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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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早味,非常雷!

引子

三井住的地方,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
那地方在京城,不是最大,却绝对最热闹;不是最气派,却绝对最华丽。
一字并肩的三栋高楼,门口端丽又不乏气势地书写着的匾额,在沉默中炫耀着它京城第一楼的名号。
当然,这所谓的京城第一楼,不过是男人们最喜欢,却又最瞧不起的,青楼。

三井朦胧的最初的记忆,是在三栋楼后面别致的小楼上,母亲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握着一支大大的毛笔,笔尖的墨迹光鲜油亮。
他至今仍然记得,当时那房间里飘逸着的淡淡的优雅的薰香气息,以及母亲一头乌黑的长发直直地垂下来,在投进小窗的日光下微微泛出点深蓝色的光泽,发丝披散在地上,在墨迹未干的匾额边打着卷。
母亲的笑容恬静而端庄,寿,我给咱门口重写了块匾额,你瞧,好不好看?于是三岁大的三井懵懵懂懂地爬进母亲温暖的怀里,向下看过去。
京城第一的青楼,只不过是最最俗气的地方,却有个雅致的名字。
风华。
他最初认识的两个字,终于成为陪伴了他一生的两个字。
三井寿。
这个在岁月的潮水中默默走来,又默默离去的男人,他的一生可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场梦,没有在历史的记忆中浓墨重彩地刻下自己的名字,却把这两个字永远地留在了他的生活着的那个时代——
风华。
一世风华。

第一部  风之章

一、
三井出生在风华楼,一个在青楼里出生的男人。
听年纪大一些的姑娘们说,他出生的那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雨,母亲在生下他之后,就一直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三天三夜嘴里念的,都是一个叫三井的人。她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还是为他起名为三井寿。叫做寿,是因为希望这个名字可以为他的母亲带回健康,并且可以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母亲果真在他得到这个名字的第二天醒过来了,她在得知儿子的名字之后只是微微一笑,神情恍惚地念了一句,哦,三井寿……嗯,就叫这个吧。
他就这样有了自己的名字。
有时他想想,这个名字只不过来自于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测和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在他的母亲还昏迷不醒的时候,由着一群风尘女子用着并不聪颖的头脑拼凑而成的。
一切就像一个儿戏,如同他的一生。
他不知道三井是不是真的就是自己父亲的名字。母亲只是接受了这个名字,并没有承认它。从三井有记忆开始,他只是听着她叫他寿,一直到她去世,那张秀丽娇艳的嘴中,再也没有提起过三井这两个字。
于是三井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他知道,那个人绝对不是风华楼里来来去去过往的客人之一。因为她从来没有接过客,因为她是这家风华楼的老板。
但是母亲为什么会又有了他,他从来不知道。
他从来没问过母亲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除了八岁的时候,他问过父亲的长相。
当时她盯着他的脸狠狠地看了半天,然后说,等你长大了,会像他的。
三井长大后不只一次地照母亲留下的那面铜镜,总是看见那张英俊的,却过于柔美的脸。他知道那英俊来自父亲,那柔美来自母亲。
幸好,她现在再也没有机会看见这张脸。所谓父亲,不过是使她痛苦一生的人。
三井记得那天晚上母亲独自一人在小楼里抚琴,琴边放着一壶烈酒。她一边弹琴一边慢慢地喝酒,美丽的脸上始终冷冰冰的没有半点表情。直到酒壶空了,人也醉了,琴弦啪的一声断开,双手鲜血淋漓。
三井扑过去搂住她,她颤抖着肩膀终于泣不成声。
寿,娘错了,你要恨我就恨吧,我根本不该把你生下来,或者不该把你生成男人,不该啊……将来,将来,你要怎么活下去?
三井搂住母亲的肩膀。娘,我不恨你,你要是觉得不妥,就把我当成女孩儿来养吧,在这里,你能活得下去,我就也活得下去。
他说得很认真,尽管带着八岁孩童的稚气。
从那之后他开始跟母亲学琴棋书画,学唱歌,学跳舞。
母亲曾经是个富家小姐,尽管不知为什么成了这风华楼的主人,她仍是京城里最有名的才女。
三井继承了她身上的一切,相貌,才华,智慧,甚至是气质——那一身的绝世风华。
那个时候他真的没有恨过母亲,尽管他总是同自己生活的地方格格不入。

