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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湘阁。
满树白梅,掩不住初春的料峭寒气。雅致小阁外寂静的庭院中忽而传来扑啦啦一阵振翅之声,一只雪白的鸽子轻巧巧落在廊外的栏杆上。
“嗯。”一声飘忽若无的轻轻鼻音,栏边斜倚着的人将那停在手臂上的鸟儿细细把玩了一阵。
庭院外一阵沉稳脚步,随之而来的是几声豪气十足的笑声。
“哈哈哈哈,卿果然是平易可亲,瞧这鸟儿都爱往你这儿里来。”来的人一身明黄装束,简单中透出华贵和霸气。
廊中人轻抚一下鸽子的羽翼,手一扬站起身来,那小小的雪白影子一闪飞走,留下后面一副清秀俊郎的眉眼。
低头躬身,未经细细梳理的长发顺着肩部洁白如雪的绸缎衣料一缕缕慢慢垂散下来,在那张俊美的脸前面形成一道朦胧的墨蓝色发帘:“三井见过陛下。”
当今海南朝的霸主牧绅一不禁被眼前着奇妙的景象吸引住了,顿了一下,见眼前人一身单薄绸衣,双手拢在袖中,不由又微微皱眉,伸出手拨开那挡在眼前的长发:“你又不听朕劝,这春寒料峭的天,出来也不添件袄,瞧一会儿再冻着。”
“谢陛下关心,”三井抬头站直身子,伸手自行将头发一拢,脸上表情平淡自然,“不知陛下要来,仪容未整,叫陛下见笑了。”
“唉,不碍的。”牧微微一笑,眼中透出点兴奋的光彩,“许久未听你的琴了,今夜里陵南王将来访,朕要在东宫设宴,不如你与建司合奏一曲,如何?”
“但听陛下安排。”表情一丝未变,三井的眼睛的余光远远地瞥见寒湘阁东边绮丽别致的宫殿瓦檐——骄阳殿,藤真建司。
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五年前翔阳,三年前湘北……怕是,终于要对陵南下手了吧?

神奈川的霸主,海南朝的第五代君王牧绅一,霸气的外表毫不掩藏地显示着独占权利的野心。
海南朝统一神奈川,开国之时,为了勋赏立下显赫战功的名将们,分封了众多王侯,配给封地,终究形成了近百年来诸侯国各自雄踞一方的形势。然而牧绅一即位只六年,灭翔阳,平武里,攻下湘北……一举推翻了群雄割据的时局,当年海南朝六位异姓王,而今就只剩下陵南王仙道彰一人了。
三井在牧左手下方坐下,一抚面前端正摆着的琴,一排和谐的音韵流溢出来。细碎脚步声中,一把中性的声音轻轻响起:“骄阳见过陛下。”
三井抬头,对面的人一身湖绿长袄,栗色长发高高束起,精雕细琢的筝斜斜抱在身侧,悠然行礼。
“卿且入座便是。”牧在上座满意地点头。
于是对面人转过身,放下筝的时候扬起脸来,对三井明媚一笑。
昔年的翔阳王世子,才华出众,智谋不凡,连相貌竟也胜过世间女子,传言藤真如若接任翔阳王,作为必然超越祖辈。
然而翔阳,却是第一个被灭的藩国。
并不是谁都可以像仙道彰那样年纪轻轻便即位的,所谓生不逢时,便用在藤真和三井身上再也合适不过。
三年前,三井一日之间由湘北世子变成了湘北王,再接下来的一夜之间,就又由湘北王沦为寒湘侯。如果那个年迈昏庸的父王再早几年过世,恐怕今天作为藩王来觐见皇帝的,便不止仙道彰一人。
而今湘北这个名字,早已经不复存在。三井寿,便作为湘北王室唯一活下来的人,接受了“寒湘侯”这个封号。
那个时候翔阳王室,也只剩了骄阳侯藤真建司一人。然而之后的三国被灭,却皆是满门被斩。
这当中的原因,三井在刚入海南皇宫不久,牧踏入寒湘阁的那一夜便了解了。
牧从不掩饰自己的性情,因此天下皆知,当今圣上好男宠,尤爱骄阳与寒湘。
之后的那个早晨第一次见到藤真,他从骄阳殿来寒湘阁看他。
他那时强忍浑身的酸软支撑着坐起来,看见自己紧扣在床沿的手指在指节处微微发白,恍惚中说了一句:“我……还活着。”
然后藤真微笑接口道:“原来你我都一样——我们,都还不能死。”
他抬头,那个时候骄阳侯脸上的笑容一如现在。三年了——也许是更久的五年,从未改变。

“铮”一声筝的轻响,三井回过神来,是藤真在对面轻笑。
“咚”一声琴的回礼,三井微微点头示意,于是两双手同时在各自的弦上拨出第一个音,就此别致优雅的曲调在东宫的大殿中跳跃流动起来。
藤真爱筝,活泼悠扬,三井爱琴,古朴沉雅,骄阳寒湘的合奏,在海南宫中堪称一绝。
一曲终了,三井微微输了一口气,听得仙道在上座赞道:“事隔一年,二位的琴艺丝毫未减,不愧是骄阳寒湘,陛下好福气啊……”
三井向上座看去,正迎上陵南王别有深意的目光,仙道的嘴角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又把头转向藤真。
三井平静地回过目光。
藤真在对面笑得灿烂如同他的封号:“陵南王过奖……却不知王爷今年进宫,可又带来什么新鲜的东西来给我们开开眼界?”
