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寒之时,自冰上燃起苍绿火苗。神奈川的尽头曾经是这样一碧连天的万里冰封,幽炎王还在的时候,那里有个名字,叫做冰火王朝……
十月的时候从刚刚封冻的闽川上走过,薄薄的冰层自身后咯啦啦作响,裂开。
闽川是燃不起冰火的——不像曾经翔阳宫外的天清河,洁白的冰层常年覆盖着河面,天清河水自几尺深的冰层下静静流过,到十月便在晚间碧火丛生,绚丽而妖冶。
健司哥哥常常在这之前就开始显出坐立不安的期盼来,每每在夜里隔三岔五地溜到天清河边去,等着翔阳——甚至是整个神奈川最美时节的到来。
当时的我无法明白,那个从小背负着如此重责的人,是带着怎样的心境来欣赏冰火自由的燃烧的——这个自十五岁时起就脱离了童年生活的人,却总是执着于这一点点很早就司空见惯了的奇景,每一年,每一年……不变地等待。
他们都叫我研阳公主,只是这样叫着——我从懂事起就在天清河畔金壁辉煌的王宫里生活,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记忆里周围的人们永远冷漠,只有健司哥哥会暖暖地微笑。
我们曾经一起在九月走过即将冰火绚燃的天清河面,哥哥在前面走着,有点不甘心地跺着脚从冰上踩过去:“唉……冰火还没有燃起来啊,今年里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那一年他说冰火燃起来的时候就对海南发兵,我的心里没来由地一紧,只有竭力装出生气的样子责备他的粗心:“还应该有一个月才对吧?”
于是他突然地笑出声音来:“是啊,我忘记了。”
然后便看见面前的人,懒洋洋地蹲坐在冰面上,眼神散散地望向天清河深远的尽头,眉毛似是漫不经心地挑起来,带着淡淡笑意,如同身上的宝蓝色缎袍一样明亮清澈。
我愣了好一会儿神,才注意到那应该是陵南的服色。
哥哥登基后的第六个年头,那个人就这样出现在夕阳照耀的天清河上,带着一份慵懒,和明亮笑容。
他说他是个贼,一个叫做仙道彰的贼。
没有人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窃取东西的手段如同他的身世一样令人惊奇不已。
——天下神偷仙道彰,除非不想要,否则天下没有他偷不到的东西。
于是哥哥笑着说久闻大名,仙道也笑,说彼此彼此。
翔阳有两大奇珍,十月寒冰火,宝剑幽炎王——那把和哥哥有着相同名号的长剑,在翔阳王朝悠长的历史中,一直扮演着无可替代的镇国之宝的角色。
那时我以为仙道为偷它而来,但是却错了。
“藤真,我们比一场吧。”仙道笑眯眯地仿佛与哥哥熟识已久,“谁输了,就把剑赠与对方,怎么样?”
那并不是一个公平的条件,但是哥哥没有犹豫地抽出腰间的幽炎宝剑。
“好,我是不会败的。”
我记得哥哥的声音,应和着剑锋相交的铿锵。
仙道走的时候把自己的剑留下,朗声长笑着说不枉此行。
我站在河畔呆呆地望着前方两人交过手的地方,幽蓝的冰面终于燃烧成大片大片的苍绿。
我看着哥哥在冰火环绕中拔起仙道的剑,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过来,脚步是惯有的从容镇定。
冰火烧起来的时候就对海南发兵……
我的心里慢慢被恐惧包围,吞噬,终于淹没。
神官说冰火提前是个凶兆,那一年不宜动干戈。
然而哥哥不理——打败海南是他唯一的夙愿,一个不知是否永远无法忘记的执念。
九月的冰火就那样肆无忌惮地在翔阳宫外的天清河上疯狂地燃烧,如莲花般耀眼盛开,虚无飘渺地铺遍了宽广的河面。
夜里哥哥坐在正对着天清河的小阁里,批永远也批不完的前线的战报,累的时候掀起窗帘看夜里怒放的火花,看那些在黑暗中无声的壮丽。
仙道也许是从那时起偶尔出现在窗外面的,到后来越来越频繁。
他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每次来都带着不同的气息和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珍异宝,走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把所有的东西都拉下。
哥哥有时候面对着他,会现出对其他人不会有的忍无可忍的表情。
“仙道彰,我这里不是你的贼窝啊……”
仙道的答复总是没所谓的耸肩:“有什么关系嘛,藤真。只是借放一下嘛,我没地方……”
他这样说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多少所谓无家可归的感伤,不同于我所设想的。
“仙道”是陵南的国姓——曾经。
那个国家在哥哥即位之前就轻而易举地被灭了国。海南攻下这个败落的王朝时甚至没有遇到任何的抵抗,都城大开着城门迎接大军,从此陵南朝的太子不知去向。
我猜想那个人可能从此用着神偷仙道彰的名字,走遍了神奈川的每一个角落。
有时候仙道会突然地说一些去过地方,津津乐道地提起各处的景色,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爽朗。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着哥哥:“怎么样,要去看看吗,藤真?”