真正开始恨母亲,是在十岁那年。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青楼里常常会发生的事情,姑娘和客人之间的争执。
母亲毫不犹豫地惩罚了那个姑娘。
客人是你生活的依靠,在这里生活的人,没有资格自命清高!她说,声音严厉不带一点感情,回自己的房间里待着去,到明天早上之前不准出门,不准吃饭。
三井看着那个女人从门里走出来,脸上还带着浅浅的倔强的微笑。
她经过身边的时候三井听见轻轻的,淡淡的一句话,这样的日子,我再也不要过啦。
那个女人的房间在三楼,因此后来她跳下来的时候,没有什么痛苦就直接死了。三井看着她跳下来,头砰的一下碰在石板地上,血和脑浆红红白白地溅了一地。
女人们当场就哭了,母亲赶来的时候只是看了一眼,淡然说,哭什么,是她自己想不明白,丢下这么一个烂摊子,该哭的是我才对。
于是三井从风华楼跑出去,头也不回。
他在街上拼命地跑,不小心撞上了游夜的马车,马车的四周全是人高马大,佩戴刀剑的侍卫。
放肆,滚开!他听见一个粗壮的男人这么喊。
倔犟地站着不动。
于是招来了一顿拳打脚踢。
三井跌倒在地上,仍是不肯让步。
一个侍卫抽出了刀。
慢着!他听见一个清脆的童声。接着一个比他还小的男孩儿从马车中走下来,衣着光鲜而华贵。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三井。为什么不让开?
三井哈哈一笑,爬起来,一拳头打过去,周围是一片惊呼。
然而这个比他还矮着半个头的小孩子只是一伸手,就挡开了他的拳头,又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狠狠的耳光。
突如其来的力量使他再次跌坐在地上,他听见那个童声冷冷地说,功夫这么差还敢对我动手,真是无聊,算了,我们回宫。
三井迷迷糊糊地在街中间躺了不知多久,周围来来往往地没有一个人管他。最后他自己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回风华楼去。
娘,什么是功夫?我要学功夫。依然是恨母亲的,但是他不想再受这样的气。
母亲看了一眼他满身的伤,叹了一口气。
寿,你看见了吗,这满身的伤,就是这个世界人同人之间的差别,改变不了,不能反抗,就只能委曲求全。
当时的三井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义,直到许多年后,那个声称要认他为子的人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明白,什么叫做改变不了的差别。
而当时母亲只是说,看你,快去换身衣服,洗脸上药,别等脸上留下疤了,消不去了。
那天,他换了一身白衣,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而穿的,因为他知道,风华楼里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即使是为了死去的姐妹。
从此以后,三井寿再没有换过那一身白,他的下巴,真的永远地添了一道淡淡的伤疤。
第二天母亲把三井叫过去,指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人说,来,寿,快磕头,叫师父——仙道师父。
三井什么都没明白,但是还是磕下头去。
那个男人摸摸他的头说,不用了,我也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儿子呢。

那年三井寿十岁,开始学武艺,师父是朝里的将军,不知为何会认识母亲。
那年仙道彰九岁,他的父亲新收了一个徒弟,住在风华楼。
仙道将军还有一个弟子,是皇宫中住着的贵不可及的人,他并不知道京城中有个叫做风华楼的地方,也不知道里面住着一个叫做三井寿的人。他只记得,在他八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有个无理的小孩冲撞了他游夜的马车,被他狠狠地赏了一个巴掌。


二、
三井的童年过得形单影只,直到十岁的那年,才遇见了同龄的伙伴。

学武的老师有个儿子,叫做彰,比他小一岁,却长得比他高大,武艺也比他好得多。那个小子被带到风华楼的时候脸上带着阳光一样的微笑。
三井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是可以这样笑的。他的母亲常常对他笑,温柔的,轻轻的微笑,然而总是含着淡淡的忧伤;风华楼里的姑娘总是笑着的,无限娇媚,艳丽的笑,但是三井看得见那当中的虚伪;风华楼的客人们也常常笑着的,不过笑容下说不清掩藏着多少的空虚和无力。
只有彰的笑是真正的笑。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那样笑着,然后说,三井,你长得真好看,和女孩儿似的。
三井没有恼火,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长相的确如此,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是个女孩,这风华楼里的所有人,都会比现在高兴一点点。
我比你大,你该叫我哥哥。他只是淡淡地说。
不,彰回答,说起来我还算你师兄,我就叫你寿。