历来藩王每年进宫觐见,藤真已经见过仙道五年,两人言语间好似朋友般颇为熟悉。
仙道站起身来,对身边的皇帝一躬身:“小王今年在民间寻得一舞姬,舞艺相貌,均颇为不凡,但请在座共赏。”
双手轻拍,“弥生,进来。”
一声回应,殿外一女子缓缓迈步进来。鹅黄长衫,莲步轻移,仪态万方,而脸上却只是清脂淡粉——果然清馨高雅,秀丽脱俗,在座均点头赞赏。
那女子盈盈下拜:“弥生在此献丑了。”
牧在上座笑道:“不用拘束,尽管显一显你的技艺。”
三井一眼扫过牧的身后,一白衣少年原本侧身立着,这时走上前一步来,手始终按着腰间长剑。
又换了一个带刀侍卫啊,似乎还是个孩子……三井在心中暗自一声轻笑。皇帝对于自身安全一向谨慎,身边唯一的一个带刀侍卫总是常常更换,而且不论大小场合从不离身。
丝竹之声响起,美丽的舞姬开始翩翩起舞。刹那间大殿里流光溢彩,细软腰肢,长袖翻飞,脚步轻盈,再配上女子特有的娇媚笑容,果然叫人着迷,大殿上人人看得目不转睛。
乐声一换,舞姬脚步变化,轻旋着快速向上座靠近,来到皇帝近前。
牧微笑着一点头,却见身后的少年倏地转过身来。
三井心中一惊,果见那舞姬忽然手一扬,一支袖箭出人意料地射出来,直朝牧眼前飞去!
“叮”一声锐耳响声,白衣少年的剑已然出鞘,袖箭在空中生生被劈成两半,一半掉落在地,另一半调了个方向,竟然锐势不减。
三井轻轻侧头,那一半袖箭擦着耳朵划过,“啪”地钉入身后的朱漆木柱中。
丝竹之声骤然停止,刹那间全殿一片静谧,只剩下少年侍卫收剑入鞘的咔嚓一声。牧低头喝了一口案上摆着的酒,面色如常。
仙道首先拍案而起,怒道:“弥生,你好大的胆子!”
弥生飞快跪下:“民女罪该万死!请皇上赎罪。民女全无加害皇上之心,这袖箭乃民女最近编舞的新主意,纯为舞蹈之用,箭头并无尖锐,箭尾上有彩穗,为吉祥祝福之意,还请皇上明察!”
三井回身从柱上拔下那支箭,举过那箭尾彩穗向牧示意。
牧轻笑点头,对身后少年说:“你太过敏感了,退下吧。”
少年低头退后一步,黑白分明的眸子向三井这边扫射过来,犀利异常,三井不由一愣。这双眼睛,好像当时的那个人……
手一颤,紧紧捏住了断箭。
于是宴会不欢而散,殿上文武颇觉扫兴。
仙道先行告辞离席,经过三井身边的时候,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嘴角始终带着那个特有的不羁笑容。
三井低着头,手指懒洋洋地在琴弦上一根根拨过,发出一长串从高到低的音调,每一声末尾都带着一个“嗡”的余音——那把琴是他在湘北国被灭的时候,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亡国的琴,就是琴音也带着一分独特的诡异的气息。
他听到仙道留下的一声轻轻的“嘿”。
三年前第一次见到仙道,也是在这东宫的大殿上弹琴,那次是牧先离席,三井起身送行。接着仙道走过他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了一句:“他能给你的,我可以给得更多……”然后手不经意地从他腰间掠过。
三井冷冷地低头看着自己垂挂在身侧的绸缎长腰带被握起,抚过,拉长,最后重新落下,嘴角抿出一个轻蔑的微笑。
那天晚上牧在寒湘阁里环着他的腰,嘴角轻轻擦过他的耳垂:“再等几年,我终究会杀了仙道,灭掉陵南。”
三井偏过头看着窗外远处高高的宫墙,一只鸽子在夜色中缓缓飞出,雪白耀眼,自由翱翔。
活下去,自由地活下去。
藤真,我和你不一样,你只是还不能死,而我,必须一直活下去。

回寒湘阁的路上,与藤真并肩而行。藤真抱着他的筝,三井抱着他的琴,两人默契地不言语。三井有时扭头看藤真的侧脸,看那个嘴角暖洋洋的笑容和冰蓝色眼睛里与之截然相反的冷漠。
藤真的眼睛是死的,美丽,却无生气,那双眼睛只有在望向牧的时候,才会带上点异常的神采,可三井看得出来,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两人走了几步,远远地便听见一个清亮的女声带着焦急的询问:“皇上,大殿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吓坏臣妾了……”
三井和藤真停步回头,夜色里远远地站着一个姣好身形的轮廓——当今的皇后,富贵雍容,依然是年轻而美丽的,却注定永远无法得到她所爱的男人的宠爱。
“朕没事,皇后不必多虑,回宫去吧。”
“可臣妾听说陵南王带来一个女子,意图行刺皇上。”
“那不过是虚惊一场,是朕的新侍卫谨慎过头了。”牧的声音已经开始不耐烦。
“可是,皇上……”
“说了没事便没事,你一个女人家懂些什么?瞎操心!”牧微怒地打断,“亏你身为一国皇后,就不能向寒湘那般识趣不多语,像骄阳那般知道朕的心意吗?”
