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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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舞之章

一、
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她原来的身份是什么,那个问题曾经无数次地环绕在三井的内心,不想问,也不敢问。
母亲是给他带来了最初之生命的人,然而也是最早走出了他生命的人。三井心中的疑问似乎在那个飘雪的日子里永远地成了一个迷。
当小阁的最后一丝温暖也终于消失在三井鼻尖的时候,他看见匆匆赶来的彩子站在小阁外面面色苍白地喘着气。
大夫来……
话中断在彩子红润而美好的唇边,三井看着她的脸色慢慢由担忧变为绝望,然后捂着脸顺着门边滑坐下去。
即使那时候也没有哭。
彩子是坚强的女人,从小三井就认为他像母亲——因此母亲走了,而风华楼依旧。
母亲的入棺的那个晚上,三井把风华楼的女人们招集到正厅里,将母亲留下的金银首饰分一分,一堆一堆送到每一个人面前。
你们走吧,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风华楼,你们都自由了。
女人们一个个满面惊讶地望着他。
三井微微笑了,十岁那年那个从三楼上飘飘然坠下的身影出现在脑海里。他重复了一遍,你们都自由了……走吧,今后各自谋各自的生路去吧。
啪。
一个耳光,响亮而清脆。
从来不知道如此美丽纤细的手也可以拥有如此大的力量,三井看着眼前彩子微微颤抖的唇。
别糟蹋了你娘的心血!她还没入土哪!
三井看着彩子,凄然地微笑,白衣的身影显得单薄而飘摇。娘她,已经不在了啊,我给你们自由,难道不好……
风华楼是我们女人的地方,还轮不到你来做主!彩子狠狠地盯着三井的眼睛,打断他,我们都是靠什么活到现在的?自由?哼,自由算他妈的什么东西!
她的手指向全厅的女人。
三井寿我问你,这些女人,你给她们自由,叫她们无家可归,叫她们无依无靠,你叫她们到哪里去谋生路?你这是叫她们去死啊!三井寿,你够绝,好狠的心!
三井寿一生第一次对着一个女人哑口无言。
有我彩子在,风华楼不会消失的!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三井回过头去,满厅的女人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大大小小的,美丽的眼。
一堆首饰放到他的面前。寿哥儿,彩妹妹说得对,离了这风华楼,没人活得下去,我们都是靠了这里活下去的人,没什么自由不自由的。首饰是你娘的,你还收好吧,红凌我,不会走的。
又一堆首饰放过来,再一堆……那天晚上,风华楼的大门,没有走出去一个女人。
从此风华楼依然有个舞者,叫做彩子;依然有个头牌,叫做红凌;依然有一个一个的颜色鲜艳的女子,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用着虚假的微笑迎接着来来往往的人——风华楼的主人死了,但是这里还有要活下去的人。