三井认识的第二个同龄人,是个真正的女孩儿。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三岁的时候。
穿着一身大红衣衫的十二岁少女脸上脂粉不施,却异常明媚动人。
我卖艺不卖身,她盯着母亲的眼,坚决地说。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于是她抽出五彩的羽扇轻轻一扬,小楼里顿时流泻出美丽的光华,她翩翩起舞,犹如一只翻飞的蝴蝶。
一时间三井看得忘了呼吸。
一曲舞毕,她飘飘然站定,鲜红的裙摆还没有落定,眼睛却只是看着母亲。
母亲于是说,嗯,你就叫彩子吧。
从此风华楼里多了一个舞者,红衣彩扇,卖艺不卖身。

那天三井在庭院中练剑,想到了彩子的舞,随手划出一剑,以剑代扇,模仿起那个舞姿。停下来的时候,发现彩子定定地站在面前,眼睛里满是惊异。
你跳得真好,跟谁学的?那是她第一次跟他说话。
你啊,三井收起剑。
不是,我是问跟谁学的跳舞?
我妈妈,不过她跳得比我好多啦。
你妈妈是谁?
这里的主人。
彩子沉默了一会儿。
我以前以为我才是风华楼里跳舞跳得最好的,这样看来你妈妈才是。她摇头转身就走。
那我呢?三井好奇地跟上去。
你不如我。彩子回过头来拌了个鬼脸。
其实,三井想了一下说,我妈妈是比你跳得好一点点,但是我比较喜欢你的舞。
彩子笑了,三井发现那也是真正的笑容,甜美又可爱的少女的笑容。
我叫彩子。
我知道,我叫三井寿。
阿寿,我记着啦。
那天晚上彩子在母亲的门前跪了整整一夜,求她教授舞技。
彩子是倔强的女孩儿,什么都要学到最好的,这一点和母亲很像。

后来三井把那个舞用剑又跳了一遍给彰看。
彰眨眨眼说,寿你真不适合学武艺,光练剑你就没那个天分,倒是跳舞好。
谁说的?三井争辩,我昨天还胜你一次,就快超过你了。
那是我让你,你比我还差远了。嗯……可能还不如十一皇子,人家可比你还小两岁呢!
十一皇子就是师父的另一个徒弟,虽然没见过面,但是三井没来由地讨厌他。
没比过你怎么知道?三井气呼呼地丢下手中的剑,转身。
别走啊。彰追上前一拉,三井一个站不稳,倒在他怀里,挣了一下没挣脱。
你看,光比力气你就不如他,人家的剑法也不像你,跟跳舞似的。
放开!他气得面红耳赤。
不放,彰笑嘻嘻地搂着他,忽然在他脸颊边一亲,在耳边轻轻说一句,我没骗你,你跳起舞来,真的很美很美,跟你妈妈一样漂亮。
三井突然不再挣扎,真的?
真的。
那你要不要我再跳给你看?
要。
那你放手,把剑给我。
彰乖乖放手,捡起剑递上。
三井接剑过来,装模作样看了一眼,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一挥手一个轻灵飘洒的招式向彰刺过去。
仙道彰,我叫你再说我漂亮!
啊,你骗人!
于是白衣蓝衫的两个俊雅少年,在风华楼的庭院里你追我逃地好不热闹。引得后来到来的红衣少女一声惊叫,接着咯咯地大笑不止。

