起一个优雅的弧度:“受到打击就应该表现出来,别憋在心里啊,昨天的任务失败,很不甘心吧?”
流川撇撇嘴。
没什么,变得更强就行了。
“伤口,还疼不疼?”一只手仍然是牢牢钳住流川的一只手腕,另一只早已经顺着肩膀滑落到还缠着绷带的腰间。
“啪”!脸上被响亮地扇了一巴掌,仙道下意识地松手后退,流川已经在瞬间抓起了自己的刀。
“白痴。”丢下一句话,径自往门口走去。
“啊,大意了……”仙道苦笑着抚着微微发红的脸,“去哪里?”
“与你无关。”
“说真的,我劝你不要这时候出门的好,外面在……”
说话间流川已经拉开了门。
一阵湿气扑面地冲进来,原本被门阻隔了的轻轻雨声传进房间内。
流川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飞快地拉上门,门框由于没有掌握好的力度而发出过度的响声。
“……在下雨。”仙道苦笑着把话接完整的时候,他的少主已经用后背贴着门缓缓地滑坐在地上,左手用力地按住额头,面色苍白。
“怎么样?”仙道走过去,伸出手去。
“滚!”流川用力打开仙道的手,侧过身去,让出门的位置,“出去……”
“流川……”
“出去!”
仙道的眼神渐渐冷下来,嘴角的微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嘲讽。
“再怎么长大,再怎么变强,你都还不够格做御啊。”
门轻轻拉开,再带上,留下一个静静蜷缩在墙边的身影。
那潮湿附在皮肤上,冰凉、粘腻,眼前是一道道划过的暗色细线,慢慢地缠绕纠结上来,困得他无法喘息。
那夜的雨,是太深太暗的红,还是黑色?
“小枫,看这个。”手指撑开,垂挂下来一块形状奇特的黑色石头,亮晶晶的在半空中晃动,“这是黑曜石的原石,老师从千遥山捡回来的,据说戴着可以驱邪……”
得到这块黑曜石的时候他才十岁,如今他已经快二十。老师给的见面礼,如今成了他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御皇庭,从四年前起不再有白虎三井寿这个人。
轻轻按着胸口的一块冰凉,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流川支撑着坐起来,看着被自己掉落在地的长刀,冷冷地哼了一声。
没有什么是挺不过去的,因为你的眼神和这黑曜石一样坚定……
慢慢地撤掉仔细缠在腰间的绷带,漠然地看着深深嵌入皮肉里的那一道暗红色。
昨晚出手得还不够干脆,没有想到那个老头子竟然也有两下子——下次,还应该再狠一点。
那个时候藤真慢慢抽出他的刀时,眼神想必是冰冷中残存着笑意的吧。
老师,黑色如果没有办法变回透明,变成鲜红色总可以吧?
请你好好地看着,我会变得更强,然后……
“少主,朝中的水野大臣带了礼物上山来拜望您,现在天辅大人正在接待他。”门外仍然有浅浅的雨声,传话的使女声音显得有点紧张——每逢下雨的日子,他们的少主心情就会变幻不定,极易发怒。
“唔。”流川淡淡应了一句,便不再作声。
门外的人屏息跪等了半天,得不到再多的回复,走又不敢走,问也不敢问,不由满头是汗。
半天流川终于再次开口:“水野,哪个水野?”
“就是左监理大臣,水野荣锦大人。”
“哦。”又是淡淡的一声再无下文。
水野荣锦,那个老头子的女婿吧。哼!果然。
门外的人静静地一直等着不走,流川终于微微不耐烦起来。
“知道了。”
这一句冷冷的听似没什么表示,实则全御皇庭上下人人皆知,这是少主赶人走的讯息。
那个使女终于吓得浑身打颤,用力地磕了几个头说:“少,少主……您,您不去见大臣吗?”
这个人是第一次办事么?流川不悦地深深皱起眉来,索性不理,默默地回床上躺下,闭上眼。
门外的人一声不响地等了一刻,终于战战兢兢地再度开口,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是……”一抬头刚要起来,又立刻低下头去。
面前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静悄悄站了两个人,一个一身蓝衣,笑脸盈盈,正是仙道;另外一个却面无表情地捧着个盖了木盖子的碗。
“仙道大人,南大人。”
“嗯,起来吧。”仙道点点头,见这个使女长相颇为秀丽,面色微红,脸颊上隐隐有泪光,便调笑说,“丫头,脸上淋了雨了。”
跪着的人一边站起来一边慌乱地擦擦脸。
仙道忍住笑,又补充一句。
“第一次做传唤使女的工作吧?”见到对面的人点头,就接着说,“以后朝中的人来见,天辅大人虽然会叫你传唤,你却只管通报少主就行了,不必真请他去;还有,下雨时少主是不出门的,不要忘记了。”
使女应一声便匆匆退下,从仙道身边经过的时候仙道看到她腰间的配饰前后轻轻摇晃,他抬起眉毛想了想。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来的?”
“赤木晴子,今年年初刚来。”
“哦……好,去吧。”看着那个纤瘦的背影消失在庭院一角,仙道若有所思地转身,赤木吗。
一抬眼,同来的人已经将门拉开了一条缝,把碗放进去又迅速关上门:“少主,我给你煎了一副安神去郁的药,不是很苦,或凉或热喝都不要紧,您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喝了,碗等雨停了我再派人来取。”
门里面流川并不回答,南烈看了仙道一眼说:“走吧。”
雨停了以后派去的使女送回来一个空碗,仙道有些不可思议地锤了身边的人一拳头,笑说:“真有你的嘛,阿南。要是我,他肯定把碗砸在我脸上。”
南不理,继续闷头在自己的药篓子里挑挑拣拣。
仙道耷拉着眉毛哭丧着脸。
“我真是想不通,我不过是接替了他老师的位置,他就这么厌烦我?你还做了白虎呢,他就没恨你,是了,他连藤真都不恨……天哪,为什么偏偏是我?”
“……”
“阿南?”
“……”
“阿南——”
“你少惹他不就行了?”南忍无可忍抬起头来,推推搡搡把他踢出门去,“回去吧你,别打扰我分药。”
二、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御皇庭的正堂朝风堂上却有个人正汗如雨下。
“怎么办哪,水野大人,我们少主好像不大愿意见您。”堂前左首坐着的人漫不经心地扯了扯澄绿金丝边的袖口,笑得眉毛弯起来,正是御皇庭的“朱雀”藤真健司。
被称为“水野大人”的那个拭了拭脸上的汗水,对着堂前右首坐的人拜了拜礼:“没关系,御皇庭少主还未受礼成为御,朝中一向由天辅大人代为打理,请教天辅大人您也是可以的。”
右首的牧“啪”一声放下茶杯,冷冷地道:“大人有事可以尽管问,不过我可不敢代少主随便示意。”
“是。”水野勉强地挤出一个笑脸,“昨夜里,我妻子的父亲……”
“哦,是你的岳父——加贺将军。”藤真笑眯眯地插进话来,吓得水野一愣。
“是,是。他老人家昨夜在家中遇刺身亡,下官为此甚是惶恐,特来请教大人……”
“怎么,”牧提高了音量打断他,浑厚的声音里面微含怒意,“大人这是来御皇庭兴师问罪的吗?”
“不敢不敢……下官只是,只是不明白该怎么做,希望大人多加提点。”
堂上的两个人一冷一热,一怒一笑,弄得周遭气氛煞是怪异。
半晌牧又复开口:“提点谈不上,朝中众臣和我们御皇庭都是为皇上效命的,皇上的意思,就是我御皇庭的意思,大人只管尽心辅佐皇上就是。”
“是,谢大人。那么少主……”
“水野大人不必多虑,”藤真匆匆截断水野的话,“我们少主并不是因为是水野大人您,才不想见的,只是他尚未受礼接任御的职责,朝中的事不想多问,怕就是皇上亲自来了,他也不一定会见。”
“是……是。”水野站起身来,“那么,下官便告辞了。”
“大人慢走。”藤真也不站起来,“彩子,替我们送大人。”
堂外走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应了一声,引着水野出去了。
“不过是个左监理,还劳得我们如此费心,真是。”藤真嘀嘀咕咕地走下座来,随手翻翻水野送来的礼物,嘴角渐渐露出个满意的微笑,“不过这东西送得倒还算得称心。来人……药材送到南大人住处,这湖绿的缎子替我收着,其余的交与大家分了吧。”
陆陆续续下了几天雨,青砖地仍然是湿印印的,流川坐倒在地上,对着面前漫不经心的仙道怒目而视。
仙道把插在流川身侧砖缝里的两柄短刀拔起来,收进鞘里,伸出手笑盈盈道:“我早提醒你地滑,也不知道小心些。”
流川拍开他的手自己站起身,弯腰将掉在地上的长刀捡起来:“你使诈。”
“使诈又怎么样,光明正大又怎么样?只要能胜得对手,什么方法都是一样的。”仙道摆出一副教导人的嘴脸,得意洋洋,“最后一次机会,你若再胜不过我,就得和我一起去哦。”
“光明正大地打,你一定胜不了我。”
“笑话,”仙道重新抽出自己的短刀,调笑道,“要偷懒的时候使使诈,认真起来还是可以光明正大的——我怎么说也还是你的老师,再怎么打都没有胜不了你的道理。”
“要试试么?”不等仙道回答,流川已经挥刀向他右肩削下,近身缠上左侧。
仙道左手刀横出,右手刀自流川肋下斜刺下去,叮叮当当一阵兵刃相碰,两人顷刻间已经过了几招。近得二十多招上,流川将手中长刀换至左手,斜向上挑出,正碰上仙道右手刀挥出,火星四溅中长刀脱手,仙道左手刀跟着斜刺流川前胸,却见他一动不动原地站住了。
仙道暗叫一声不好,硬生生翻手收刀,流川却趁着他的去势伸脚来绊,仙道心中明白上当,身子已然向侧倒去,转眼间流川的长刀已在眼前,竟然刀锋向上迎着他的面门。
仙道苦笑一声:“好狠。”已被流川伸手扯住衣领站起来。
“少主真是狠心啊,不是说光明正大地打吗?”