那天夜里风华楼热闹依旧,三井仍是一身白衣,倚在小阁的木窗边。不读书,却是愣愣地听着前楼传来的鼓乐之声,想象着彩子的舞步,接着就看见对面的围墙边立着两个欣长的身影。
三井不动声色,转回屋里端出一壶酒,三个杯子,说忽然来了好兴致,外边冷得紧,外面的人不如一起来喝酒吧。
彰长笑一声就跃进了围墙,一身蓝衫笑眯眯地望着三井,后面的那个黑色长袍的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围墙外。
三井朝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没关系你可以进来了,他听见自己低声说,声音交织着自嘲和怅然偌失,她已经不在了……
流川枫踏进小阁的时候带进来一股森然的冷气,他默不作声地在三井面前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不自觉地皱眉。
太甜了?三井笑,是娘最喜欢的桂花酿,女人家的酒,风华楼里最多的就是这个。
流川冷冷地盯着杯子,好长时间——
什么时候的事?
你走后的第二天上……
然后三个人各自又斟了酒,默契地一言不发,窗外化雪的声音滴答滴答异常清晰。
已经是春天了啊,彰轻轻说。
嗯。
没想到风华楼还是依旧这样好,彰抿一口桂花酿,若有所思。
是啊,如果没有彩子……
流川抬头看了三井一眼,唰地一下站起身来,拔剑出鞘。
上次胜负未分,我们再来比过。
三井轻轻笑出声来,才明白原来所谓高高在上的十一皇子,也不过是个执着于输赢的孩子。
然而执着的意义何在?
他转头,彰,你这辈子,在乎过什么东西么?流川在乎输赢,你呢?名利?权势?力量?亲人,还是什么?
彰微微一惊,放下酒杯来,欲言又止,最后苦笑着低下头去。
三井接着说下去。
十岁那年,我在街上被许多人打得遍体鳞伤,因为不服输,害怕再受伤,才会开始学武;娘刚刚死的时候,我把她的财产都分了,让那些女人们都各自离开,结果她们一个也没走,因为她们在乎自己的命,她们要活下去。人们害怕失去,或者是想要得到,才会在乎……而现在的我,已经什么也不在乎了,所以剑这种东西,我也不想再碰了。
说完他把酒杯里的酒一口气喝光,站起来,难得师兄弟三个聚在一起,我给你们弹一曲吧。
流川死死地盯着他,半天开口,什么都已经不在乎了,真的?
点头。
那好,我来的时候,看见正厅里有个穿红衣的女人在跳舞。我看着她就厌烦,杀了她,你不会在乎吧……
刚刚摸到琴弦的手一停,三井猛然抬头,清澈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流川你别乱来。
我就是爱乱来。流川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外走去,手中的剑寒光四射。
流川枫!三井掀翻了琴站起来,温文尔雅的面容终于忍不住了怒气,你为什么每次见到我,都非要搅得鸡犬不宁?你凭什么!就凭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
流川停住了脚步,默默地把剑插回剑鞘。仙道……那个女人,叫做彩子?
彰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不知就里地望着流川。
流川转过身来,黑亮的眸子凝视着三井的眼,仿佛可以穿透人心一般的犀利。
什么都不在乎了?哼,说谎……你,在乎那个女人。


二、
三井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彩子。记忆中那红衣彩扇,起舞轻扬,有如翻飞的蝴蝶。后来彩子满脸惊异地站在他面前,第一次和他说话的情景,也依然清晰。
——你跳得真好,跟谁学的?
——阿寿,我记着啦!
十六岁的时候彩子的舞跳得几乎和母亲一模一样,全就归功于之后她在母亲门前跪的那整整一夜。
母亲唤他作寿,简洁的,清淡的,一如她的人;彰也唤他作寿,淘气的,暧昧不明的戏弄神气;风华楼的女人们叫他作寿哥儿,带着点俏皮的,活泼的女人们的气息。只有彩子叫他阿寿,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出口,便仿佛叫了一辈子般熟悉自如,一叫就叫了差不多五个年头。
五个年头,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句阿寿里包含了彩子怎样的感情,也从来没有觉察到,自己对彩子存在着怎样的感情。
只是十八岁来临的那个初春,在屋外滴答滴答的化雪声中,在那个刚刚正式闯入他生命的男人的盯视下,三井第一次被告知,自己是在乎着彩子的,一直,一直,在乎着的。
流川枫,带着压迫感和任性,强行闯进了三井平静如水的生命的男人,他恨了一辈子的男人。
三井恨母亲,不过恨了七年,到她的风华绝代的生命随着小阁里的最后一缕薰香消逝在刺骨的冬风里的时候,那恨随着也风消逝了;然而三井恨流川,恨了一辈子没有变。
第一次的出现,留下一声轻蔑地嘲笑,第二次出现,留下满园飘落的梅花,和飘摇欲坠的母亲,第三次出现,留下一句你在乎那个女人。
一次又一次地,流川逼着他正视生命中的一切,拉着扯着他强行找到他的在乎,然后再毫不留情,毫不在乎地夺走……一生,不断重复,亲手夺走他的一切,直到那年,带走了他一生最后的,最挚最痛的爱。