那时候正是满园枫叶飘落的一片秋凉,风华楼的小楼边因为三个少年而终于多了些纯真的生气。
然而那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小楼上雅致的小阁里,偶尔伴着优雅琴音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三、
三井总是听说,师父有个比他小两岁的弟子,却从来没有见过,因为那个人是当朝皇帝最宠爱的儿子,高高在上的十一皇子。
三井的生命真正被那个人闯入,是在风华楼,当他成长为十七岁的欣长少年时。
三井十岁那年开始跟师父学武,到了十七岁的时候,身子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虚弱,而他最擅长的剑法,也已经可以和师父的儿子彰——那个武学奇才相匹敌了。
没想到你跳舞一样的剑法也可以练得这样好!彰放下剑感慨,虽然说力气还是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三井撇嘴不理他。
彰又笑眯眯地说,那天我和十一皇子提起你,说你的剑法已经和他差不多了,他还不服气,说非要找机会到这儿来和你一决胜负呢。
三井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皇子殿下什么样的身份,他敢来这风华楼?
彰笑着说,那可不一定哦,有多少朝廷的达官贵人,地位显赫,还不是照样常常光顾这风华楼?他想想又说,我爹就敢来。
你爹不一样,他是来教我武艺的。
那十一皇子也一样,别人敢做的事,他就没有个不敢的。
哼,随你怎么说好了。三井一脸的不信和不屑。
真的,不骗你,改天我真带他来了,你可别吓着啊。
吓不着我……喂,你手往哪儿放啊?脑袋拿开!

第二天晚上风华楼里发生了不小的事情。
母亲那天身子不适,早早地上了床。寿,外面闹得慌,你替我去瞧瞧,别叫那几个丫头又给我惹祸。
于是三井代她去了风华楼的正厅。
大厅当中一个红影正和一个客人争得不可开交。
爷,我只跳舞,不陪酒也不陪睡。十六岁的彩子出落得婷婷玉立,舞技非比从前,而嘴也比以前更狠了许多。
你知道我是谁么?
是谁我也不管。
彩子!三井轻轻喝止了她,转向那个慵懒地坐在座上的客人。
三井认出来,那人是朝中的二品,正是受皇帝宠的时候。
真是对不住,山本大人,彩子姑娘卖艺不卖身的,这是规矩。要不然,请她再给您跳一支舞?
阿寿!彩子不悦地叫出来。
娘身子不舒服,你别再给她添乱了。三井在她耳边低低地说。
彩子闻言住了口。
但是座上的客人不依不饶,还不是那几支舞?跳得再好,早就看腻了!
彩子的眼睛里明显地冒出了火。
三井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那我给您跳一支吧,保证您没看过。红凌,去把我的剑拿来,彩子,你给我弹一曲。
那个山本上下打量了三井两眼,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哟,想不到这青楼里,竟然还有这么俊俏的男人,你也会跳舞?
我跳得不如彩子姑娘,就是图个新鲜,还怕叫大人见笑了。三井拿过剑,做一个起式。
琴音响起,剑光闪烁。三井一身白衣,修长的四肢在乐声中行云流水般挥洒自如。
什么叫做神韵非凡,什么叫做风华绝代,那一段曲子下来,整个大厅里的人,或男或女,满眼睛只剩下了那飘散的深蓝色长发,那翻飞的雪白衣袖,那闪亮的银色长剑。
一曲终了,三井微微欠身,大人可还满意?
那山本发了一刻愣,方才恍然说道,满意,满意……嘿嘿,原来风华楼还藏着这么个风华绝代的佳人啊。
说罢起身缓缓靠近三井,叫我看看,你真是个男人?
三井脸一沉,手中的剑寒光乍现,大人小心,我这手里的剑,可是真剑,不是闹着玩的。
笑话,不过一把剑,大人我什么没见识过?一把抓住三井的衣袖,手缓缓移向领口。
你不要太过分!彩子终于再难忍受,拍案而起。
然而三井比她更快,手中的长剑唰一声准准地压在对方脖子上,我说过这不是闹着玩的,大人想试试么?
山本身后随行的几个护卫立刻站了起来。
山本大怒,你……放肆,敢对我不敬,信不信我叫你这风华楼明天就关门?
三井手一抖,剑沉了下去。
哼,这才像话。山本冷笑一声,不过是个青楼中人,还假装什么清高?
大人,彩子颤声说道,是我的不对,彩子今晚陪您就是了……
抱歉,我现在对彩姑娘你没什么兴趣,我就想知道,这位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个男人。
三井拳头骤然捏紧,咬牙,闭眼。
然而剑气又现——却不是三井的。
接着他听到山本恐惧的声音,是……是您?饶命啊,下官知罪……
三井睁开眼,黑衣少年挺然站在面前,手中的剑狠狠朝山本脸上划下去,堂堂的朝廷命官在这种地方做这样的事情,你也不怕丢脸?滚!
大厅里一片尖叫声,山本捂着流血的脸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三井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黑衣少年转过身来,英俊而白皙脸庞透着冰冷的高傲,眼睛里满是轻蔑和嘲讽。
告诉你一件事,剑要这样用才对,不是用来跳舞的。
三井心头的火腾一下冒上来,你是什么人?用不着你管!
却猛然发觉在黑衣少年身后站着的一脸苦笑的彰。
唉,你们好歹是师兄弟俩,不要一见面就吵架好不好?
三井惊愕地看向黑衣少年,师兄弟?那你不就是……
流川枫。少年打断他,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冷笑一声,我以为是谁跟我剑法不相上下,原来是你这么个不济的家伙。