冷冷地拂袖离去,留下皇后孤零零的身影在夜色中一声不吭地立着——三井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女人一如往常地紧咬着下唇,脸色苍白的样子。
藤真嘲笑似地“哼”了一声,仰起头重新向前走去。
皇后从两人背后深深地望过来,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着,贝齿间低低地挤出几个字:“骄阳寒湘……”
三井隐隐约约地听见那几个字,暗自摇头。
陵南王离京那夜,皇帝亲自出宫送行至郊外,寒湘阁不出三井所料地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看着那位“贤良淑德”的国母带着一干侍卫在他的小阁里放肆张扬,打翻了屋里的桌椅摆设,只是默默地垂手立于一旁,不加阻拦。
待到皇后走到他的琴边,伸手欲抓起时,他方才缓步上前,按住琴挪到一边,回头平静微笑:“娘娘是千金之躯,要撒气……我这小阁里的器拾摆设都随您处置了,又何必再跟这琴一般见识?”
皇后的表情已是盛怒:“贱人,你让开!”
三井的纹丝未动,连神色都没有一丝变化,蓝色的眼睛里那仅有的漠然,在对面女人的眼里变成了令人不能忍受的嘲讽。
“放肆!本宫乃是后宫之主,你敢在我面前撒野?”
“不敢。只是这寒湘阁原不是后宫,娘娘自己要到这我这小阁来,又怪我在您面前撒野么?”
“你!你倒说是本宫在此撒野么?”皇后那原本美丽的脸孔已经在微微疯狂的怒意下面目全非,她忍无可忍地抬手打向三井的脸颊。
“啪”一声清澈响亮,三井连躲也未躲一下,身子轻飘飘地向旁边倒去,额头碰在香案的一角,生生磕得鲜血淋漓。
没想到对方毫无反抗,皇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呆,即使仍在盛怒中也不禁停住了手脚。
暗红的血顺着额角慢慢地流下来,三井连眉头也未皱一下,慢慢支起身子,听得寒湘阁外一阵脚步纷乱,嘴角闪过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淡淡道:“这样娘娘可出了气了么?”
皇后回过神来,转身抓起手边的琴,狠狠道:“祸国殃民的妖人,这迷惑圣上的琴,本宫今天砸的就是它了!”
门口传来一声威严无比的怒喝:“你倒是敢给朕砸了它试试!”
牧踏进寒湘阁的时候正看见三井静静地在地上坐着,血浸湿了半边的肩头,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似乎满是凄然,心紧紧一收,对着周围手足无措的侍卫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个疯女人拉了下去,传御医!”
三井转过头来时肩膀早被牧紧紧搂住,他把下巴搁在皇帝那宽厚结实的肩头,一言不发地看着皇后在绝望中被人拉走。
只是个愚蠢的女人罢了。
我只是要好好地活着,你不让,我也不会叫你好好收场……
“对不起,朕来晚了,朕来晚了……”
三井听着牧在耳边一遍遍的自责,只是突然地开口,淡淡道:“陛下,是不是要派人去看看骄阳殿?”
藤真绝不同于三井。
据说当牧的侍卫赶到骄阳殿的时候,骄阳侯那平日里只拨弦弹筝的柔弱的手里,握着一把锐利无比的匕首,翠绿的袍子上沾满了皇后派去侍卫的鲜血。见到皇帝派来的人,他只无比嫌恶地扔下匕首,看了看倒了一地的人,抬头冷笑着说了一句:“来得还真是慢。”

海南绅武七年,初春,后废。
帝曰:“不知礼仪廉耻,失德失贤”,未再立新后。

那事件之后,牧身边新换的那个少年侍卫,便来了寒湘阁。
三井看一眼牧身后的白衣少年,轻笑着摇头:“我说过的,寒湘阁不需要侍卫,我一个人过得清净……”
牧按着他的额角打断他:“清净?把自己弄成那样,叫朕怎么让你清净?你便是清净了,朕也清净不下来。”
三井闭了嘴不说话。
牧笑笑,别有深意地看一眼身后的少年:“他可是湘北人。当年朕从湘北的战乱中‘拣’回来的,这三年稍加训练,竟然比朕身边的普通侍卫出色得多,朕说一,他绝对不会做二。不是为了你,朕倒还舍不得让了出去呢。”
三井抬眼望去,那欣长少年懒洋洋地低垂着眼帘,漠不关心地立于一旁,仿佛被当成物品让来让去的不是他自己。
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消磨了人的傲气的?
他也曾有年少轻狂,无畏生死的傲气,然而那傲气早已在三年前那个黄昏暮色下,冲天的火光中消磨殆尽。
因为那句话,从此他只要活着就好。
他记起那个少年在宴会上看过来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犀利。竟然,点头答应。
牧像放了心一样地笑开,回头吩咐道:“从今天起,寒湘便是你的主人,你需保护得他周全,不得怠慢半分,任谁也不得伤害他丝毫,可清楚了?”