三井十八岁的生辰那天,皇帝昭告天下,立十一皇子为储,称景枫皇太子,入主东宫甘泉宫。天下皆知,十一皇子流川枫,已故皇后唯一的嫡出,皇帝最爱的儿子,自幼性格沉稳,文韬武略,才华出众——仿佛上天的宠儿。
受封礼在凌云殿举行,新皇太子一身肃然,庄严而华丽。
座上的皇帝声音微含感慨,枫儿,你母后去世得早,朕这一生亏欠她最多,你新任皇太子,有什么愿望尽管和父皇提。
流川沉思片刻,抬头。
父皇,儿臣想要娶一个人。
哦?哪家的小姐,有幸被皇儿看上,做那未来的太子妃?
太子妃是不会了,至多可做一个侍妾——那只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风尘女子。
座上的人微微直起了身子,声音忽然包涵了些许的惆怅。枫儿,你可知道朕这一生最瞧不起的,就是身份这种东西?朕只问你,你第一个要娶的就是个风尘女子,你定要娶她?
我定要娶她!
好,那她就将是这皇朝未来的太子妃!
那一年流川枫十六岁,初登太子之位,平生第一次利用自己的地位从别人的身边夺走了第一样东西——至此,三井寿一生的波澜翻覆悄悄涌动了最初的小小暗潮。

那夜一如平常,小阁平静无波,风华楼歌舞升平,似乎仍比往常更加热闹。三井开一扇小窗,独坐琴边,莫明地,拨了一段杨柳送别,那一股不明的怅然偌失便如波涛汹涌般浸没了淡然的心情。
一曲终了,抬头,彩子默默立于门外,开口说话的声音难得地安静。
也没什么事儿,就想再给你跳支舞,好吗。?
三井调了调琴弦,微笑中带着点暖意,好啊,我来弹琴,要什么曲子?
就,刚刚那曲杨柳送别吧……
跳那支舞,彩子用的是三井的剑,跳得凄美决绝,和着杨柳送别的曲调,更添寂寞惆怅。
三井眼睁睁看着她裙袖轻扬,几欲离去般,终于啪一声按住了琴弦,再弹不下去。
彩子停下来,嘴角的笑意掩不住眼中的黯然。阿寿,我就求你明白一件事——无论以前,还是今后,不管我做什么,都是为了这风华楼,姐妹们得活下去,你,得活下去。
彩子……你这是怎么了?
彩子涩然一笑,走近几步,忽地吹熄了小阁唯一的一盏灯,月光下彩子轻轻退去衣服,光滑如玉的肌肤映着淡淡月光如水。
阿寿,我从来卖艺不卖身,今儿个,我把这处子的身子给你。
三井的呼吸停止了一刻。
二更时彩子离去,临走前捡起三井的剑,紧紧抱住,阿寿,这剑,送给我吧。

第二天三井明白一切的时候,才明白那句再给你跳支舞的意思,然而彩子已经走了。
新太子妃入宫,风华楼好大的排场,而风华楼的姐妹们,却一个一个泪流满面。彩子临上轿前的最后一句交代,微笑着,明媚无比地说出,红凌姐,今后这风华楼,还有阿寿,就交给你们了……唉?别哭啊。
她走的时候带着三井的剑。
三井一拳头打在身边的桌子上,忍不住脑海中天旋地转。为什么,昨夜我没有把那曲弹完?为什么,我没有让她跳完那最后一支舞?为什么,我永远留不住,想要留住的人?
他只身一人从风华楼跑出去,正如十岁那年的出走。十岁那夜,他因为出走而被流川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而今日他出走,因为被流川狠狠地又甩了一个耳光。
一口气走了十几里路,直到鞋底磨破了,三井抬头看那万里晴空,阳光明媚,看那郊外漫山遍野春天的花。一只蝴蝶从眼前闪过,他仿佛看见彩子,一身红衣彩扇轻舞,摇摇晃晃地离自己远去,伸手,却抓不住,越飞越远的身影。
他追了几步,在小山坡边一脚踏空,狠狠地摔下去,洁净的白衣刺开无数的口子,殷红的,鲜血淋漓——伤了,破了的,是心。
不记得怎样爬上去,不记得怎样走回去,当他脚步蹒跚地重新走在那条京城最热闹的街上时,已是华灯初上。
一身的疲惫,一身的血迹斑驳,三井的视线模糊不清,摇晃不定,最终固定在静静站在眼前的高大身影上。
那时,已经分辨不清眼前的东西,分不清现实和想象,他只咬牙狠狠地念出那个充斥了整个头脑的名字,拼尽全力挥拳过去,流川枫!你这是为什么?
终于再没有力气,倒下前才看清了那张脸,那张永远带着安定人心的,阳光般微笑的脸——彰的脸。
稳稳地接住倒向自己的三井,仙道发疯一般紧紧地搂住他瘦弱的肩,血迹斑斑的身子。轻轻地把自己的脸贴上那张冰冷的脸,嘴角闪过一个苦涩的微笑,流川枫啊……
平日里总是温和的眼睛闪过一丝凶狠的怒气,仙道依然不动声色地缓缓开口。
柔声细语。
寿,我们回去。