哥哥通常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手头的东西:“等我把要做的事情做完,也许吧。”
“都做完……那是什么时候呢,藤真?”
哥哥抬起头,看仙道翘起腿坐在窗台上,神色认真不同以往。
“别自欺欺人,藤真。”
“仙道,我和你不一样。”
仙道扬声笑起来,那笑声在安静的黑夜里清晰可闻:“有什么不一样的?”
那时的我不能够理解他话中的意味,也不知道哥哥是否能理解。
然后仙道便从窗子那里翻出去,宝蓝色的身影消失在被苍绿火光映照耀着的夜色中——“算了。”
于是哥哥放下笔,抬头对我悄然地笑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哥哥的微笑也可以那么疏离,而且寂寞,那样的微笑有着如此鲜明的刺人感,至今仍令我刻骨铭心。
他说快了,研阳,就快了……
神奈川曾经是三足鼎立的形式,陵南灭后,就只剩下海南和翔阳。在我还没有出生的岁月,翔阳和陵南的败落有目共睹,迅速得有如一夜间凋落的花。
衰落并不是哥哥的责任,然而复兴却需要他。
“有幽炎王在,翔阳就不会败。”
那个时候的翔阳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到后来我分辨不出那“幽炎王”指的是翔阳的镇国宝剑,还是我的健司哥哥。
先王过世的时候手把着手将幽炎宝剑交给了原本什么都不算的哥哥,只因为身边再也没有了其他可以继承王位的子嗣。
他说,吾儿,重振翔阳,就要看你了——尽管从前的他从没有显出过对哥哥一丝的看重。
那时十三岁的我捏着拳头远远地看着,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
那样的一句托付,说得残忍无比,但是哥哥点头,答应。
不久前的那个晚上,他还带着那种刺人的微笑对我说,翔阳早就该完了——气数已尽,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地拖延着最后的期限而已。
于是我只是看着他点头答应,就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哥哥是从来不肯认输的人,对于那个给过他国家耻辱的人,永远无法原谅。
牧绅一,海南。
哥哥用镇国宝剑的名字替自己封号,叫着那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只是也只能是翔阳的国主,永远不败也永远不能败的王。我知道他只要还拥有着这个名号一天,就会一直追着那个目标前进,不回头,也不旁顾左右。
有幽炎王在,翔阳就不会败……
然而仙道说,别自欺欺人,藤真。
仙道总是在每句话后面加上一个“藤真”,他叫着哥哥的名,不同于其他任何人——不是幽炎王,不是翔阳的国主,仅仅是藤真,仅仅是“藤真健司”这个人而已。
“如果是我,就放弃翔阳,藤真。”
“就像你对陵南一样吧?”哥哥盈满笑意的眼神中带着分明的不以为然,“可是我不会放弃……除非牧绅一先死。”
那一阵翔阳同海南的战事胶着不下,好好坏坏的消息不断从边疆传回来,哥哥薄薄的纸上细细地记下每一笔,脸上的笑意一天比一天清淡。
他抬起头对我说:“研阳,我会赢的,再撑到冰火燃尽的时候,海南必败。”
“然后呢?藤真,然后呢?”