“你光明正大,又没说我不可以使诈。”流川不为所动地伸手,“拿来。”
仙道无奈地掏出怀里的东西递过去,头脑里随即想起几日前在流川屋里的那一记耳光,摇头道:“我都忘了,你好歹也是只不折不扣的狐狸啊——虽然还嫩了点。”
金黄色的锦卷还未拆封,流川接过来打开,其上端整有力地写着“赤木将军府”五个字,墨黑色。
仙道在旁探头探脑来看,流川合上锦卷,收进怀里,仙道一脸不甘心地说:“真的不用我一起去?万一又像上次在加贺将军府上……”
“没有那么危险的事,”流川不悦地皱眉,“是黑笔。”
不用杀人。
老师似乎不喜欢他杀人,十一岁那年他开始变得爱问有关父亲的事情,有关杀人者的事——有关自己将来的事。老师只是抬手在他额发上蹭几下,然后说:“想这些干什么?杀人与被杀,都是很痛苦无聊的事情啊……”
然而御皇庭的御,从来就是嗜血的杀人者的代名词,流川枫继承着家族的姓氏,也继承着一代代御留传下来的血——这是注定好的事,想带着他逃脱的人也一样会被这血吞噬。
仙道看着流川转身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换了些意味,嘴角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乖戾之气。
你又在想谁呢,我的少主?我说过,这样可是做不成御的……
太阳才微微西沉的时候,下了一阵骤雨,天色复清时已经全黑,给人的感觉似是夜色骤然而至。赤木将军府上并无许多巡夜的人,只有偶尔稀稀疏疏的一小队卫兵从走廊、花园等处慢慢走过。将军府的主人,大将军赤木刚宪人虽然年轻却不怎么喜欢热闹,是以府上的灯早早就熄了一半。
最北的后院高高围墙边一队卫兵刚刚走过,墙头上黑影一现,一个身影倏地落进院里,几个起落跃过院子,到了屋后,又无声无息顺着墙翻上了屋顶,在檐边静伏了一会儿。
不一刻又一个黑影进来,熟门熟路地摸到屋边,贴着墙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抬头,正迎上檐边投下来的两束目光,在清朗月色下闪耀着犀利的光芒。
流川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从屋檐边探下头来,见檐下的人只一身深色的便装,和自己一样未曾蒙面,却并不是自己以为的仙道。流川不由一愣,和下面的人静静对峙了一会儿,骤然打出一排钢钉,根根直取对方的面门咽喉等部。下面的人似乎从嘴里发出声轻轻的“啊呀”,匆匆忙忙一扫衣袖将那一排钢钉一根不拉地打回来,屋檐边的瓦片顿时喀啦啦地碎了一排,在夜晚的幽静中炸裂出清脆的响声。
立时远远地传来许多细碎而仓促的脚步声,流川警觉地一抬头,身形一晃就要向里间跃出。屋下的人低声叫了一句“不行”,翻身跟上,扯起他的胳膊往下一拽。他伸手抓来流川竟然没有躲过,一惊之下未能挣脱,跟着一道从屋顶的南边翻了下去,待站稳时那人已经推开了屋子的门拉着他闪身进去,又利落地关了门,伸出一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闻声赶来的一群人提着灯在后院转了一遭,没发现什么,随便踢了踢掉落地上的碎瓦片,便都离开了。灯笼的火光从后窗上断断续续地照进来,映得两人脸上一阵阵亮,流川看清那人偏圆的脸,五官齐整透出点英气,看清他以后有点惊讶,再仔细看看又是一愣,然后眨眨眼睛傻乎乎似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流川挣脱他的手,低声发问。
“我不说。”那人也是低低回答,仍是笑。
流川正有点恼火,忽然觉察到外面多了一个人,立刻屏息收声。
外面的人隔着门道:“您来了?”声音虽不高,但听得出平日里说话的洪亮有力。
“嗯。”那人应了一声,“将军在老地方等我吧,我一会儿便到。”
将军?是赤木将军么?流川眯起眼睛,带着研究的神色看了一眼面前的人,而对方只是冲他眨眨眼。
外面的人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说声好便离开了。
流川听那人走远,退开一步,手按住腰间的刀柄,沉沉说一句:“拔你的刀。”
那人一愣,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看见了我的脸。”御皇庭的人行动的时候,从来不会让人识出身份。
“那又怎么了?你的脸挺好看的啊。”见流川的脸上露出了瘟怒的表情,连忙笑嘻嘻改口道,“我明白了,明白了……不想让人看见的话,蒙住面不就行了?”
“没有必要。”
“又为什么?”
“因为看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那人一愣,本来收住的笑意越发浓起来:“我又明白了,你是个杀手?”
流川不耐烦地伸手拔刀,那人喊了声:“啊哟,别忙!”伸出右手来按住,流川一只手阻他,另一只手朝他身上打去。那人或避让,或用左手抵挡,一来二去,没被流川伤到半分,右手却已牢牢将流川的刀柄按下。
流川一愣,收手道:“你很强。”
“你也是啊,而且你也很有趣……”那人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和你打架挺有意思的,不过我现在要去见赤木将军,不能再打了。这样,我每个月逢五逢十都会来这里,你下次再来找我吧?”
流川皱眉,略有不满地道:“我要杀了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那人似乎满不在乎,仍是很高兴地道,“我叫泽北,你叫什么?”
流川并不回答,低了低头道:“我会来的。”径自拉开门轻轻跃了出去。
三、
流川回了御皇庭也不向谁打招呼,径自回到房间,点了灯坐着,仔细回想在赤木府上发生的事情。门外常常有人走过,经过时见灯亮着就都放轻脚步。
不一会儿流川听外面有人打招呼叫“姐姐”,就又见彩子拉开门进来。
彩子比流川略微年长些,本是御皇庭老资格的女侍,虽然年轻但来御皇庭早有些年头了,而且人生得漂亮又泼辣能干,掌管的事务众多,这些年已俨然有半个主子的派头,御皇庭里的女侍们不分长幼,都叫她姐姐。
“少主,”彩子手里端着个托盘进来,往案上一放,扭头问道,“没遇上什么难办的事吧?”
流川点点头,想想,又改成摇头。
“你就用嘴说不成么?”彩子忍不住笑起来,“也怪我问的不好……对了,最近虽然偶尔下雨,不过还是挺热的,我找南大人要了些金银花、薄荷叶什么的熬了罐凉汤,要不要尝尝?”
流川又点点头。
彩子接了瓷罐子的盖,拿勺子舀些起来到碗里,随口问道:“今天去的哪里?”
“赤木府。”
“赤木府?是赤木将军大人?”彩子一愣,拿着勺子的手停了一下,“天辅大人要少主去杀赤木将军?”
“不是,只是去看看。”
“哦。”彩子应一声,继续舀了点,把碗放下,起身到流川身后替他换下夜行衣,“可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流川想起那个奇怪的男人,皱了皱眉,记不起那人的名字来了,于是抬头道:“没有。”
“唔……”彩子把衣服收拾好,把盛着凉汤的碗递过去:“也是,赤木将军不结党也不树敌,从来独善其身,反而有些可疑了。”
流川接过碗喝了一口,不接话。
彩子又问:“好喝么?”
“还好。”
这时有人轻轻过来,在门外跪着,敲门道:“少主,牧大人听说您回来了,想请您去他那里,问点事情。”
流川端着碗,不悦地皱眉。
彩子看看他,笑起来,走到门口低声说:“是晴子妹妹吧?”
“是。是姐姐?”
“嗯。你去和大人说,少主有些累,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不然这样,一会儿我收拾了东西,替你去说好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好。”赤木晴子在外面应了一声,等了一下,又轻声道,“我还是等姐姐一块儿走吧。”
“也好。”
彩子匆匆收拾了一下,把凉汤留下,对流川使个眼色,悄声说:“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出门见晴子站在门口,脸红红的问:“少主没事吧?”
“没有,就是累的。”
晴子点点头,又道:“前几日水野大臣送过来的礼物,藤真大人照例又给大家,姐妹们都说等姐姐分的……”
“对呀,瞧我给忙忘了。”彩子拍了拍额头,又道,“都有些什么东西?”
“就是些珠宝还有夏天的时令货品,药材什么的都给南大人送去了。”
“哦……可有狐皮?”
“没有,”晴子笑起来,“大热天的,哪个会送皮毛的?”
“也是。”
“姐姐要狐皮做什么?”
“哦,少主冬天怕冷,我每年从分下来的东西里挑些白狐皮攒起来,想做件裘衣给他穿,可是我年年攒他年年长个儿,巧了就从来没做得成过。”
“不成就不做裘衣了,做件斗篷披风什么的?”
“也对——不过可不是更费料么?”
两个人笑嘻嘻地走得远了。
已经不早,可是流川在房间里却怎么也没有一丝困意,静坐片刻,门外一阵细碎动静。他起身开门,正瞧见牧从庭中走过,低着头,平日里挺拔的肩背略微地有些弯起来。
流川扶着门愣了一下。
牧转过头来:“少主?我听彩子说你很累,已经休息了?”
“睡不着。”
“既然这样……”牧皱了皱眉头:“赤木府上可有什么异常?”
流川再次想起了那个一出手就将自己制住的人,“泽北”这个名字恍然在脑海中划过去,他看了一眼牧,摇头:“这个月十五我再去一趟。”
牧低头略一沉吟,道:“也好。这段时间你都多留意便是——赤木将军不会这么简单,表面上不结党不树敌,同我们御皇庭又是不过分疏远也不过分亲近,看起来无所图。不过今年年初时御皇庭忽然新来了个姓赤木的侍女,仙道也曾见她腰间配饰背面刻着赤木将军府的章纹,不得不让人起疑。”传言赤木刚宪有个小他许多年岁,同父异母的妹妹,在少时被赤木送出了府,从此不知去向。
流川记起那个叫做赤木晴子的有些冒失的新使女,不在意地摇头道:“她不像。”
牧深深地看了流川一眼,不悦地道:“所谓人不可貌相。御皇庭的少主,岂能说出如此轻率的话来?”
流川低头不作声,牧抬手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照我说的做就行了,少主。”
牧绅一,御皇庭的“玄武”使,在流川枫的父亲死后加任天辅一职,代行那是尚年幼的少主行使“御”的一切权利——这个从流川认识起就一直从高高再上的地方俯视着众人的人,在御皇庭是绝对权利的象征。
朝廷主天下,御皇庭主朝廷,天辅主御皇庭。牧从当年的白虎三井寿倒下的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将天下间最后的一点不服从他的因素消除了——流川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是要将自己留下,仅仅是作为一个刺探情报和杀人的工具而已吗?从这点来看,却是不论藤真还是仙道,都比自己还要出色得多的。
流川并没有看着牧微微躬身的背影消失在庭院的一角,而是回头盯着屋里彩子摆在小案上的凉汤,默默地发了一会儿愣。
“哼。”
不管为了什么,总之他是留下来了不是么?