无言地躬身,竟连个“是”都没有。想必也是个倔脾气的罢……
三井抬头,脸上竟然多了一丝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仍是低垂着眼睛不回答。
“他被带回来的时候便没有名字,也没有必要有。你要是爱叫他名字,便随便给取一个好了。”
三井微微一愣,摇头轻笑道:“那我还要好好想一想。”
送牧出门的时候,皇帝想起什么似地回过身来,加了一句:“你怪朕不给你清净,其实就算这孩子在也搅不了你的清净……”他瞥了一眼无声地立在三井身后的少年,轻笑一声,“他不会说话。”
微微一惊。
多了一个人的寒湘阁,比往日反而更加沉闷。三井真的给少年取了一个名字,他把那个字大大地写在纸上,收笔的时候还带着淡淡的生动的墨汁淋漓。
“音,琴音的音——我就叫你这个好了。”
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一个人啊。
那个人,永远地欠了我一个名字。

三年前他也是被称为少年的年纪,然而父王的自杀让他顷刻间成为了一个肩负着一切的王。一个国家的责任——这个责任,从一开始就是亡国的罪责。
于是他在当夜王城失陷的时候,平静地收拾衣装,抱着自己最心爱的琴,慢慢走向燃着熊熊大火的王宫正殿——这是生为世子时就注定好的命运,为着终究要灭亡的国家殉葬,不可逃避,不可抗争,他,平静以对。
然而他的将军拦住了他,站在去大殿的道上,战袍上沾满鲜血。
“世子,”他习惯性地称呼他世子,“您快逃吧,从东门出城去,能到哪儿是哪儿。”
三井轻轻摇头:“找不到王,皇帝是不会放过城中的人的。”
“臣的幺子可代替您。他年岁身量都与您差不多,反正皇帝也没见过您……”
三井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个少年身着着王的衣裳,脚步平稳地走向着火的正殿。
想起来了,流川将军最小的儿子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将军最器重疼爱的,莫过于这个孩子。
一股怒火从心底没来由地升起——流川家三代将军,三代忠心耿耿为湘北国尽心竭力,然而,这所有的忠心在眼前的行为下显得可笑而愚蠢。
“流川将军,湘北已经完了,你还要自己最心疼的爱子为了无谓的忠心,为了无能的王而死么?”他冷笑着,在将军目瞪口呆地注视中走向前去,叫住了前面的少年。
“够了,我是王,该以死尽责的是我。”
前面的人转过身来,黑亮的头发,黑白分明的眼,语气冷冽有如他的眼神,“不,你不该死——你,还没有活过。”
三井一震。
我,还没有活过?
想要成为平凡的人,作为一个普通的人而活……天生身为世子的悲哀和多年几近幽禁生活的绝望,使他几乎忘记了他向往的存在。然而每当他在朝堂上心不在焉地听着父王和众臣工的议政时,从没注意到,流川将军身后两道深黑的凌厉眼神,早已把他的心看透。
他还没有过活。
“走,从今天起活下去,自由地活下去。”少年的坚定地转身,黑发在晚风中轻轻扬起,映上身后火光的通红颜色。
那个时候,竟然就那样,无法反抗地遵从了比自己还年少的人的命令。颤抖的双唇微启了半天,最终也只问出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停步,分不出一丝感情的冰冷语调:“你无需知道。”
到头来对他的了解,恐怕也只限于他姓流川这一点上。然而三井的心,在看着这个近乎完全陌生的身影消失在正殿通红的火焰中时,随着那根燃烧着的木柱的轰然倒下,撕裂了——带着叫人麻木的痛楚,无声地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如今他连他的容貌都记不起来了,深深刻在脑海里的,就只有那不合年纪的冰冷的声音和转头前凝视着他的那双眼——
黑白分明的眸子,只一眼,仿佛看了一辈子那么长。
那个时候他知道他的那一辈子,就这样离他而去了。
然而之后牧的军队还是在城东找到了他——根本不需曾经见过,他捧着琴,华丽的举止和孤高神色,无不昭示着他身为湘北王的高贵存在。
年轻的皇帝在高大的马上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威严无比:“你就是三井寿?”
他抬起头来看那个男人,眼神轻蔑不屑于回答。
牧从马上下来,强势地抬起他的下巴,研究着他的面容,然后说:“跟朕回京,朕——饶你不死。”
活下去……
他一言不发地闭上眼。

纸上的墨迹慢慢地干了。少年看一眼自己的新名字,没有什么表示地退了出去。
真是个怪孩子……三井苦笑着摇了摇头,收拾一下书案,继续写写画画。初春的风轻轻的,依然冷冽,纱帘顺着光线的方向慢慢扬起,白鸽从窗口飞进来,落在三井手边,一跳一跳,偶尔张一下翅膀,从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搁下笔,抚着它的背脊抱进怀里,三井若有所思地瞥一眼门口无声无息立着的少年的侧影。黑色的长发一丝不拉地在脑后束起,默默地垂首而立,在午后的阳光下出奇的安静,仿佛下一刻就要睡过去一般——然而那双眼睛却一直清冷犀利。
是作为侍卫培养出来的习惯吧……
三井起身走到窗口,将白鸽轻轻放出去,看着那鸟儿在空中打了一个旋,慢慢地飞远。
回到书案边的时候,忽然觉得寒意更盛,那华丽衣衫下的身子异常疲惫。抓起笔,拿过一张新纸,柔软的笔尖触到纸面的时候,却走神了。
流川……
假如你还在的话,该是和音差不多的年纪吧?
假若你还在,你会在哪里,而我又会在哪里?