三、
皇太子大婚之夜的甘泉宫,在漆黑的夜色笼罩下一团静谧。偌大的寝宫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流川枫冷然看一眼默默坐在床边的新娘。
彩子低头危坐,大红的盖头挡住了脸,柔弱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从风华楼带来的剑。流川认出那是三井的剑,他说过再也不会去碰的剑。
流川在可怖的安静中缓缓喝下杯中的酒,然后伸出手去。
寝宫的大门就在那一刻轰然打开,传进来守宫众人手上闪烁着的灯光,以及那一片喊着仙道公子的阻拦声。
仙道彰,流川皇朝历史上最著名的将军之一,一生赫赫功勋。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只在谈笑间,天生过于放荡不羁的性格注定了他一生做过无数疯狂的事情,然而他所做过的所有最为疯狂的事情,全都只为了一个人。
流川枫,你这是为什么?
流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冽。
仙道无畏地立于眼前,接下去,我替一个人来问你这句话,一个为了你的所作所为而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人。
床上传来一生轻微的惊呼,彩子站起身来,手中拿着自己揭下的盖头。
阿寿他怎么了?微微颤抖的声音。
仙道没有回答。
他怎么了?又问一遍,这次出自流川之口。
寝宫里压迫感陡涨,仙道终于开口,眼神中交织着苦涩和心痛,他在风华楼,到现在还没醒……那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仙道看到眼前红影一闪而过。
于是那晚的甘泉宫为后世留下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景帝流川枫,在他还是太子时的那个大婚之夜,曾经丢下了他一生唯一所娶的女人离宫。

直到流川踏进小阁的前一刻,三井还是昏迷着的。然而当那一股冷冽的气息悄然滑近了身边的时候,他清醒地睁开了眼,清楚地感觉出了悄然立于身边的人是谁。
这个时候,你不陪着彩子吗?你看她外表坚强,其实最怕的,就是一个人。
流川皱了皱眉,我讨厌那个女人。
是啊,三井的露出一丝苦笑,你不是讨厌她吗,为什么又要娶她?她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一个过着与你们那一类人全然不相干的生活,靠着自己的本事在这个世上悄悄地活下去女子罢了,你为什么又要把她带到那个我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你还真是个没用的人。流川冷冷地打断了他,只会折磨自己。
是啊,三井自嘲地笑,像我这样没用的人,除了折磨自己,还会做什么?我留不住她……那你还来干什么,瞧我这个没用的人的笑话吗?
两个人沉默地对峙了许久,直到天边透出了隐隐约约的光亮。
三井终于叹了口气。
你就是为了折磨我罢……我做了什么呢,让你对我如此恨之入骨?流川枫,我不再在练剑,也不再是你的师兄了。你可以走了,也不必再来这风华楼,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流川在出门之前,听到身后微微一声细语。
就算是我的错罢,只求你,对彩子好一点。
流川重重地摔上了门。
一切并没有像三井希望的那样,二人之间再无瓜葛。事实上那一天,才是两人一生盘根错节理不清的纠葛恩怨的一个真正开端,也是三井寿真正触及自己一生之痛的最初。皇太子大婚之夜抛下太子妃一人离宫,这种事情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可以在皇城甚至京城里闹出不小的风波。于是三井在完全不自知的情况下,被动地一步步慢慢接近了自己身世的秘密。
流川回到甘泉宫的时候已是清晨,彩子依然一身整齐地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三井的剑。流川看着她原本清丽的脸因为一夜未眠而显得疲惫不堪,终于缓缓开口,他没事了,你休息吧。
彩子抬起头来,你父皇来过了,他要你去见他。