别人想做什么与他并没有关系,他永远只要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机会,或者哪怕一点点机会都没有。
“你真的来了啊。”带着满脸傻乎乎笑容的人如期坐在赤木将军府后院的墙头上,一身金褐色的衣服在昏黄的月色下也能看得分明。
招摇。
流川在心中暗暗地下了评论,纵身轻飘飘跃到墙头,黑色的夜行衣一闪,带动另一个影子落到院中。
被身手矫健的对手突如其来地扯住衣领拽下去,仅仅是一瞬间的慌乱,那个叫泽北的家伙飞快地在空中调整好了身形,落地的时候翩然无声。
“拔刀。”流川直接进入正题。
泽北一愣,慌忙摇手笑道:“不能动刀——会被发现的。”
“你跟府上的人认识。”
“但你不认识啊!”
流川一顿。也对。
“那怎么比?”
泽北的眼珠子转了转:“不动刀但是可以用刀。以前堂本老师常和我玩的游戏,我们俩谁先把对方的刀拔出来就算谁赢,怎么样?”
流川乌黑的眸子里闪现出兴奋的神采,他向后退了一步:“好。”
后院里仍然是悄然无声,清冷的月光自眼前光滑的刀刃上反射进流川的眼里,泽北的刀柄握在流川的手里,拔出了一半。
“怎么样,是把好刀吧?”泽北笑笑,手中流川的长刀架在流川的脖子上,力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的似乎就差了一大截了。”
流川不为所动地看着泽北,半晌,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似笑非笑的表情:“哼,不如‘紫墨’。” “紫墨”是御皇庭代代相传的宝刀,现在由牧代掌着,一旦流川成为御,就有资格拥有它。泽北的刀再好,绝对不及“紫墨”——不过,他本人是很强的,有可能比仙道还强。
“咦?”泽北一愣,手中的刀放下来。
很有趣。
流川拿回自己的刀,转身:“二十那晚我会再来。”
“啊等等……”泽北一步上去扣住流川的手腕,“你还是没说你的名字啊,我连我叫泽北都告诉你了耶!”
“那又怎么样?”流川摔开泽北的手,不屑地翻翻眼睛,泽北这个名字很了不起么?
“不怎么样是不怎么样啦,如果你真的认为不怎么样的话……”泽北哭丧着脸,“可是你不说名字,我以后怎么叫你啊?”
“嘁。”流川不理,径自翻身上围墙。
“喂——”
流川猛然转头回来,面无表情。
“‘喂’也行。”
“啊?”
流川的身影迅速隐去在夜的气息里,如同影子一般,看不清不知方向。
“‘紫墨’哟——果然是比我的‘玄晔’还要好的刀。”泽北蹲在墙头看着流川身影隐去的地方,喃喃自语。
围墙上的瓦片咔哒一声轻响,一个高大的影子落在旁边。
“真的值得冒这个险么?”
“御皇庭的少主流川枫呢……”泽北转头,眼睛里闪满了孩子气的笑意,“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赤木将军?”
四、
御皇庭近来并不清闲,门内的人只要略微细密的,都能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有少主流川,从来都是一副内外不上心的样子。
少主以下的四使中,南烈专研医药,又有前人三井为戒,并不愿意干涉门内事务,而仙道成日除了偶尔同流川比比武过过招讲些有的没的之外,百事不问,几乎可称得上是游手好闲,故御皇庭上上下下的一切都由牧和藤真商议掌管,连参加朝议以及入宫见驾等事也都由天辅代行。
这一日牧从宫中回来,脸色并不见比往日有何不同,藤真却听出他脚步慢了些许,不是沉重,却是在思考。
“怎么了?”随口问出,并不当一回事。
“皇上……”牧顿了顿,迎着藤真含着漫不经心的目光,“怕是不成了。”
藤真略一愣,抬头笑道:“怎么上次南那么辛苦调配的药都白白浪费了么?”
牧走到宽椅边坐下:“气数已尽,别说是南的药,就是仙丹自然也救不得——眼下倒是有更值得费心的事才是。”
庭中有人斗剑。
说是斗剑,却没有兵刃相碰的声音,只有剑锋割开空气的嗤嗤轻响——只不过是一人在舞。
说是舞剑,却次次出手都是搏命的招式,凶狠凌厉,仿佛在同一个无形的高手相争。
御皇庭里能把搏命的招式使得像舞剑一样洒脱飘逸的人,恐怕除了仙道彰之外再无其二。流川就一直静静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观看,并不作声,但看着仙道的眼神便仿佛要把那些招数一一吃下去一般。
三井第一次见到他的眼神时,就认定了他会是用刀的高手。
这十年来除了防身的暗器之外流川几乎只用刀——而仙道却总是会用很多种武器,这个习性有如他的人一般永远变幻不定。
流川看着仙道流畅的身影,跟头脑中的另外一个重叠起来,便有些突然地点了点头。
果然,连仙道都可能略输他一筹。
于是眼中奇异的神采又掩饰不住地闪烁出来。
仙道放下剑正对上流川的这般目光,不由一愣,随即习惯性地扬起嘴角:“看得这么专注干什么?”
“看你的招式。”
“哦?那么我的招式怎么样?”
“仙道……你是很厉害。”
仙道又是一愣,这样夸奖的话可以从他的少主口中这样地讲出,实在是件稀罕的事情,他笑笑,不经意地略提起手中的剑:“那是当然,我可是你的老师啊……”
“裆”一声清脆巨响,接着是一阵叮叮的剑落地声。
“不过也没有什么。”流川横执着自己猛然抽出的长刀,看着仙道手中的剑被出其不意震落在地的剑,懒洋洋地把自己刚才的话接下去。
流川在对一样东西下结论的时候特有的习惯,下巴微微颔进去一个角度,声音起调的时候带着一点懒洋洋的漠不关心——仙道听着这样的语气,眉毛轻轻样挑起来,脸上是波澜不惊的微笑:“只要你想,任何人都可以不算什么,不是吗?”
流川的下巴重新扬起来:“是。”
“呵,好!御皇庭的主人,就是要有这般的想法!”庭院一角传来一阵脆脆的击掌声。流川和仙道同时转头——正是藤真笑眯眯地站在不远处,身旁站着的是南。
“只不过……”他慢慢走过来,在流川的身旁站定,侧着头在他的耳边漫不经心说了一句,“你还差得远呢,少主。”
流川扭过头来,看仙道和藤真两人脸上一样的微笑,一个微暖,一个微冷。
“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刹那间藤真和流川之间引动了某种一触即发的东西,仙道讪笑着冷眼旁观。
南走过来,插进两人中间,站的角度刚好挡住各人的半边脸:“藤真,仙道,别忘了正事儿——牧叫我们三个去呢。”
一侧身又朝向流川:“少主,你也早些回屋去吧——天有些阴了。”
不用费力也知道“天有些阴了”是什么意思,对四使接下来要商讨什么样的事情也不感兴趣,流川只轻轻地朝南点点头转身。
仙道望着流川的背影又要开始艳羡南得到的特别待遇,藤真已然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南,你太惯着他了,这样下去,他要什么时候才能独立呢?”
南没有接话,但眉轻轻一拧。
仙道抓住着一个瞬间的表情,脸上露出个别有深意的微笑:“这就不对了,藤真。要少主永远是听话的‘少主’,不正是你和牧的希望么?”
“嘿!”藤真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回头,柔和得恰到好处的脸上现出一丝冷然的笑意,“可惜他从来也不是啊,仙道。”
“九皇子,啊,是不是那个叫什么北泽来的?”仙道打个哈欠,揉去眼角将要掉出来的泪水。
夏末的雨和着潮湿的风吹进朝风堂,于闷热中带来一阵微微的凉意。
“是泽北。”牧不悦地皱眉。
藤真笑着接下去:“他母亲是山王泽北王室的公主——只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
神奈川皇室的皇子从母姓,九皇子的母亲原是山王的公主,并不是受宠的那种,山王被神奈川灭后在皇室的地位就一直不上不下。
“泽北荣治既不像太子那么聪明有手段,也不像他其他的兄弟那么一无是处,并不刻意掩饰自己的优秀,在朝中却也没有后台的支持……”
“也就是说,在你们看来,这样的人没有什么野心,也最容易控制?”仙道不置可否地插进话来。
牧的眼睛看过来,脸上看不出对仙道打断他说话的不满:“你认为有什么不妥?”
“啊,没什么。”仙道两脚一抬,站起来,“随便你们好了,我对这种麻烦的事情向来不喜欢考虑太多——走了。”
南站起来:“喂……”
“青龙不理御皇庭内事,若不是为了你们可爱的小少主没有老师,我还一辈子呆在陵南郡不回来了呢!”仙道站住脚步,背对着众人举起手,“行了行了啊,你们自己商量着去吧。”
“仙道!”
“算了。”牧拦住南,“他那个样子我们没少见了。”
藤真以右手支着下巴,看着仙道离去的方向,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啊呀,啊呀——还真是令人讨厌的个性嘛。”
“那么,就这么定了吧。”
南把头转向牧:“我们要不要问过少主的意思?”
刹那间藤真的笑容明显起来。“你认为他会关心?”
“他不会有异议的。”牧在案子上摊开锦卷,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早已备好的毛笔蘸进朱砂里。
藤真把头凑过去,完全是事不关己的语气:“阿牧啊,你觉得这个对少主来说会不会太难了?”
牧看了藤真一眼,收回眼神,淡然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南远远看着牧手中的朱笔在锦卷上一点一点地写下去,缓缓地吸进一口气。
“等一下。”
骤雨停了,仙道拉开流川的房门进去——他的少主坐在地上,侧身趴在床沿,头枕着手臂睡得正沉。
稍稍愣了一下,仙道凑过头去,看流川细密而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细微地抖动,薄薄的嘴唇张开一点点缝隙,均匀而轻细的呼吸声慢慢地从中流溢出来。
这样也能睡了啊!仙道苦笑一下,绕过流川刚要到床上搬下被褥来,却不料流川倏地张开眼跳起来,两手手指微屈,左手扣向仙道的右腕,右手直向他的喉咙抓去。
“真难得你主动抓着我的手啊。”仙道笑嘻嘻地任流川抓着自己的脉门,满不在乎扣住自己的脖子手。
流川眼神迷蒙地盯着仙道的脸看了片刻,黑亮的眼睛终于渐渐清澈起来,手一松,仿佛极度厌恶般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又用脚把仙道踢开一段距离。
“让开,身上有潮气。”
来的路上犯懒没打伞,这时候的衣服有点湿,仙道无奈地笑起来:“这么讨厌潮湿,你就不喝水不洗澡了么?”