假若你还在,该会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假若你还在,我该用怎样的方式活下去?
假若你还在,可不可以来告诉我……
三井看着纸上仿佛不是由自己写出来的横横竖竖的字,一遍一遍,不断重复着的两个字——遥远而陌生的,恍然若梦,终于慢慢地分开了重叠的影子。
笔轻轻掉在案上,一团墨黑在宣纸上飞快地化开来。
少年走进来,按着腰间的剑不让它发出声音,他的新主人正侧着脸伏在案上,呼吸均匀,英挺却又细致的脸在阳光下反射的淡淡的光彩。
少年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把笔收起在笔架上,然后慢慢地抽出三井押在手肘下的纸。他无声地看着布满了整张的两个字,眼神顿时冷冽无比。
良久,嘴角冷冷地牵动了一下,手一扬,那纸片在空中平平地飞出,再飘飘忽忽地落下,最后落进香案边的炭火盆里。
黑色从周围开始吞噬纸边,慢慢地卷起来,当最后一个“流川”也终于消失在了红红的炭火中时,白衣的少年走了出去。
屋内的人安静地伏在案上,墨蓝的长发微微散乱,身上披着薄薄的一层锦被。
初春的寒意在午后的阳光下慢慢散去。

所谓的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三井看得出来,牧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将帅的分派,粮草的调送,现在差的,就只是一个理由——只要有任何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海南朝的大军立刻就可以对陵南发兵。
但是,如果是陵南先发兵呢?
那一阵三井弹着琴的时候,时常会莫名其妙地轻笑起来,冷冷的,嘲弄的轻笑。他的亡国的琴,仍旧在每个音的末尾,跟着一个诡异的余音。
如果陵南先发兵……连借口都不必找了。
绅武七年春,陵南起兵反朝廷,海南皇师如预料到了般,从容应战。
藤真还是翔阳世子的时候,曾经是翔阳王师的军师,陵南一起兵,他便以骄阳侯的身份参议。
那一阵子牧也总是住在骄阳殿,不常往寒湘阁跑了,倒是藤真常常来看望三井,偶尔和和琴,谈论谈论战情政事。
初时两方战事僵持不下,到了夏初,海南皇师突然节节失利,一路败了七场大仗,失了十一座城池。
帝甚忧,在朝提起御驾亲政,骄阳侯反对,与帝争,竟自挥袖而去。
“今天什么也别和朕说,就给朕弹一曲吧……”牧在三井榻上斜斜躺着,眉眼间满是疲惫。
三井抬头望了牧一眼,不答,只是默默搬了琴出来,挑了首清淡的曲子来弹。
低沉辗转的乐声在两人耳边似有似无地回荡起来,牧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即位这么多年来,朕从没打过败仗,如今在仙道彰手下竟然连连败退,建司一向明白朕,今日里竟然也能公然弃朝而去——寒湘啊,你说朕是不是没用了?”
三井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回一句:“骄阳侯那是为陛下担心吧……”
“哦?他就不担心陵南大军真的打下了皇城,颠覆了我海南王朝?这个时候朕再不亲征,就只有坐在朝中等着叛臣来拿自家首级了!”牧的口气微微含了怒气,一掌拍在榻沿上。
一时间小阁内呀然无声,连琴也止了,三井抬头看着自己榻上被牧拍过的地方,神色漠然。
半晌,牧再度开口,眼睛里含了点歉意:“是了,朕不该拿你出气……你本不爱过问这繁琐的世事。”
三井这才抬手,重新抚琴:“陛下发发脾气,也是应该的,在臣这里发脾气,好过发到藤真那里去。毕竟他脾气不好,进来也操劳了。”
牧脸色微微缓和,轻轻笑出来:“你的意思,都是朕的错?操劳了建司不说,还与他争吵?”
“臣不敢。”
“罢了,也对,建司甚聪明,想必也是有他的道理的,明日里我到他那里赔个不是,亲征的事,再商量。”
“陛下圣明。”
“圣明?你刚刚不就在心里骂朕糊涂?”牧的声音里含了点揶揄,轻轻舒了口气,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悠然抚琴的三井,“好了,不用弹了,过来坐着罢。”
三井顺从地放下琴,走过去。刚近榻前,牧忽然起身,猛地搂过他的腰,有点急促地将他扯倒在榻上,松开那一头本就松散地绑着的发辫,任那一片深深的墨蓝散落在榻上。
“说起来,朕也许久没来这寒湘阁了。近来战事紧,倒冷落了你了……”牧俯身在三井耳边低声说着,浓重的呼吸声中带着的明显的挑逗意味。
轻轻偏过头去,三井淡淡说了一句:“陛下累了,早些休息吧。”
可是牧的唇已经毫不在乎地顺着他的耳侧落到颈边,手慢慢扯开他的腰带:“不碍的,别说得真跟朕已经老了似的……”
“唔……”感受到牧在腰间游移的滚烫手掌,三井不由自主地哼出来,眼角却在一瞬间瞥见夜色里一抹白色的影子。
“陛下,别。”他猛地推开牧,朝门口一侧脸,“音还在……”
牧向门口看去,白衣少年低头侧身在门前站着,眼神全无焦点,似乎如入睡了般对周围一切动静毫不在意。
他坐起身来:“你可以退下了,今夜里在寒湘阁外守着,闲杂人等一概不得打搅!”