皇帝一生宠爱他的第十一子,唯一的一次对他勃然大怒,便是在这个时候。他默默地看着儿子一身新婚的红装跪在面前,眼神严厉而心痛。
太子妃我见了,那是个美丽的、识礼的女人,一个好女人。你既要娶她,就要对她好,为何竟在大婚当夜,又丢下她去那种地方?
儿臣,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难道竟比你新婚的妻子还要重要?
……是。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隐约明白了什么。
既然有比她更重要的人,你为何又娶她?
太子从未对自己的父皇说谎,甚至隐瞒过什么,他沉默片刻,终于缓缓抬头,我不会把他让给任何人,即使是那个女人。
当皇帝终于弄明白那个他包含着什么意义的时候,前所未有的震惊侵袭了他。那个依旧强健却不再年轻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地坐倒在身边的椅子上。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了,皇儿,你过来,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儿臣明白……流川走过去,迎来的却是狠狠的一记耳光。
你明白什么!一个男人,一个出身青楼的男人——皇儿啊,你真的明白吗?
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被打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疼,然而流川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儿臣明白。
大殿立刻陷入一片死寂。最终皇帝轻轻开口,那语调仿佛正在开始一个遥远的故事。
朕说过,朕这一生最对不起你母后,你可知为何?她从朕连太子都还不是的时候就跟着朕了,直到去世的时候,连朕度过这一生最痛苦的时光时,也只有她一人陪在身边——她都一直是最爱朕的人,然而朕最爱的,却不是她……皇儿,朕最宠爱你,是因为你最像朕——容貌也像,倔强不服输的性格也像,然而这次,朕不会容你倔强下去的。
皇帝毅然决然地站起身来,迈开步子向外走去。
绝不能,让你犯下和朕一样的错误!
于是几天后,皇帝平生第一次踏进了京城第一的青楼,怀着纠正他最爱的儿子的决心。然而这却终于叫他发现一个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埋藏了多年的秘密。
当三井微含病容地站在他面前,向他报出三井寿这个名字的时候,那全身笼罩着的淡然的风华,宛如梦境般唤醒了他近二十年来试图永远忘却的记忆。来时坚定地怀揣着的决心在刹那间转化为深深的无比的忧伤,近乎淹没了他所有的意志。
这一张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的脸,只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和他的儿子……


四、
三井望着眼前的人,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霸气,那酷似流川的面容,一见便知,是当今世上最贵不可言的人。
他轻轻施礼,不卑不亢。草民三井寿,见过陛下。
如果你是为了你心爱的儿子来,我同他早已再无瓜葛,三井在心中悄悄地想。
然而皇帝只是盯着他的脸,很久很久,久得仿佛四周的空气停止了流动。最后他开口,说出一句三井从小到大听过的最不可思议的话。
你不该待在这种地方,跟朕回宫。
不得不吃了一惊,三井仍是镇定地回话,陛下,那不是草民这种人该去的地方。
皇帝盯着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不是你该去的地方?笑话。你,本就该属于那个地方。

三井寿十八岁那年,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一生犹如自己的名字般,是一个儿戏,就像茶馆里说书先生拼拼凑凑杜撰出来的不合情理的故事一般,没有半点真实。
这一年流川皇朝的皇室变动中发生的最最引人注目的变动,不是储君新立,也不是太子妃入宫——这一些常规一般的事件在人们看来早已是司空见惯。真正令人在意的是,那个出身风尘的太子妃入宫仅仅几天后,风华楼里出了另一个走进皇宫的人。
庭院里的桃花绽放出第一抹娇艳的粉红时,三井终于知道,母亲那一世的高傲性情和一身的优雅气质来自何方。
雅乐妃子,曾经皇城中最具才情的女子,传奇般的人物。十九年前如迷一般悄然离去以后,她的名字便永远消失在人们的口中。然而十九年后,皇帝亲自在京城第一楼内,找到了她的儿子——
紧接着流川枫成为景枫皇太子后,三井寿进宫,封雅王。皇帝没有正式授他皇子的地位,而是直接封王,三井知道,那并不仅仅因为他母亲的擅自离开以及自己的出身。
母亲说,等你长大了,会像他的。
母亲生他的时候,去世的时候,叫的是三井这个名字,而皇帝,姓流川。
他的母亲是皇妃,但他的父亲不是皇帝。
可是这一切并不重要,他这一生,仅仅是场儿戏罢了,或者,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梦?
三井进宫的时候,只带了一套白衣和母亲的琴。他跟着侍从在皇宫无止尽的走廊上走了仿佛几世般漫长之后,侍从停下来,雅王爷,这就到了。
三井抬头。
殿前的匾额上醒目地题着三个大字,俊秀挺拔的笔迹,陌生的,却亲切无比。
风华宫。
即使是在皇城中也可称得上独特突出的典雅建筑,雅乐妃子曾经居住的地方,仅仅是正殿门口题的三个大字便在无声中彰显着它的不凡气质。
这是谁题的字?
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奴才不知。听说是当今圣上即位后第一年,科试时钦点的状元,仿佛很年轻便去世啦。
三井微微点头,再看那字,竟然生出了莫名的惺惺相惜之意。
安顿好一切后,侍从再度施礼。王爷,太子殿下的甘泉宫就在近旁,王爷虽说是兄长,不过礼节上,还是去参见一下太子殿下吧。
三井原本平和的脸微微变色。
甘泉宫,临风华宫而立,东宫太子的居所。
原来,流川和彩子,就在不远。