“是雨的味道。”流川不乐意地多说了几个字,并特地吸了吸鼻子以示证明。
“已经停了啊……”仙道指了指开着的门——门外只有屋檐上滴下来的水慢慢地打在青石板的地上。
流川看了看反射在潮湿地面上雨后夕阳的橘红色光线。
“仙道,今天什么日子?”
“初五。”
“哦。”淡淡地一应,“那你出去。”
“干什么?”仙道看起来吓了一跳,“不是吧,才来就要赶我走?”
流川的声音里透着不耐烦:“不关你的事。”
“你最近几个月逢五逢十必定出门,说是去赤木将军府却总带不回半点消息,我身为你的老师为什么不能关心一下?”
“……仙道。我很讨厌你说‘老师’这个词。”
“啊,是么。”仙道耸耸肩,料到了一般并不在意,他抬头,清朗的眉眼间染着玩味的笑意,“难道说你是去见什么人?”
流川抬起头来,平静无波的眼神中骤然间暗涛汹涌:“你跟踪我?”
仙道一呆,随即恢复了笑容:“这是作为‘老师’关心你的方式。”
“你都知道什么?”
“你放心,我知道的事情其他人都不会知道。”仙道再度耸耸肩,“反正御皇庭的事情和我无关。”
“嘁。”流川不屑地撇嘴。
“顺便提醒你一下,你不会还不知道北泽,不——泽北是什么人吧,我的少主?”
“北泽”、“泽北”这些字眼骤然从仙道的口中说出的时候,有一丝什么记忆钻进了流川的脑海里,这个御皇庭的青龙好像说过,自己曾经败在一个叫北泽的皇子手下……
笨蛋,皇帝的荣妃,是姓泽北来着。
流川眨了一下眼:“我刚知道了。”
五、
“你晚了。”流川抱着手坐在赤木府后院的墙头,对着还在下面左顾右盼的泽北淡淡发话。
“啊?”泽北有点傻傻地抓了抓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一边往流川身边跃起,一边支支吾吾,“唔……那个,有点事情。”
“事情……”流川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语调却有了轻微的上扬:“宫里?”
“啊,是……唉?”刚刚踩上墙头的泽北险些一滑,有点惊讶地转过头来。
“泽北荣治,九皇子,母亲是原先山王的公主。”流川向庭院里跃下,头也不回,“你父皇怎么样了?”
泽北发了一会儿愣,苦笑着跳下来:“唉,不怎么好——你发现了嘛,流川。”
“别拿我当笨蛋啊,白痴。”流川看一眼泽北,黑晶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凛然,“你早知道我是御皇庭的少主。”
“这个——怎么说呢?”泽北抓抓头,“应该是,从你口中听说‘紫墨’的时候才……”
流川抽出腰间的长刀:“拔你的刀。”
“啊?不是说过不比刀……”
“拔刀!”
流川回去的时候已近夜半,整个御皇庭于幽暗中静默着,远远见一个人影在正门处闲闲散散地走着——正是仙道在值夜。
“回来了。”见到流川,仙道微有困意的眼睛清醒了一点,“怎么这么晚?”
“嗯。”流川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往里走去,经过仙道身边的时候身形微微一晃,立刻叫仙道看出不对来。
“怎么了?”
“没事。”轻而短的一句,脚步不停。
仙道脸色微微一沉,伸手拉住流川的手臂,只轻轻一扯,流川皱着眉转过来,脸色煞白。
“……南呢?”流川顺了一口气——只两个字,紧咬着牙关说得吃力无比。
“受伤了吧?”仙道继续扯着流川的手臂,语气中渐渐带上了点嘲弄。
“不关你的事。”试图甩开仙道的手,却因为牵动伤口而一阵剧痛,眼前一花,脚步一个不稳向仙道这边倒下来。
仙道脸色微变,伸手扶住:“伤得这么厉害么……南出门还没回来,另外找医生吧。”
“不必了,”流川死死抓住仙道,手指掐得他肩膀一阵生疼,“等他回来再说。别告诉……牧,和……”
语气中竟然是带上了些恳求的意味,仙道头一回听见流川用如此的口气说话,不由愣了一愣,接着便觉得肩头一沉,流川整个人倒在他身上不响了。
“流川?”仙道压低嗓音唤了一声,扶着流川的左手上一片温热的粘湿。
初六的清晨,皇太子在宫中突然身亡,死因不明。那皇太子的尸首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便如一夜之间在睡梦中死去了一般——可是身边却掉下了个小小的刻着“御”字的纹章,字的左偏旁少了一撇,正是御皇庭的特别标识。
这纹章不知是大意拉下,还是故意留在当场的。只是皇室内知道是御皇庭做的,竟然连查也不敢查,便直接派了人去御皇庭请示新立太子的人选,于是牧和藤真没费多少事情就把九皇子推上了太子的位置。
皇帝本已虚弱,加上骤然而至的丧子之痛,没几日便也随着去了,泽北荣治这太子的位置还未及坐稳,便匆匆登基——登基的事宜,仍是由天辅代替御皇庭出面操办。朝廷的事情由御皇庭在背后操纵,皇帝表面坐掌天下,背后却迁就着御皇庭的意思——这是神奈川自古以来的定例,因此新帝登基,全天下一点都不好奇这个似乎由一夜之间从一个平平无奇的皇子变成皇帝的年轻人接下来会怎么做。
果然泽北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御皇庭“探望”少主人。
南烈给流川胸口细细裹上纱布,叹了口气,把放在床边案上的药碗递过去。
流川披上衣服,伸手接过碗来,刚送到面前一嗅便皱了皱眉放下来。
“怎么,怕苦啊?”南知道少主怕苦味,故意笑着说出来,“还是说怕我下毒?”
“哼。”流川低头一口气把药喝完,又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南,你的医术是用来救人,而不是杀人的。”
南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流川的意思。
前太子死得不明不白,分明是中了极厉害的毒,御皇庭上下能用毒用到如此境地的,除了南再找不出第二人。
“少主是说前太子的事吧?”苦笑了一下,把空碗接过来:“御皇庭的人,哪个不是杀手?我不该杀人,难道少主你就应该吗?”
流川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同。
“藤真说姓流川的人骨子里流着的是杀人者的血,”流川伸手触及胸口挂着的那块黑曜石原石,“这是与生据来,逃也逃不掉的。”
南低头收拾案上铺着的东西,不经意地回一句:“你是没有逃过去,才这么说的吗?”
流川的手指突然地一颤。
“不……我已经,不想再逃了。”
南烈的手一顿,然后默不作声地继续把东西整理到药箱里。
收拾妥当,他背着药箱站起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撂下一句话:“当年的事真的那么重要么?少主,你也稍微为自己考虑一下吧。”
流川看着他走出去,没回答,把头偏向床边的窗口望出去。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成了黑色,就一辈子也再难变回来了。
门刚拉上,便听得几声脚步,南在外面似是故意提高了声音地说:“牧?”
流川不动声色地把仍然敞开的衣襟拉起来。
门再次拉开,牧走进来,流川看见他背后的南从门外向房间内大略地望了一眼,点一下头便离开了,回过神来时牧有些粗糙的大手已经抚上他的额头。
“还不曾好些么?”牧皱皱眉,放下手来,“这伤寒倒也奇怪,这么好几天一直是低低的热,南就没有一点办法?”
“伤了肺,调养几天就会好。” 流川把南教他的话重复一遍。
“也不见你咳嗽,怎么伤的肺?”
“我怎么知……”流川有点不耐烦地抬头,见牧的神色中忧心竟是多于疑虑,不由一顿,把下面的话吞回去,扭头,“你去问南。”
“……也对,我为什么问你这个糊涂鬼?”牧不由笑出来,也不坐下,倒像立刻就要走一般,“那便好好休息吧。”
“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新皇听说你病了,来御皇庭要探望你——我将他回了就是了。”
“不用了。”流川坐起身来,扯过床头的外套,“我去。”
“也不必着意这样,养病比较重要——皇上该懂的。”
流川头也不抬地继续穿衣:“你没派使女亲自来的。”
——不正是要我去的意思吗?
牧笑起来:“你明白就好了——皇上无论如何也是皇上,说起来还是特地来探你的,御皇庭的架子摆得太大也不好。”
流川心不在焉“嗯”了一声,抬头往外走,牧跟上去,望着他的背影笑道:“少主若是总如此懂事,我也不用那么操心了。”
“哼。”
——不错,叫我懂了事的,正是你牧绅一。
流川走进朝风堂的时候,泽北正抬头研究着墙上的字画。进了正门的墙上两边各有一幅,左手是枫树,右手是竹——两幅都是三井画的,笔法过分细腻了,流川从来不喜欢,可是藤真却坚持拿来挂在朝风堂的墙上——并且一直挂着。
“御皇庭流川枫叩见皇上。”说是叩见,只不过低了头站着。
泽北转过头来,眼睛很适度地一亮,显出第一次见到般的神色。
“哦,这位就是御皇庭的少主了。朕听闻你病了,但愿并无大碍才好。”细致而稳重的举止,仔细考量过的措辞——镇定得很。流川想起那晚在赤木府中,他被赤木用剑从右胸贯穿时那个面色大变的泽北,和眼前这个人完全不一样。
流川抿着嘴看看刚登基的皇帝,并不打算回话。
于是牧很快地代为接口:“谢皇上关心,少主他有南照顾着,此时已经是好得差不多了。”
没这么快吧?泽北笑眯眯地看一眼流川。那晚悄悄跟着他到御皇庭外,那小子都已经连路都走不直了。
“也对,朕听说白虎南烈大人医术好得很,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呢。”
“呵呵,起死回生说不上,杀个把人确是定然没问题的。”藤真从外面轻轻快快走进来,人还没进门就提高了声音插嘴,等近得泽北身边,又别有深意地望一眼皇帝,“御皇庭朱雀使藤真健司,参见皇上。”
泽北觉得有些可笑,还是对着连腰都不曾弯一下的的藤真说句“免礼”,又把注意力放回流川身上。
“其实,朕此次前来,是要向御皇庭的少主请教一些决定的,不知流川少主可否赐教?”
流川站在原地并不开口,藤真已然替他接话:“皇上的事情自然由皇上自己决定,我们少主岂敢随意发话?”