“不用了,音……”
“去吧!”牧打断三井的话,对着门口一挥手,看着音一躬身退出去,又转头微微恼怒地看着身下的人,“你今天是怎么了?”
“陛下赎罪。”三井坐起来,眼看着那白色的身影出去,他叹了口气,“臣是想,陛下还当以眼前战事为重,早些休息为妙,别太劳累了。”
“那就别再叫朕费心!”牧皱了皱眉,又怜爱地理了理三井散乱的发,“朕已经够心烦的了。”
“是。”三井苦笑了一下,顺着牧手的用力抬起了头,顷刻间唇已经被占据。
呼吸渐渐急促,牧慢慢吮吸过三井细滑的下巴,白皙的脖颈,温热的胸口,充满霸气的声音在情欲中显得混沌不清:“朕不会败的,你,藤真,这天下……永远都是属于朕的……”
三井悄悄咬住了略微发红的下唇,压抑着喉中发出的呻吟,任凭牧火热的唇舌在身上放肆地游走。
最后的痛楚袭来时,他轻轻含住落在嘴边的一缕发丝,汗水自额边滑落,嘴角扯起一个若有若无的自嘲的微笑。
静谧的夏夜吹过一丝凉风,白衣少年靠坐在寒湘阁外的门边,低垂的发帘遮住了眼。
那一夜,陵南王仙道彰带兵攻下湘江城,前湘北王都失守。

牧大早就匆匆离去。
初夏的气候叫三井疲惫的身子越发显得慵懒,他斜倚在窗边,让音将墨蓝长发细细梳起。
“累啊,真累啊,音。”
音略凉的手指一顿。
三井又轻轻笑起来:“不过,我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身后的少年无声地继续将长发向上盘起。
白鸽从宫墙外飞进来,三井眯起眼睛,将那两潭和头发相同颜色的清澈遮挡在阳光下,牧又会有些日子不来了吧……
当晚皇帝去了骄阳殿。
未过午时,寒湘阁得闻了一个惊悚人心的消息——骄阳侯藤真欲刺皇帝未遂,随自刎,亦未遂,被押骄阳殿。
于是又有传言来说,海南皇师一直节节败退,是因为藤真从中作梗,暗地里与陵南王通风报信,对此藤真一点抵赖的表示也没有。
刺杀皇上,通敌叛国,任哪一样罪名都可以要了骄阳侯的命——但是牧没有杀藤真,尽管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踏进骄阳殿半步。
明知三井喜欢清净,牧还是从此把夜宿批奏的地方改到了寒湘阁。
“他不明白朕有多爱他。五年——朕以为他早已经忘记了亡国的恨,没想到他记得那么深。”年轻的皇帝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脆弱,无力地闭上双眼,头枕在寒湘侯的双腿上,“什么时候,替朕去看看他……”

三井到骄阳殿的时候,除了一干戒备森严的侍卫,骄阳殿一如往常般毫无变化,连主人都是一副笑容依旧的样貌,精神地高束着的栗色长发,一身的青绿衣衫依旧是华美整洁。只是三井看出来,藤真那海一样湛蓝的双眸中,终究是失去了原本最后的一丝生机。他突然明白,原来藤真的眸子看向牧时一直含着的别样的神采是什么——那是杀意,不动声色却要置人于死地的杀机。
然而今天,那杀机也没有了。
那双眼睛现在是完全地死了。
见到进来的是三井,藤真用细长的手指支着略显苍白的脸颊,侧着头低低念了一句:“他再不会来了,我再杀不了他了……”
“你又是何苦?都已经五年了,为什么到今日突然又要下手?”三井在藤真对面坐下,语气平静好像往常的琐事闲聊。
“再不动手,杀他的就不是我了。”藤真抬起头来,嘴角略带一丝诡异的笑意,“海南必败,他活不长了。”
三井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为什么又非要自己动手?”
藤真叹了口气:“三井,你的心中,并没有仇恨,只是想着要活下去而已。可我和你不同,我是为了仇恨而活的。”
“藤真,”三井凝神看着眼前清瘦的人,轻声道,“亡国之耻,就那么难以释怀么?你我那样的国家,亡了也就罢了,我不觉得你是那么看不开的人。”
藤真回视着他,眼中一片坦然又仿佛满是嘲讽:“亡国之耻那是什么东西?翔阳那时候的样子,早该亡了……只是——他杀了透。”
三井一震。
花形透,前翔阳国最年轻的大将军,翔阳战败的时候被牧亲手斩杀于阵前。
仿佛依稀懂得了,藤真说的还不能死的原因。
“你明白么,那种感受?从那时候我就已经死了,不恨他,不想着要杀了他,我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了。”
三井的头脑里,莫名地出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种含了空虚的恐惧感瞬间席卷了全身,他自己都毫无察觉地猛然站起来。
“正是如此,你才该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明白么!”