仙道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插进来,脸上带着那种淡然明朗的微笑,说出来的话却是掷地有声的沉重。
哥哥合上册子,不答。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感到,即使是那个叫做藤真健司的人,即使是那个叫做幽炎王的人,也许也会有无所适从的茫然。
哥哥宣布要亲征,是在冰火快燃尽的初春。
我默默地看着他披上大红的战袍,幽炎宝剑同铠甲相碰出冷冽的轻响,和海南的最后一战,他志在必得。
我那时站在窗口看清晨的天清河,冰面上亮而艳丽的火苗在晨光中惨淡不分明,之后便看见仙道在河中心冰焰的包围中站着,脚下点点的鲜红触目惊心。
“藤真。”他走进来的时候腰际殷红一片,狼狈不堪却笑意如常。
“你又惹什么乱子去了?”
“啊,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杀了牧……”他抬起眼睛,“可惜,差了一点。”
只微微一愣,哥哥的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揶揄的笑意,“多管闲事的下场。”
“那之前还去了湘北……闽川的河面到了春天就会开冻,和天清河不一样呢。要去看看吗,藤真?”
“……等打败了海南,也许吧。”
“要是打不败呢?”
“我说过我不会败的,仙道……”
“你不会输,但是翔阳赢得了吗?藤真,神奈川并是只有海南,你是知道的。”
“你想说什么,仙道彰?”哥哥一顿,手扶上腰间的幽炎宝剑:“你是想说,翔阳的情形和当年的陵南一样?”
“难道不是?”仙道笑,仿佛一切事不关己。
幽炎剑铮然出鞘,哥哥执剑直指仙道胸口,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分明:“仙道彰,我和你不一样。”
那个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他曾经的执着,近乎于绝望地一点点瓦解,从他的手边,从我的面前,漏走,飘零——如同这清晨中不断淡去的寒冰火焰,悲哀而凄美。
“那我们就再比一场如何?”仙道戏谑地摊开双臂,“我赢了的话,就要取走翔阳至宝。”
“若是输呢?”哥哥握紧剑柄。
“我不会输的。”殷红色在宝蓝的衣服上更加地扩散开来,仙道面色不改,“藤真,放手并不难,跟我走吧。”
于是便是良久的僵持。
哥哥忽然轻笑起来,转过身对我说:“晴子,回你的房间,把那个锦盒拿过来。”
他看着我的眼睛叫出那个完全陌生的名字,那一瞬间我的手脚一片冰凉,无法思考。
我到十八岁的那年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从小到大被称为公主却得不到尊敬。从来没打开过的锦盒里装着的那块血色红玉,那是湘北王室代代相传的信物,就如同翔阳的幽炎宝剑——赤木晴子是公主,却不是翔阳的公主。
锦盒打开之前,湘北是翔阳的属国,打开后,湘北是湘北,而翔阳不再。
仙道和健司哥哥的那场比试我没能看到,不知谁输谁赢,只是哥哥终究是放弃了多年的执着,真的没有出战海南——那一年冰火燃尽的时候连带着化去了天清河上常年的冰,那个叫翔阳的地方不再有碧火连天的胜景,翔阳的两大珍宝,同时消失于世。
从此冰火王朝不复存在。
牧绅一吞并了翔阳,然而最终统一了神奈川的,却不是海南。
我踏着天清河最后的那场冰火回到湘北,带着健司哥哥记录着战事的细小册子。到后来湘北称霸神奈川的时候,我真正的哥哥翻着那本册子,忽然说出一句和当年仙道说过的相似的话。
“藤真是不会输的,赢不了的只是翔阳罢了。”
翔阳是如此,陵南也是如此。
我再没见过那两个人。
只是某一天的清晨莫名醒来,恍然见到幽炎宝剑,如梦一般在桌上摆着,剑下黄绢上的字迹跃然入眼。
“翔阳至宝,业已取走,勿念,勿念。”
正是仙道的潇洒淋漓之笔。
多年的惦记竟就在一瞬间笑成了满面的泪水。
如此说来仙道真是得了翔阳的至宝了,却不知健司哥哥究竟败了哪场比试。
抬头的时候我正想,他们有没有去看过湘北会流水的闽川,清晨的光就穿过竹帘照进室内,透出一片淡淡青色,好像闪动的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