果然如此。泽北望流川一眼,在心中暗笑点头。
“此次父皇病重加之皇长兄猝亡,朕才突然登上这至高之位,心中惶恐,父皇临终前教训一直谨记在心——凡事如有思决不下的,需得向御皇庭请教,若是连流川少主都不敢发话,朕在这御皇庭还能找谁请教?”
藤真略一沉吟,笑眯眯正待答话,却听得堂上流川淡淡一句:“什么事,说吧。”
牧和藤真都是一惊,抬眼望去,流川已经漫不经心在堂前一张椅上坐下,那椅子,正是寻常只有天辅牧绅一才能坐着的朝风堂正座。
六、
“咳。”藤真轻轻咳了一声,带着三分看好戏的表情看了一眼牧,又看一眼流川。
流川不为所动地回扫藤真一眼,不理。
泽北也在心中暗自乐起来,表面又正色道:“前朝的执国将军加贺良臣大人在今夏遭人暗杀,至父皇去世为止,这执国将军的位子就一直空着。朕初登大宝,想早早将这个位置交与有能力且可信赖的人,也好安自己的心——不知少主心中可有计较?”
“你想要我说谁?”流川往椅背一靠,完全了然的神色。
藤真面上笑意更浓,见牧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看着流川,并不发话,便开口道:“皇上的意思是?”
“原本神奈川有四位大将,加贺将军不在便只剩下了三位——藤本大将、赤木大将和松野大将。这藤本将军和加贺将军原是对头,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是全皇城上下都明白的事情,只怕是这藤本将军脾气太过火,不够稳重;至于松野将军,虽然功勋显赫,也从不生事,可是他为人懒散,名声又坏,只怕也难以服众……”
“只剩下赤木将军最合适,是吗?”流川早已表现出不耐烦来。
——拐弯抹角说了半天,就是不切入正题,兜圈子很有趣么?
泽北失笑,只好接着道:“……朕正有此意,只不过因为赤木将军平日里无甚事迹,对他了解不甚深厚,是以才来请教御皇庭的意思。”
“皇上所想正是我们一直在考虑的问题,赤木为人正直清明,也不结党营私,的确是执国将军的最上选……”牧斟酌着用词插进话来,“不过执国将军一任事关重要,没有十二万分的把握,不宜草草决定,不如让我们再同少主商定……”
“不用了,皇上的意思不错——就按这个办。”流川懒洋洋打断牧,从座椅上站起来,看一眼泽北,“到中庭去。”
“呃……还是算了。”泽北知他意思,连忙摆摆手道,“少主还在病中,有事等病好了再说,到时御皇庭的少主人有请,朕一定随时奉陪……”再别有深意地看一眼流川:“来日方长嘛。”
堂下牧早已是眉头深锁,而流川则并不满意地撇撇嘴。
泽北见了只是笑道:“流川少主莫要不高兴,朕今日来,顺便从宫中带了些希罕物件,这便作为赔罪的礼品,请少主收了吧。”
一转头,客座后边正摆着几个精致的大红箱盒,并未上盖,看得出其中花色,都是极上等的品质。
“那就多谢皇上赏赐。”见流川和牧都不回答,藤真笑吟吟接口,又冲堂外一转头叫道,“彩子,替少主把皇上赐下的东西收起来吧。”
彩子应声带着几个人上来,经过泽北身边时低头,仪态得当——粗略地翻看一下几个箱盒,便指挥着手底下的人一一搬出去,看到最后一盒的时候突然愣住,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抚过盒中摆着的唯一物件——两张差不多大小的狐皮,雪白得不见一点杂色。
“怎么了?”泽北绕有兴致地发问。
彩子回过神来,明媚一笑道:“好料子,圣上还真是好眼光。”
泽北颇为得意地笑道:“那是自然,这可是去年北国侯千挑万选的贡品,我总觉着流川少主会衬这颜色,所以虽然不合时节,也还是拿来了。”
彩子喜滋滋跪下:“彩子代少主谢过皇上!”
泽北挥挥手:“不必了,朕还没谢过流川少主的建议呢——这便回宫拟旨去了。”
牧终于沉吟着道:“皇上,恕臣多嘴,此事许是少主年少不爱作多考虑,皇上自己还是要三思为好。”
“怎么?”泽北扬眉看了看牧,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御皇庭的少主做事还会有出错的时候么?朕倒是相信他得很哪。”
“嘁。”流川在身后不以为然地一声冷哼,“不送。”径自起身,从主座旁边的偏门进得里面去了。
泽北一愣,抓抓头微笑着向外走去。
“皇上,失礼了——臣代少主送送皇上。”牧匆匆看一眼藤真,似乎示意点什么,便跟着泽北走出去。
藤真在身后研究般地看了看牧的背影,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
“你还差得远哪,我的少主……”
流川经过中庭的时候正看仙道懒洋洋迎面走来。
“皇上呢?”
“走了。”
“咦?”仙道有点惊讶地站住,随即笑起来,“哦,那牧和藤真呢?”
“……正堂。”流川不出声地冷笑一下,匆匆从仙道身边走过。
仙道研究般地看着流川的侧脸从身边经过,转过身,有些突然地道:“别太急哦。”
流川一皱眉,猛地停下脚步:“什么?”
仙道看着流川的深黑的眼眸,嘴角拉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少主。”少女的声音轻轻地插进来,两人同时转头,晴子在中庭的一角低着头站着,“少主,午膳备好了,您要回房么?”
流川愣了片刻,脸色稍微地缓和下来:“嗯。”
晴子看着她的少主从身边一声不响地径直走过,急急地转身跟上,腰间的配饰甩开又落下,在身侧一前一后地摇晃。
仙道一瞬不瞬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笑意渐渐淡下去,转身,向朝风堂的方向走开。
进朝风堂的时候只有藤真在,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站在正座的旁边一下一下用指尖擦着椅子的扶手,注意到仙道进来,他扬起脸,神色变得轻松释然。
“阿牧呢?”
藤真又重新专注于指尖的扶手上:“送皇上下山了——这会儿恐怕火大得紧吧……”
仙道的眉轻轻弯起来:“流川又做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事情了么?”
“谁知道呢?当初可是他自己不肯放手的啊……”藤真低低地呢喃了几句,忽然抬起头,眼神很快地闪动了一下,“这次姑且就听小少主的罢。不过——至少得给他点警示,叫他懂得点分寸?”
“啊……”仙道一愣,随即微微笑起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呢,藤真。”
藤真也跟着笑出来:“你上次说流川身边新来的使女,叫什么来着……赤木晴子?”
“嗳,别拿不相干的人开刀啊。”
“我可没这么说——这不是要看牧怎么决定吗?毕竟他才是天辅么。”
离泽北的造访已经隔了一日,又是十五,却不必再去赤木府,流川在房内静静坐着,找了块白棉布轻轻擦拭着长刀的刃。
“少主!”门被骤然拉开,跌跌撞撞闯进来跪下的是瘦小而慌乱的身影,门外立着几个御皇庭的侍卫。
流川略感突然地站起来,见跪在地上的是他新来不久的传唤使女赤木晴子,他不由微微皱了眉。
“少主,请您明察!”平日里谨慎入微的使女此时略微散乱着头发,姣好的脸上仍然带着汗迹和泪痕,“少主,我真的不是……真的不是啊!”
“不是什么?”流川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下来,“起来慢慢说。”
“天辅……天辅大人说我是赤木刚宪将军的妹妹,是……是赤木大将派来御皇庭做奸细的……我真的不是,真的不是啊……”
流出一抬头正待发话,藤真的身影骤然间出现在门口。
“少主赎罪,搅扰您了。”
“哼。”流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晴子,“你们这又是唱的什么戏?”
“唱戏?”藤真一如既往地用笑容回答流川的冷面孔,“少主,您似乎低估了赤木将军了,您不曾听说过他有个妹妹吧?”
流川的心中如电般闪过几个念头,立时间便了解。
“哼,天辅大人对我的决定有什么不满么?”
“没有,怎么会有?”藤真脸上的笑意更深,“牧他也只不过想要放个心而已——毕竟姓赤木又佩着赤木将军府上的家徽的人,她的目的不管怎么说都有些危险吧。”
“不是的,不是的……”晴子颤抖的声音插进来,“我父母亲以前是赤木府上做事的家人,四岁的时候便举家迁到别地去了,因为小的时候全家受过赤木将军府上的恩惠,才把姓改了,还一直留着赤木府的家徽……去年里家里亲人都过世了才来的御皇庭……我真的,真的和赤木大将半点干系都没有啊……少主,少主明察!”
“呵,说得挺好听的。”藤真抢在流川发话前开口,“却不知这话是不是人人都会说的呢?”
晴子整个人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颤动:“藤真大人明断,晴子从来不敢说假话。”
藤真不答,径自向流川转过去:“和朝中重臣的关系隐而不报,理当调查重罚——这是御皇庭历来的规矩——少主,您的意思我们向来不敢有违,也请少主遵照规矩办事,不要违了御皇庭的例法。”
流川冷笑了一声:“你们不是早就定好了么?还来请我作甚?”
——你们,这是做给我看的么?
“少主说笑了,毕竟您才是唯一可以成为御的人……”
流川不再回答,转了身去在榻上坐下,冷冷地看着一众人。
藤真轻笑了一声,转身示意门外的侍卫:“带赤木‘小姐’下去吧。”
“少主!”晴子惊恐地喊叫起来,顾不得仪态地在几个侍卫的拉扯下挣扎起来,却最终也是敌不过侍卫的力气,被拖出门外去。
流川的手指慢慢地抠进身下的被褥里,仍是不做声。
“少主见笑了。”藤真轻轻一躬身,跟着退出门外,“新的使女会让彩子安排,您请早些休息吧。”
“等等。”流川叫住藤真,“她……会怎么处置?”
藤真一愣,嘴角渐渐拉开一个毫不在意的弧度:“当然是——御皇庭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门轻轻拉上,流川的目光仍然停滞在门口的地面,晴子的配饰掉落在地上,赤木府的家徽刻在上面,闪动着一丝阴冷。
转头,擦了一半的长刀在榻边躺着,安静而凌厉。
——老师,我。似乎已经开始背离了你想走的路了……
七、
彩子亲自送过来晚膳时,屋里并没有亮着灯,流川的身影隐没在一团昏暗中,手一直按着胸前,挂在脖子里的东西硌得心口生疼。
彩子没有问什么,点了灯跪在地上一盘一盘往小几上摆上饭菜,脸淡然没有表情,终于在摆好最后的筷碟时转过来,镇定地望着流川。
“少主,请用吧。”声音是略微沙哑的。
流川放下手来,回视着彩子的眼睛,半晌,没有动静。
彩子竟然难得地没有管他,径自转回头去,静静地望了小几一刻,忽然开口:“她……会死吗?”