十七岁的三井和十岁时有了很大的变化,唯一没有变的,是那张绝美的令人难以忘怀的脸,以及一身不肯低头的倔强气质——因此流川一眼认出了他。
那一年流川枫十五岁,正是野心萌芽和骄傲生长的年龄,仅仅在被立为皇太子的数个月前,他在风华楼里再一次遇见了八岁那年冲撞过他马车的少年。


四、
对于流川枫,三井直到最终恐怕都是恨着的,他的每次出现,都刚好切合着三井生命中的巨大变动。三井有时甚至会想,如果没有他的突然闯入,可能自己的一辈子都可以在风华楼的平平淡淡,来来往往中安然度过了。
他厌倦着变动,喜欢慵懒的平淡的生活。
风华楼里的鼓乐丝竹,莺歌燕舞,从来都无法打扰三井平静的生活。他总是一身白衣,轻飘飘倚在小楼的木窗边,或是捧一本混合着墨的香气和小阁里淡淡薰香的书,借着白天的光线慢慢地读,或就顺着窗边垂挂下的柳枝望下去,正看见彩子无声地在庭院中练舞,再或者,什么也不做地看着蓝蓝白白的天空发呆。
你呀,再这样都成书呆子了!彰曾经不止一次地调笑,我看,你干脆去考个文官来当,我在禁军中任职,我们俩混个文武双全。
三井笑着笑着,手上比个剑招,文物双全用不着你,我一个就够了。
于是彰就捉了三井的手,说哎呀哎呀还是像跳舞一样的呢,你的手这么细软,怎么有力气打打杀杀?
三井说我才不用打打杀杀,我只要掐死了仙道大将军的爱子,谁敢说我没本事?说着就真伸出手去。
彰笑盈盈地使出擒拿手来,转眼见跟三井拆上数十招,然后擒拿手变成了摔跤,两人最终搂搂抱抱地哈哈大笑。
他们能够这样开怀大笑的时候还都只是十多岁的少年,后来仙道彰真如言成了领兵征战的将军,然而三井却没能当上什么文官。
他的脸上到后来就再少笑容,而彰一贯潇洒的微笑也终究是带上了岁月的苦涩。