三井去甘泉宫的时候并不指望见到彩子,然而出乎意料地,他却只见到了彩子。
阿寿……不,雅王殿下,太子他不在。
复杂的心境导致他忘记了如何说话。
彩子的笑容依旧灿烂明媚,然而举止间却失了原先的活泼娇媚,显出了太子妃应有的雍容端庄——从小,她无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变。这个从青楼中走出来的女子,最终成为流川王朝人人尊敬,德才兼备的彩皇后。
三井最终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回答她离开风华楼前那夜的那句话。
彩子,我都明白。
坚强得可称顽固的少女终于第一次在三井的面前流下了眼泪。
三井离开的时候,在连接甘泉宫和风华宫的小道上看见了流川。他没有看见他,一身太子朝服,正往甘泉宫匆匆地走着。
三井猛然觉得那个身影包涵了点从来没见过的颓然和落寞。他悄悄转身离去,装作两个人谁也没有见到谁。
流川回到甘泉宫的时候,他的太子妃早已擦干了眼泪,整装得体地迎接他了。
流川看了彩子衣服一眼,我记得我说过,白的粉的蓝的紫的青的黄的随便挑,但是我讨厌红色。
但是我喜欢。彩子答得镇静而不失傲气,然后突然地一笑,流川,我已经不再讨厌你啦,你为什么还讨厌我?
流川不语,径自朝内殿走去。
彩子叫住他。流川,我知道的。我和你,对阿寿抱着同样的感情,我们就不要再相互敌视了,好吗?
流川停步。
彩。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是雅王,我的皇兄。
不,你应该很清楚皇上的用意。
流川仰头,止不住肩膀微微的颤抖,他的母亲是雅乐妃子,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是我的皇兄。
不,不是的。彩子的话异常坚定,她走过去从背后搂住流川的腰,相信我,他不是的。
流川最终甩开了彩子的手。
彩子默默地看着流川走进内殿去,脸上宁静而没有表情。

女人的感知永远是敏锐的,彩子真正接触流川不过短短几天,便看穿他对三井怀抱着的全部感情。而三井寿,她默默地爱了五年的人,从第一次见他一身白衣,用剑舞出自己最得意的舞的时候起。她几乎以为了解他犹如了解自己,但她从来没有真正看透过他的心。
而今天,当三井说着那句彩子,我都明白出口的时候,她看见他的眼神,终于看穿了他的心。为什么坚强如她,也最终流下了眼泪?
流川,阿寿,我们,好像在重复着上一代的悲?如果是,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吗?
流川,阿寿,这一切的一切,原谅我不能说……
雅乐妃子离去了,在皇帝找到她之前,带走了她一生的风华才情,解脱了困扰她一辈子的恩怨悲喜,然而,她并没有像她唯一的儿子以为的那样将她的秘密带走。而是把它留给了另一个女人,那个才貌与倔强不输于她的,从青楼走出来的皇后。彩子在得到这个秘密的时候,付出的,是以死为代价守住它的誓言。