藤真抬起头,静静地笑着看他:“我知道——但我不能。”
一瞬间的茫然若失。
“我和透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学武。小时候别人就说我长得像女孩儿,不拿我当回事,同样大的孩子中只有透对我最好——他可以替我和别的孩子打架,年龄大一点他替我上战场,最后他替了本该成为翔阳国祭品的我死去。他曾笑着和我说,他担保这辈子我再找不到比他对我更好的人。”藤真始终平静的笑容一瞬间虚弱下去,满脸突然地茫然无助,“我无法忍受。那个杀了透的人——我无法忍受终日待在他的身边,一天一天,一点一点,无可救药地爱上他……”
三井愣愣地看着这样的藤真,心中顿时一片清澄。
原来如此。
原来那双眼睛的杀机背后,还藏着更多的东西,原来那反反复复的看不懂看不透,不是没有理由。
那夜牧在书案前批着奏报,三井一直跪在他身边,突然地就说起:“他对你的恨,恐怕真的是太深了。”
深到连一点点的爱的机会都不肯给自己。
牧的朱笔一顿,终究是把那笔批了下去,然后放下手中的东西,仰面长叹了一声。
“可朕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私通仙道,他是如此骄傲的人,和朕商讨战局时总是那么认真。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否认……”
三井看了一眼散乱地放在案上的奏报,默默地伸手过去,理了理放在一边。脑海中突然现出离开骄阳殿时的藤真的样子来。
他问他:“通敌叛国的事,你是定不会做的,为什么不肯申辩?”
藤真就那样侧仰着头,闭起眼,白皙精致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映出幽暗玄冥,头发的颜色越发地显得淡,“总是,要有人认的……”
三井没答牧的话——年轻的皇帝在躺椅上靠着,已经沉沉地睡着了,脸上不见了痛苦困惑的神色,只是眉依然紧锁。
不再看他,觉得无趣般地翻了翻奏报,起身走出了小阁。
千里之遥的战场,必是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的拼杀,然而这里是一如既往的静。
忽地剑出鞘的声音,白色衣袂翩翩。
音又在舞剑——呼吸和移动步子的时候都悄然无声,只有剑锋擦着空气的簌簌轻响。
三井看了一会儿,嘴角慢慢浮上一丝轻松的笑意。
音的功夫很好啊,也许哪一天他可以跳出这宫墙也说不定。
三井看着远处的夜色朦胧,天际的黑暗中透着点玄幻的紫。
活下去,自由地活下去。
——不远了罢。

海南绅武七年,夏初,骄阳侯欲刺帝,不成。帝宽其罪,软禁骄阳殿。
绅武七年夏末,陵南王仙道彰夺二十四城,兵临皇城下。

城南的大钟“咚”地一声响了起来,在案上安静地摆着的琴跟着轻轻地震响起一排怪异的和声。三井看了一眼,走过去将那些一根一根的振动抚平。
“音,陵南的大军,差不多该打进城来了吧?”
少年无声无息地握紧剑柄,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目光只是望着城南的方向。
“啊,再一会儿,便安静不了了——音,别看了,进来坐吧。”
音回过神,转身走进来——也只是进来而已,走到门口就坐下了。用平时里最常用的坐姿,支起双腿,微躬着背靠在门上,剑抽出来斜斜握在身前。
然后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三井。
被他看得一愣,三井忽然地笑了:“音,你怕不怕?”
音几乎是带着轻蔑地摇了摇头,就听得庭院里一阵脚步纷乱。他倏地把头扭向门外去,剑在地上一点就站起来,然后回头看着三井,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紧迫感。
三井笑着看他:“坐下吧——我也不怕。”
进来的是牧。
三井起身相迎,向往常一样轻轻把头低下去。
牧着了一身戎装,腰间配了剑。他在三井对面坐下,顺便拉了他的手一起坐下来。
“朕要走了,你自己小心些。”看了看三井身上着的,又补充了一句,“天就要凉了,你也别老是这一身单薄。”
三井低头扯了扯袖口,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唉,谢陛下关心。”
两人隔了窄窄的书案,默默。
窗外一阵啪啪的振翅之声,常来的白鸽就自顾自地飞了进来。
习惯性地,三井转身伸出手去接住。
剑气乍现,空气中闪过一丝凌厉萧煞——牧一剑向着三井刺出!
伸出去的手滞住了。
剑锋几乎是贴着鼻尖擦过的,带着几分火辣辣的刺痛。他甚至没有偏一下头,视线里一点一点的猩红慢慢落下来,在藏青色的衣袖上绽开深深的黑。
音悄然立在牧的身后,长剑稳稳地架在皇帝的脖子上,眼中的淡然无情挥洒了一室的冷冽。
“何必呢,陛下。”三井冷冷转过头去,“它本活得好好的——不过是只鸽子而已。”
牧慢慢把剑收回来,毫不在乎架在脖子上的锋利,面不改色地看着那双被长剑贯穿了,仍在努力扑腾的白色翅膀。
手指玩味地抚弄了一下固定在鸽子腿上的小小竹管,便抽出一张纸条来,展开,自嘲地轻笑:“朕早该发现了,你们一直就是靠的这个互通消息的啊。”
薄如蝉翼的纸条上,只留了简短的一行字:“寒湘阁等我——彰笔”。
三井看了看那一行字,不做声地笑了。
“一直知道藤真恨朕,没想到连你也恨。无欲无求的你,竟然也恨朕啊……”
“不,陛下。”三井打断牧的话,“我不恨你。”
“……”
“但也不爱。”
我的爱,在三年前的那场火中,早已经死了。
“音,可以了,你退下吧。”
没有反应。
三井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看着满眼杀意的少年——头一次,音没有听从他的命令。
音的眼睛已经不同于往常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黑白分明中充满了压迫性的凌厉和不听从于任何人的,几近任性的坚定。
三年前,就是那双任性坚定的眼,丢下一颗撕裂了一般的心,走进漫天通红的大火里。
三井在自己生命中保持了二十年的平静镇定,在一瞬间慌乱无常。
连肩膀都不可遏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的头脑开始慢慢空白。
模模糊糊中传来剑掉落的声音,牧“哈哈”地仰天长笑了几声,然后说:“好!当年在那场火里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迟早会威胁到朕,可还是忍不住捡你回来了——大概,是命吧,这就是朕的命罢!”