流川慢慢吸进一口气:“你知道的。”
再轻的罪也是赐死——御皇庭的办事方法,干净俐洛,不要没有用的人,更不要错用的人。
“你相信她是奸细?”彩子刚刚问出口,紧接着自嘲地笑笑,“是了,管他谁相信。”
他们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警醒,而不是真相。
彩子的脸上露出些许的苦涩的表情,那嘴角仍带着的一丝笑意,变得近乎诡异。
别太急哦。
仙道的话莫名地涌上心头,流川猛地抓起刀站起来,迈开步子向门口走去。
“少主!”彩子提高了声音转过身,死死拉住他的衣角。
流川一愣。
“少主,您用晚膳吧。”彩站起来,口气中带上了不可抗拒的绝决,“我能让晴子回来的,很快……”
屋外啪嗒一声,又一声——什么东西敲打屋檐的声音。
流川没有说话。
——又,下雨了么?
彩再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躬身退出去。
放开抓着的刀,流川看着自己已经握得发白的掌心,刀鞘上刻着的精致纹路清晰可见。
那天的饭菜留在小几上直到天明,没有人来收拾。流川把门窗锁得死死的将自己关在房内,听一夜雨声。
彩子缝上最后一针,将手中的线头仔细剪断,微微笑了。
窗外天明的微光淡淡地透一点进来,响了一夜的雨声终于是歇了,彩子放下手中的针线,轻轻揉一揉微红的眼睛,吹熄点了一夜的油灯。站起来走过门边去,拉开,湿气扑面而来,她默默看了看门前的青石砖地。
——雨总是会停,天总是会晴,为何我终究只看见了这一地的潮湿?
回头愣愣地望一眼在床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狐裘披肩,不由又笑了,好漂亮的披肩,每一块裘都是她亲自精心挑的,一针一线缝制得完美无缺——终于是赶在天亮前做好了。她抚一抚一丝未乱的发髻,深吸一口气跨出门去。
“少主,”门外是全然陌生的使女的声音,流川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听,“彩子姐姐请您屈驾她的住处——说是,请您一道用饭。”
流川沉吟一下站起来开了门,看了看门外晾了一个上午仍未干透的地,不由一停。
“是什么事情?”
“不清楚,只是……”
“什么?”
“只是姐姐今天有些奇怪,熬一晚上没熄灯做针线,大早的又上藤真大人那里,回来就忙着准备膳食点心,都是亲自下厨弄的——少主多少去瞧瞧,吃点。”
流川一愣,撩起衣衫下摆匆匆朝着青石地上走下去。
彩子今天穿一身暗红的华服,衣袖裙角均是拖地的长摆,胸口腰间镶缀着明黄流苏,衣衫边角绣的是金银线——从少时起流川就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正式隆重地打扮过自己,一见之下不由略微发愣。
彩子理了理袖口笑道:“好看么?本来准备在你受封御的典礼上执刀时才穿的,实在等不及啦,叫你看看。”说罢便拉着流川坐下,“来,尝尝我专做的点心——都是你爱吃的。”
流川望了一眼小桌上摆得满满的盘子,忽然见闷闷地看着一盘豆沙糕说:“我不爱吃这个。”
彩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我都忘了,总只记着你爱吃甜的……不过太甜的你又嫌腻了。”
“嗯……”流川伸手随意拿起块桂花酥放入口中,默不作声地吃。
彩子看着他笑起来,拿一块豆沙糕,细细地嚼起来,忽然又想起来似的转身从床边拿起新缝好的狐裘披肩,递过来:“攒了这么多年,今儿个总算是做成件儿披肩——虽然这才刚刚入秋,我可是急不可耐了。”
流川并没有伸手去接,盯着彩子的墨黑眸子里满怀着审视的色彩。
“你不对劲。”肯定的语气。
彩子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黯然。
“少主,今年该二十了吧?”
“嗯?”
彩子忽然伸出手去,理一理流川掉落额前的碎发:“嗯,不用太急的啊……”
别太急哦——和仙道一样的口气,流川的心里有了一阵小小的震颤。
彩子已转身将狐裘放到桌边,从桌上斟了一杯酒,举起来自己的唇边——
“没什么可缚得了你的,少主,请成为御吧!”
彩的手指再次捏紧的瞬间流川突然发觉了哪里的不对,他骤然出手——彩子手中的酒杯咣一声掉落在地,溅起一片清澈的酒香气。
“酒里有毒?为什么要喝?早上你和藤真说了些什么……”流川一步上前抓住彩子的手腕,却惊觉对方的手臂轻微地颤抖着,一愣之下松手。
彩子跌坐回桌边的绣椅上,脸上带着淡淡笑意:“酒是要敬你的啊,少主,怎么会下毒……下了毒的,是你决不会吃的东西啊——”
目光所及,正是流川从不吃的豆沙糕!
“晴子会没事的,她当然不是赤木将军的妹妹……”彩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嘴唇已经惨白,她抬起头,凝着开始微微散乱的目光,再次寻找到流川的位置,“呵呵,有时候,有些事情,你以为是这个,却偏偏是那个——就像这毒……咳咳……”
苦忍了半天的血终于一口咳出,沿着唇边慢慢流下来,流川俯身去扶住她的肩膀。
“为什么……”手指上力量加大,使得彩子涣散的眼神又重新清晰了一点,“为什么?”
彩子轻轻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把头靠上流川的胸口:“少主,你要好好的……”
“彩子?”
“唔,要好好……”
话终究是断了,再也没有下文,搁在桌边的手垂挂下来,抖散了叠得齐齐的狐裘。
狐裘里带着金穗的吊饰啪一声砸在地上,金色的徽纹反射着午后屋外的阳光,流川愣愣地望过去——赤木将军家的家徽,比晴子的那个要精致得多。
有时候,有些事情,你以为是这个,却偏偏是那个……
就像这毒……
彩子带着血迹的半边脸在流川的视线里渐渐模糊。
——哥哥说赤木家总有一天会成为神奈川第一的世家,赤木家的儿女能忍得一切。我忍了十几年,在这里。
——十几年,赤木家从未被御皇庭揪出半点不是来。
——哥哥说我集的狐裘能做成衣裳的时候,是去是留,从此可自己决定。少主,我本想留下来的……
——少主,我本想,留在你身边。
——不能看着她死……不能让任何东西束缚了你。
少主,请成为御吧。
流川弯腰把地上的吊饰拾起来,黑眸里只剩下毫无杂质的冰冷。
藤真侧耳静静听着窗外的脚步声,轻而缓,从容中透着沉重。
那后面拖着长长的金属声响,他知道那是刀锋擦着地面划过的声音——他微微笑起来。
流川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仿佛精心地数着自己的脚步,长刀出鞘,任刀尖在地面拖过,黑曜石的原石在胸前如火般炽热。
没有什么是挺不过去的,因为你的眼神和这黑曜石一样坚定……
少主,请成为御吧。
成为御吧……
抬头站定,面前藤真的房门,无声地缓缓打开。
“您终于来了,少主……”是从有记忆起就一直不断出现在那张脸上的笑容。
藤真轻轻地偏了一下头。
流川抿着嘴唇站着,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
“藤真……我要杀了你。”
八、
你是御皇庭的主,血与杀阀的继承人——不能也不需要逃脱的命运,为什么要被他人左右?
“拔刀!”流川抽出自己的长刀,对着藤真命令道。
藤真脸上带着笑意一步跨出房门来:“你执刀的时候总算是会带着杀意了,少主。”
“我不和你说笑,拔刀。”
藤真低头看看自己腰间悬着的刀:“听仙道说你的刀法进步了不少,前几天竟然赢了他一次呢……不知比我又怎么样?”
“少说废话。”流川从始至终只盯着藤真的眼睛。
藤真脸上的笑意淡下去,手按上刀柄慢慢地向外抽出:“少主杀我,是要为彩子报仇呢,还是为了三井?”
流川不答,藤真接着又道:“如果说当年三井不是我杀的,你会不会还要杀了我?”
流川冷冷地看着他的动作:“为我自己。”
——不为谁,我杀你为我自己。我要,成为御。
“呵,好。”藤真终于把刀抽出来,斜向下指着流川的方向,“真是如此,就不要手下留情。请吧……”
流川一扬手把自己的长刀捏起来。
牧接到消息赶到朱雀阁藤真住处的时候,藤真和流川正面对面站着,藤真的后背靠在墙上,双手扶着流川的肩头,脸掩藏在屋檐下的阴影中,看不清虚实。
一柄长刀掉落在两人的脚边——长久的静默,牧认出上面镶着的淡绿的玉石。
呼吸粗沉起来。
流川向后退开一步,藤真的手垂挂到身侧,在身后的墙上碰了一下,鲜红的血顺着指尖滴落。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牧压抑不住地大步走去:“这是怎么回事?你太任性放肆了!”
流川的头略微低了一下,一股冰冷的气倏然从周身蔓延开来,牧吃惊地停步。
“放肆的人是谁?”流川慢慢地转过身来,左半边脸颊的血迹使他异常冰冷的脸上带上了一丝妖异的色彩,“你好像忘了谁才是御皇庭的主人。”
牧默默地看着流川白皙脸上的那一片鲜红色,紧皱的眉掩盖住一闪而过的惊讶之色,终于在后退了几步之后右膝一屈跪下来:“玄武使牧绅一见过大人。”
那鲜红色的印记,一看便知是藤真亲手写上的朱雀之签——对御的承认。
御皇庭四使,只有朱雀使可以选择御。
御皇庭从今日起,方正式易了主。
流川回头看了一眼藤真——斜靠在墙上,长刀刀柄没入胸口,直钉入身后的墙里,头微微地垂挂下来,嘴角兀自挂着那淡淡的笑容。
缓缓吸进一口气,眼中的冰冷渐渐散去。
“明日下葬——用最高的礼仪。”
不再理睬跪在地上的人,流川径自从牧的右手边擦身而过,带起一阵秋的寒凉。
牧抬起头来,望着面前人染血的青衣,眼神失了焦点。
——藤真,你最终还是选择了他么?还是,你自一开始便背叛了我?