十七岁的那个冬天母亲的病终于拖不住了。病情的骤然恶化就是在流川枫初次到风华楼的那个晚上。
他和流川在小楼下的庭院里对剑,全风华楼的眼睛都看着这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在梅树的月影下穿梭往来。流川的身影隐在夜晚的黑暗气息中,浑然一体,只有银光闪闪的剑锋上掩不住凌厉的霸气,而三井的剑却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白衣飘飘只看见他一人的身影轻灵。
仙道的眼远远望着那个月下明亮的影子,以及环绕左右的无数道剑光,渐渐眼神迷离而辨不清悲喜。
两人比到了快三百招的时候不知是谁先变了招,两柄长剑终于在空气中发生了第一次强烈的碰撞,剑锋相交的瞬间于京城静谧的夜空中划出了长长的铮的一声。
于是小楼上的木窗轻轻打开了,母亲优雅而带着微微倦意的头颅探出来。
三井清楚地看见她眼睛里一瞬即逝的惊惶,谁让你叫外人到里庭来的?请他出去。
母亲说着如此严厉而不留情面的话的时候,已经转身进去,连看也不愿看流川那张冷冽的脸。
高傲的,不高兴的神色在少年的脸上滋长。
哼,不过是这种地方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
小阁里沉默了片刻,接下来的场面让三井毕生难忘。
母亲从木楼梯上咚咚咚咚地奔下来——那个优雅了谨慎了一辈子的女人从楼上如此匆匆地奔下来,瘦弱的肩头只披了一道深蓝色的毛披肩,深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有如夜间忽然而至的精灵。
她在流川面前翩翩然站定,嘴里还微微地喘着气。
狠狠地,狠狠地盯着,然后啪地一个耳光,清脆而响亮。
一个到这种地方来的男人,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仙道倒抽了一口凉气,立刻走近前来,殿……流川,你别……
然而流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算了仙道,不过是个贱女人,真是无聊,我们回去。
三井的头脑轰然一响,猛地记起十岁那年,在夜晚的街市上撞到的那辆马车,那啪的一声耳光,那句真是无聊,以及说出这句话来的人冷漠脸上挂着的骄傲与高高在上。
三井的拳头握紧了。
流川枫,她是我娘,不是什么贱女人。
就是。十五岁的孩子脾气,绝对不肯松口。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
流川,这里的每个姑娘,都有过很多男人,所以人们轻视她们,认为她们贱,但是你那身在皇城中的父亲,他的也有过并且还拥有着许多的女人,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尊敬他?
流川的眼睛倏然睁大,他转过身来。
母亲惨然地笑了,流川,你还是个孩子,所以这个道理你也许不明白,但是等将来你长大了,还是一样不明白的话,那就不配做一个人,更不配做一个男人。这个世界,人同人是不一样的,争也争不来的……所以你不该来这个地方,请走吧。
她说完这些话,披肩从肩头滑落在地,长发和衣袖在风中轻轻扬起,然后倒下去。
三井伸手扶住母亲纤弱的身子,然后冷冷说,你走吧流川枫,以后只要我娘还在一天,风华就不会再欢迎你。
于是流川离去,身后跟着彰,那晚的庭院里飘落了一地梅花苍白的花瓣,永远地留下了三井扶着母亲的凄美而孤单的身影。

第二天母亲发着高烧咳了整整一天,最心爱的那一套床单上落下了口鼻中喷出的斑斑血迹。母亲没有让叫大夫,也没有跟三井留下只字片语的交代,只是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微笑着轻叹了一声。
唉,三井……
三井,但是不是叫他,他知道自己最终不过是一个令母亲后悔一生的产物,不该是个男孩儿,甚至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最终连父亲是谁也没有被告知,自己恨着母亲的时间还没有来得及超过不恨的时间,她就这样匆匆去了。三井最终发现他也许还是没有恨得了母亲,那个孤高倔强了一生的美丽女子,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在寂寞中离去的可怜女人。
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异常的大,三井狠狠地推开小窗,白茫茫的雪片就顺着寒冷的风呼地灌进小阁来,纷飞着飘落在正中央小桌上静静摆着的古琴上,振出一片轻响。
三井轻轻地转向母亲,那张装饰高雅的绣床边挂着的层层纱帐在风中翩然扬起,使得母亲苍白秀丽的脸在三井他的眼里显得模糊不清。
小阁中永远环绕着的那一丝淡淡薰香气息在寒冷的冬风中终于消散殆尽,一并带走了,那绣床上苍白女子最后的风华——绝世风华。
三井再次记起,这个房间里曾经飘逸着的淡淡的优雅的薰香气息,母亲的长发直直地垂下来,在日光下微微泛出点深蓝色的光泽,发丝披散在地上,在墨迹未干的匾额边打着卷,她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握着一支大大的毛笔,笔尖的墨迹光鲜油亮。
寿,我给咱门口重写了块匾额,你瞧,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
眨眼。
最终没有忍住,悄然滑落的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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