他倏地站起身来,转身走出去,背影中充斥着与生俱来的霸气和傲气:“命该如此,朕认了!天要亡我海南,就连朕一起亡了!”
三井等着那高大背影慢慢地走出去,走进庭院里一直静静等着的一群人中。又一阵的脚步纷乱,寒湘阁重新平静了——平静得有些诡异。
少年收了剑,一动不动地站着,三井抬头望着他,慢慢地,慢慢地平复了自己的气息。
撑着书案站起来,脚步有一点摇晃——很快稳住。
那双眼睛越来越近,终于伸出手去能够触摸到那一头乌黑的头发,没发现,这孩子已经长得比我都高了啊!
默默地,他等——等一个答案,等一个等了很久的答案。
良久,他轻轻叹道,“还是不肯告诉我吗?”
“……”
一双手伸出来,轻轻地环住他的腰,再把他的头压上自己的肩膀——牢牢地,好像生怕失去一般。
三井终于听到一个冷冷的,略有生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仿佛隔了世的梦。
“枫,流川枫。”
“哦,是枫啊……”他闭上眼,用力地体会那肩膀可靠的感觉,“既然一直在,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
“笨蛋!”忍不住开口骂,“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活着,有多累?不但要活着,还要自由的活着,你提的这个要求真是难……”
累了,从此想找一个地方休息。
这个肩膀是不错的。
他把头抬起来,目光转过去看小阁外,远处那高高的宫墙。
“枫,一直想问你。以你的功夫,跳得出那宫墙么?”
身边的人停了一下,似乎是想了一会儿:“一个人,不行。”
“哼,这都不行,亏你还是将军的儿子……”话到这里一顿,忽然明白似地笑起来,把手伸进旁边另一个人凉冰冰的手掌里,“那两个人,够不够?”
流川转过头去,掩饰住嘴角带起来的一丝笑意:“还可以再加上一件东西……”
顺着流川的目光望过去——正是那把心爱的琴。
“哦,那种东西啊……”他抬起头来,笑得轻松释然。
“不要了。”

海南绅武七年,夏末,海南城破。
陵南王仙道彰弑君于南门,改立陵南朝,自称明帝。
明帝入皇城,先至寒湘阁,寻寒湘侯而不得;复觅骄阳侯,自刎于骄阳殿。明帝一怒而焚海南宫。
顷天大火,三日未灭。

陵南建明三年,皇帝大婚,娶的是原来陵南国相田世家的大小姐弥生,举国同庆。
原湘北国都湘江城外的一间小酒楼里,风尘仆仆地走进来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俊逸男子。一进门,便听得酒楼一个桌子边几人大声议论。
“这个新皇后可不简单,一路伴着皇帝打下天下,据说曾经还扮成舞姬刺杀过前朝的皇帝哪!”
“不过据说皇帝打下天下,靠得可不是这个皇后啊,而是……”
几个人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一声。
刚进来的男子微含怒气地看了一眼那桌人。正此事楼上噔噔噔地下来一个白色长衫的欣长身影,手中托了两个盘子。
楼下的人继续兴致勃勃地谈论。
“可不是,那个人可不简单,竟然媚了前朝皇帝,又媚了当朝的这位。”
“就是,据说皇帝打下天下,就是为了那个人。”
扯下斗篷,男子已是满脸怒气。
“是啊是啊,皇帝打下皇城那天,找不到这位主,一怒之下放火烧了皇宫啊!”
“你说一个男人,他凭什么有这天大本事……”
“啪”、“啪”,盘子在桌上放下,白衣人笑容满面地说道:“客官,评论当今圣上的是非,可是想杀头么?”
几个人正恼怒谈话被打断,愤愤地抬起头来,却一个个惊得说不出话来——干净简单的一身白衣,轻轻束起的飘逸墨蓝长发,俊秀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对仿佛宝石般的幽蓝双眸,那眼中含着的淡淡笑意生生能摄了人的魂去。
一干人正径自闭了嘴发楞,白衣人已经转身走向刚进来的男子,拉过他在耳边不动声色地悄悄说了一句:“刚回来,别又砸了我的生意。上楼换衣吃饭去。”
被拉住的男子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顺手掏出袖中的一样东西塞到白衣人手中,径自气乎乎地走上楼梯去。
白衣人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小小的平安符,不由嗤地笑起来:“没想到你也信这个啊?”
走在楼梯上的人打着呵欠,看似满不在乎地回答:“谁信这个……镖头的妹子求的,我懒得戴。”
楼下的人把那平安符翻过来,脸上闪过一个狡黠的微笑,谎也不会说,人家求给你的平安符,会绣个“寿”字?
默默把手中的东西收到胸口,再次抬头:“枫!”
“又干嘛?”楼梯转角处传来的声音已经有点不耐烦。
楼下的人笑,笑得异常舒心,眼睛微微地眯起来。
“是不是?这样活着,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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