一招错,满盘皆输。
御皇庭于是丧事连着喜事。
葬了朱雀使藤真,然后才葬了使女长彩,接着便是御的受封式。
典礼上执刀的人是新任的使女长赤木晴子,含着泪穿着那件绣工精致的暗红色礼服,自始至终捧着紫墨,紧紧跟在流川的身后。
流川走进朝风堂正堂的时候堂上站着第二次驾临,来为他赐刀的皇帝泽北。
堂下跪着御皇庭四使。
选挑选新任使女长的时候流川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晴子的名,而挑新任朱雀使的时候却对着牧给的长长一串名单上完全陌生的名字发了许久的呆。然后突然盯着窗外早已红了的枫叶想起一个人来——
那日里他从中庭走过的时候听见一个人在角落里嘀咕一声:“杀人鬼!”
声音很大,好像故意让他听见。
流川转过头去,盯着那个侍卫一头红发,完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樱木花道!”红发的侍卫抬起头来,眼睛里写着“我根本不怕你”……
于是流川低头看那个名单,从头到尾地找这个名字。结果当然是没有,他又发了一会儿呆,索性自己拿起笔来,把那些个名字统统划掉,再写上“樱木花道”四个字。
杀人鬼呵——你说得很对。
再于是樱木现在就和牧、仙道、南烈并排跪在了堂下。
流川愣愣地看着那个红发的脑袋,半天才反应过来——藤真已经死了。好像如此突然地,就死了——御皇庭从此少了一个和他过不去的人。
流川扭头看高高在上站着的泽北,后者正咧着嘴对他笑。
看起来有点傻的样子。
流川站直了抬头,不卑不亢。晴子躬着身子把紫墨递到泽北的面前。
泽北接过刀来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眼中带着点笑意:“紫墨紫墨,久闻大名啊……我倒要瞧瞧是否真的比我的‘玄晔’还要好?”
说罢握着刀柄一抽,铮一声满堂光华四溢,却惊起一片惊呼声。
泽北毫无自觉地叹了一声:“果然是好刀。”便要将刀插回去。
“慢着。”流川突然出声拦住,左手伸出,握住紫墨的刀身一使劲,暗红的血立刻沿着刀刃慢慢地流下来。
泽北一愣:“你这是干什么?”
“紫墨不出鞘,出鞘必见血。”这是御皇庭历来的规矩。
淡淡退后一步,流川躬下身子去,双手伸出来举过头顶,“没事了,请皇上赐刀。”
泽北的脸色暗下去,刀一收竖起来支在地上:“流川你不对劲,这是怎么了?”
流川一动不动地仍是躬身,朝风堂内的气氛尴尬到了及至。泽北看着面前的人左手不断地有鲜血流下,终于叹口起把刀递出去。
“今后,望流川大人带领御皇庭协辅朝廷之事,尽心尽责……”
流川无心于那些废话,接过来的紫墨拿在手里沉甸甸。
不对劲——他是不对劲。
御……
血与杀阀的继承者,这个地位他排斥了多年,今日终究还是接过来了,这究竟只是为了十六岁时的仇恨吗?如今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搞不懂了。
藤真说御皇庭的主人世代继承着嗜血的根性,这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然而再回头追究这其中真假,又有何意义?
紫墨不出鞘,出鞘必见血。刀已出鞘,回头路,他无法再走。
流川看着自己仍在流血的左手,合掌把紫墨握紧。
——既然无法回头,那我就一路走到底。
转身高举起紫墨宝刀,眼神凌厉中带着凶狠的嗜血的光彩:“从此御皇庭上下,听我号令,如有违背,紫墨留痕!”
人人低头而跪,朝风堂内有了一刻的静默。
仙道依然跪在堂下,右边并肩的是南,他抬头看着傲然立于上首的流川,眼神忽然间黯然。
“南。”他转过头看着右边的人,后者也正略微失神地望着前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吧——孩子太任性了,老师可不好办哪……”
南回过头来,眼神清亮平静。
新皇继位的第一个秋,御皇庭有了新的主子,天辅牧绅一仍出入朝廷,但从此不再掌御皇庭之事。
泽北任赤木刚宪为执国将军,抽调全国兵权,大换朝中一批重臣——御皇庭在旁始终不动声色,对泽北的决定一概不闻不问,因是全朝上下无人敢有半点异辞。
一时间风起云涌,不知是谁主沉浮。
转眼,寒冬已至。
流川坐在议事厅的上首,手边放着南亲自煎的暖茶,药草的芬芳从半开的杯盖下慢慢飘溢出来,却掩不住一室淡淡的火药味。
“大人,我以为不可。”牧坐在下首的第一张椅上,紧皱着眉毛盯着流川的脸。
“是么。”不置可否地答应一声,流川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手中的奏折。
仙道在牧的对面悠然地跷着腿,暗自好笑——听说今日上朝,御和天辅二人同时上奏,说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见解,这种事情在御皇庭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了。
牧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昨日里议事的时候我们不是说好了举荐右大臣家的二公子,大人为何又忽然变了主意,改推野边家的公子了?”
流川把头抬起来,眉毛一扬,不咸不淡的一句:“是么……我忘记了。”便又把头低下去。
“忘记了?”牧的声音里已经毫不掩饰地带上了怒意,“如此重大的事情也能忘记——这样的话是你堂堂的御大人该说的吗?”
流川毫不客气地“啪”一声搁下笔,刚刚蘸过的笔尖溅出几点墨汁:“牧绅一,刚才的话是你一个玄武使该说的吗?”
牧一愣,竟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倒是刚任了朱雀使不久的樱木在一边大惑不解地抓头:“怪事,野边家听说不是河田将军一派的?这样一来朝廷的势力不是看着长大起来?狐狸你打的什么主意……”
后面的半句已经变成了一个人的喃喃自语,流川看了他一眼,不做声地重新抓起笔来,又写了几个字,然后盖上自己的签印,站起来。
“你们收拾一下,我回房间。”
“少主……”牧站起来,却被对面的仙道打断。
“由得他去吧——流川他怕冷嘛。”
流川冷冷地扫仙道一眼,也不停步径自走出去,身形却在出门的时候摇晃了一下,在门边一下扶住。
仙道下首的南见此差点站起来,却被仙道一把扯住,由得流川独自一人走了。
留下的,是一室的空洞和抑郁。
流川回到房间的时候,正有个使女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他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刻,才叫出来:“晴子?”
晴子回头,见了流川一笑道:“少……啊不,大人,天太冷了,我给您多找件御寒的罩衣。”
流川“唔”了一声扶着头在床边坐下,不一时听得晴子那边竟然没了响动。
抬头,晴子正捧着一叠雪白的衣物发呆。
“怎么了?”流川起身走过去,把她手上东西展开,竟然是一件绣工精致的雪白狐裘披肩。
“唔……”他沉吟了一下披在肩上,很暖,转头问晴子,“不错,这是谁做的?”
晴子猛地抬起头来,惊恐般地捂住了嘴,眼眶里,竟留着隐隐的泪光。
流川抓着披肩边上柔软的皮毛,微微愣住。
九、
“南。”流川手里捧着暖茶,隔着腾腾的蒸汽看白虎阁窗外的飘雪,眼神有些模糊,“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常常忘记些什么?”
南埋头理着手中药谱,一张张批注上东西:“是么,大人忘了什么了?”
流川低下头去喝了口暖茶,没做声。
南继续理药谱,一张张地写。
“算了。”流川放下杯子站起来,说话的声音很轻,“不能忘记的东西,我都还记着;就算忘记了,也总归是会想起来的——够了。”
南手中的笔一停,抬头,流川已经披了白狐皮的披肩走了出去。
“暖茶很好,再派人送些到我那边去吧。”
南愣愣地看着流川的背影走进门外点点飘落下来的雪中,良久才反应过来。
抓起手边的伞追出门去,流川的身影早不知去向,积起了薄薄一层的雪地里没有留下脚印。
南失神地回头,屋里小几上流川用过的茶杯还飘着一丝冷然的雾气。
“嘿……”颓然地坐倒在地上,南丢了伞,把脸深深埋进自己的手掌中,指尖“忘川”淡淡的清香味慢慢地传来。
——有些东西,记着只是折磨自己……南,我记得你有可以叫人失忆的药?
该忘记的不该忘记的,折磨自己折磨别人……仙道,这样做,真的对么?
错的人,该放手的人,究竟是谁?
一冬无雨,流川的精神一直不错。
神奈川并不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国度,可是这一年的冬,意外地冷——以至于到了该开春的时候,梅谢了,迎春花却没有开。
仍是冰冻一般的天气,流川是御皇庭出了名的怕冷,除了上朝之外已经几近足不出户的地步——晴子仍每天端着南配的暖茶进进出出,一遍遍地提醒着他诸多记不清楚的事情。
而流川没忘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件。
接任御以来,流川的手上,再没派出一件刺杀的任务,御皇庭的本职已经名存实亡。
当第一丝春天的气息终于到达皇城的时候,御皇庭掌握下的兵权全部被泽北帝调离——自此开始了,皇权对御皇庭的所谓的“讨伐”。
隔着窗隐隐约约传来撕裂天空的闷响,流川知道那是春雷来了。
关上了门的房间显得阴暗而抑郁,流川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走廊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抬头,门被“哗”一声拉开,伴随着湿气冲进房间来。
流川皱了皱眉:“牧?”
牧站在门口,眼神中的怒意毫不掩饰地恣溢出来。
“你到底想怎样?”
流川眯起眼睛望出去:“把门关起来,牧。我不喜欢……”
“皇帝的大军已经到了山下,现在御皇庭派不出一丝兵力,在朝中没有一个可以支援的大臣。”牧扶着腰间的佩刀,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沉重压抑,“为什么你从头至尾——甚至是到了现在,都一直放任不管,不闻不问?”
流川脸色一丝未变:“因为,这一切都是在我的希望中。”
牧的脸上没有出现惊讶的神色:“当初你支持泽北即位,果然是有计划的?”
“当初?”流川微微皱眉,“我不记得了……”站起身来走到拜访紫墨宝刀的方案边,以把玩的姿势抚上华丽的刀鞘,回头,冷冽之气四溢。
“我唯一记得的事,只有要毁掉御皇庭而已!”
铮一声凌厉的脆响,流川随手挥出还带着鞘紫墨,挡住迎面而来的凶狠攻势。
“当初让人你果然是错的,你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御!”
“没有资格的是你。”紫墨的刀锋上闪烁着凌厉的杀气,“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少主了。”
——这一切的结局,是该由我来写的。
刀上的压力越来越重,流川毫不妥协地握着紫墨……
“牧,不用了吧。”带着丝无奈的声音自门前响起,仙道苦笑着倚身在墙边,“现在才来后悔,是不是太晚了?”
——当初不愿放他走的,不是你正自己么?
刀上的力量慢慢撤去,手一松掉在地上,牧低头看了一眼,俯身重新拾起来。
不再看流川一眼,转身迅速地从仙道的身边擦肩而过:“跟我来,把御皇庭能纠结的兵力全部集合到后山的校场……”
“嗳,现在还有这个必要吗?”仙道始终保持着微笑,纹丝不动。
牧回头盯视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你不想来就算了。我是不会让御皇庭毁在我手上的——即使是死!”
仙道耸耸看着牧的身影消失在慢慢降下的雨帘中,回头:“这样……以后有什么打算?”
“把门关上。”流川把紫墨放回方案上,说话的声音带着毫无起伏的冰冷:“还有,你……是谁?”
仙道的笑意滞了一下,回身带上了门。
“我嘛……仙道彰,御皇庭的青龙使——也是你的老师。”
“老师?”眉毛轻轻地挑起来,“我不记得。”
“没关系。”仙道走近几步,随意地在流川的床边坐下来,“你最近记性可差得很。”
“不,我的老师姓三井,御皇庭的白虎三井寿。”流川的眼神凌厉起来,嘴角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老师?哼,仙道彰,你不配。”
仙道的笑容僵在脸上。
雨点声渐渐大起来,仙道的轻叹隐在有节奏的滴答声中:“流川,何必呢……”
流川不答,垂着眼帘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床上的人。
仙道猛地站身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而粗沉,出手抓住流川的领口,狠命地拽着,黑曜石的链子在脖子上勒出了淡淡的痕迹:“难道这个世上除了三井,就再没有值得你相信的人了?难道仇,就这么不可以忘记?”
“不……我已经忘了啊。”流川平静地回话,轻轻眯起的修长而深黑的眼中透出一抹玩味的嘲意,“你不是很清楚吗,仙道?”
一惊,仙道失神地松了手。
“御皇庭这种东西,本来就不该存在。”流川伸手轻而易举地推开对面的人,“没有什么相信不相信——我只走我自己的路而已。”
“你都……知道了?”
流川平静地看着他:“南的暖茶,从冬末的时候起,就再没带着‘忘川’的香味了。”
“……原来如此。”低下头去,仙道的笑容带上了一丝无奈和苦涩。
——原来不知道的,一直只有我而已。
“仙道,我有话要问你。”流川的手慢慢扶上窗框,轻轻一推,一股湿凉的风从狭小的缝隙中钻进来,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我杀藤真的那日才知道,他的武功早就已经废了,从成为朱雀的那天起……那老师,是怎么会被杀了的?”
仙道一颤,一股凉意透遍了全身。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问我?”
御皇庭四使,玄武司主政,朱雀司监察,白虎司助辅,而青龙,司委托。青龙使从来不过问御皇庭诸事,只是帮御皇庭的人办事而已——不论何人,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一生不得有所拒——杀三井,正是牧和藤真双双所托!
流川轻轻一点头,了然地转过身来,眼中的冰冷忽然换成了一丝热切:“那老师临死前,托了你什么事?”
仙道抬头,望着流川却不说话,始终挂于脸上的笑意已被寂然所代替。
——仙道,我求你一件事……替我照顾流川……帮他……带着干净的双手走出去,去——看,外面……
长久的静默,只剩下眼神的交汇——然而却流川读懂了。
“所以——你才成为我的老师,才不揭破我却一直千方百计阻止我成为御,所以你才让南……?”
“嘿……”仙道伸手扶住头,自嘲地笑起来,“可惜,我终于还是完不成了。”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仙道彰一生自负,终究还是负了这青龙的身份,终究还是……
“啪”的一声迎面飞来的东西重重地砸在胸前,仙道下意识地伸手一接住,竟然是紫墨!
流川抓起手边的斗篷披上,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仙道,你拿着它召集御皇庭剩下的人马,我们下山!”
“等一下流川!外面……”
“在下雨”三个字出口以前,流川已经猛然拉开了房门,带着湿气的寒风伴着春雷的闷响灌进房间来,吹得流川身后的斗篷猎猎作响。
流川迎着风傲然立于门前,嘴角竟然隐隐上扬。
“仙道,你说,雨是什么颜色的?”
仙道看着雨渐渐打湿流川的肩头,竟然生生愣住,答不出话来。
流川缓缓回头:“走吧——算是我托你。”
雨骤然间大起来的时候,御皇庭的山脚下只剩下了牧一人,暗金色的长袍被血和雨染成红褐,他挥刀挡开赤木的重重一击,虎口已经麻木得没有感觉。
他抬头望一眼远远在大帐底下旁观的皇帝泽北,凝聚了中气喊过去:“皇上,御皇庭的权俱已全部交出,今日里对你已经不足为惧了,你这到底又是要干什么?”
泽北远远地哈哈一笑,悠然的声音穿透了雨声传来:“斩草除根哪……你们的主子早先就和我有约——要血洗御皇庭啊……”
牧一皱眉,闪身躲开赤木的刀锋。
血洗御皇庭!流川,你怎么可能?
“泽北荣治!”
身后的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纷乱,一声清啸破空而来——正是流川的声音!
牧睁大了眼睛回身,眼角还来不及捕捉那一抹身影,身后冰凉的刀锋刺透了后背,从胸口贯穿出来。
气息一窒,牧的耳边骤然安静下来。仿佛用了很长的时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忽然有了想要嘲笑自己的欲望。
“呵……咳咳……”血从嘴角溢出,牧手中的刀落下。
御皇庭主天下,我主御皇庭——本以为这一切都将在我的掌握中,包括……
远远水雾四溅自山坡由上而下,遥看那一骑当先,白衣黑发,翩然急至。
牧看着那身影从玲珑剔透呀呀学语,到勤奋寡言冰冷漠然,再到这清冽凛然,冷咧而不再内敛……历历在目却又如此遥远——宛如隔世的虚影。
尤记得当年托了仙道的事,还有藤真的问话。
——他要真走了,不是正和你意?
本该如此的,可我却无法放手……
一念之差,一念之差。
刀被狠狠地拔出,牧脚下一软,跌跌撞撞后退几步,藤真支着下巴微笑着的侧影恍然出现在身边。
“还真是累人……牧啊,你累不累?”
累不累呵……
牧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缓缓向后倒去,最后留在空中的是向前伸出去的右手,抓住了,一抹潮湿的虚浮。
流川的马终于到了近前。
牧倒在一片泥泞中,浓浑的血水顺着雨化开,慢慢流散,流川紧紧地扯住了马缰,几欲跳下马去,却终究是忍住了。
眼神冷冷地扫向大帐下的泽北:“够了,就此停手吧。”
泽北一愣:“什么?”
“我说够了,停手。”
嘶声阵阵,仙道和南的马跟到了流川的身后。
泽北的眉眼间忽然染上了怒意:“你这是在命令我么?”
流川一扬头:“是又怎么样?”
泽北的脸阴沉下去,撇开随身的侍从,他几步跨出大帐来:“这是怎么回事?彻底铲除御皇庭,这不是当初你我约定好的么?”
“我改变主意了。”流川答得面不改色。
泽北又一愣:“为什么?”
流川扯了扯马缰,抬头看着泽北,黝黑的眼眸在雨帘的后面显得洁净无尘:“我要,干干净净地走出去。”
泽北沉默了许久,雨水慢慢在肩头染湿:“走出去……去哪里?”
“去看外面的世界。”
“你要离开?”
流川点头。
“离开?我怎么舍得你这么有趣的对手啊……”泽北的脸上忽然间有了笑意,“要是我不答应呢?”
流川毫不犹豫地伸手到腰间,“铮”一声紫墨出鞘,惊起周围一片呼声。
“那就来一场一对一,不计输赢只计生死。要么你杀了我,放过御皇庭众人一条生路;要么我杀了你,散了御皇庭,放任天下大乱。”
泽北的再次一愣,随即笑起来:“流川你啊……这次,紫墨可以不沾血而归鞘吗?”
流川沉默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释然,高高举起锋芒四射的紫墨。
“从今以后,天下再无御皇庭!”
手轻轻一抖,世代相传的宝刀截截震碎在泥地中!
身后御皇庭众静默无声。
拨转马头,流川再不望泽北一眼:“皇上,请回吧。从此这里,和朝廷再无瓜葛。”
“等一下。”泽北又跨出一步,“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走?”
流川一低头,嘴角轻轻扯开:“那便是我自己的事了。”
一夹马腹,一人一骑飞快地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南毫不犹豫地跟着调转了马头,匆匆望一眼身后,也跟着离去。
仙道却跃下马来,缓缓走到牧的身旁,低头凝视半晌,雨水顺着淡淡微笑的唇边滴下来。
——阿牧,你也……够了吧。
那一夜的雨一直没停,御皇庭从此不再是御皇庭。
尾声:
南端着治风寒的汤药敲流川的门,没人应。
“流川?起来了。”
拉开门,一愣。
屋里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人待过的痕迹。
南匆匆放下碗,有些慌乱无措地走进屋里去。
小几上放着流川从未离过身黑曜石,下面压着的一方白纸简洁有力地写着“与南”。
传说可以避邪的石头,抓起来放在掌心,一丝冰凉。
——南,自珍重。
茫然。
回头,另外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阿南啊,你也满早嘛……”仙道带着微微困意的声音响起。
南看向他,愣愣地不知说什么。
仙道一愣,眼神忽然清醒起来。
环视安安静静的屋里,片刻间释然地笑起来:“是吗,这就走了啊。”
南低头望着手中的黑曜石,不语。
仙道伸出手拍拍他的肩:“最后的事情也总算是做完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南慢慢抬头,笑笑:“带着本药谱,行医天下,哪里没有我能待的地方?”
“是啊……”仙道低头想了想,转身,一挥手,“那哥们儿就此别过了罢!”
“仙道?”
“嗯。”停步,没回头。
“去哪里?”
仙道顿了一下,答非所问:“那小子,还欠我一声‘老师’没叫啊……”
忽然间嘿嘿笑起来:“可不能放过他。”
南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忽然一阵轻松的笑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握紧拳头再展开,亮晶晶的黑色粉末随着微暖的风散开,洋洋洒洒远去。
“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