五、
三井第一次在风华宫的夜晚醒来,唯一的感受是寒冷,初春的乍暖还寒最是难以忍受,他起身披一件雪白长衫,走到窗前,打开,寒气逼人。
遥远的,传来皇城四更的更鼓声,寝宫一头微弱的烛光在殿内悄然流动的空气中时而摇晃。
一个人也没有。
住在风华楼小阁的时候,他从未有过像这样醒来的时候,大多时候是听着前楼的鼓乐声悄然入睡,一觉到天明。只有小的时候身子弱,常常在寒冬或初春的半夜醒来,小阁里也总飘着若有若无的淡淡薰香气息,京城第一街的华灯是通宵不灭的,也总能听见街上传来的嘈杂的声响。
然后母亲醒过来,搂住他。
三井小的时候觉得,母亲的怀抱是最温暖的。她总是睡得很轻,三井一醒她就醒,三井一冷,她就搂住他。
娘,我又吵着你了。
没有,娘正巧了还没睡,快睡吧,寿,娘搂着你。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那样的醒着;直到今天他才明白,总是温暖地搂着他的母亲,也曾经过怎样寒冷孤独的夜晚。
风华宫的巍峨典雅,没有一丝生气。
他仿佛听见许多年前同样的夜晚,在这里忽然醒来的年轻女子,一声微弱的,不为人知的轻轻叹息。
月色若水,风自流,微寒夜,伊人独睡。
人生如幻,花空残,飘零落,翩然梦醒。
我是醒了?还是依然睡着?又或者,正在做着长长的,反反复复的一场梦?
三井望见不远的甘泉宫点点的灯光,亦真亦假,虚虚实实。一队巡夜的禁军脚步整齐地沿着小道朝风华宫的方向过来。
默默地,一直看着他们从眼前经过,黑蒙蒙地看不清脸,直到又离去,心空得发酸。
然后他看到领队的人停下来,作个手势让一队人继续向前,自己独自走到窗下,脸映上殿内透出的隐隐的光。
三井看到那个人贴近的笑脸,他以为就要天明。
寿,还没睡啊,太寂寞了?要不要我陪你?
三井默默笑了,伸出手去,彰的手上带着点夜的凉意,在自己的手心慢慢扩散开来。
仙道彰,三井生命中第一个伙伴,从十岁那年起,唯一的一个在他每每觉得一切离他远去,又或者一切都成为虚空的幻影时,将他一把拉回世间的人。
彰一把把他拥入怀里,顽皮地,有力地,一如儿时。
寿,你力气又弱了呢……怎么着也是雅王啊,别亏待了自己。
三井的头搁在彰的肩膀,深深吸了一口气。
彰,你是我进宫以后,第一个不称我为王爷的人……
他把头抬起来,轻轻地微笑,你啊,当着王爷的面也敢偷懒。我要睡啦,你接着值夜去吧。
三井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清冷的空气中透着点微微的潮气,夜里的事仿佛依然隔了一世般遥远,他信步走到那扇小窗前,窗下湿湿的泥泞当中有两个浅浅脚印。
雅王爷,小心着凉,侍女在身后脸红着轻声提醒,一早的时候下了阵雨呢。

过午的时候皇帝来探望他。他依旧轻轻施礼,不卑不亢,陛下。
应该叫父皇,侍女在身后小声提醒。
不必,皇帝轻笑一声——皇帝是常常会笑的,那是他唯一同流川枫不一样的地方——你爱怎么叫我就怎么叫,在我面前,你也不用守规矩。
侍女在三井身后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
此事传出去以后,在皇宫中掀起了不小的议论的风潮。
皇帝的一生处事严谨,只亲口许过三个人在他面前可以不用守规矩,他最爱的儿子却也不在其中。这三个人,一个是他最欣赏的儿媳,后来的彩皇后,一个是三井,而还有一个,在那个时代已经被人渐渐淡忘。
皇帝有许多子嗣,后来的皇城中谁都知道,他最宠爱的是皇太子流川枫,最纵容的,是没有被正式排入皇子中的雅王三井寿。
直到皇帝去世,三井也没有弄明白,他为什么待自己如此。历史只记载着,那个在立了太子之后就迅速老去的皇帝,同年的夏季驾崩于心爱皇太子的甘泉宫中,当时在身边的除了太子流川外,还有太子妃彩子和雅王三井,以及三人从小的好友仙道公子。
所有人都跪在床前低头聆听皇帝最后的教诲,唯独雅王一人远远独立,眼神漠然,清冷的气质仿佛天生。
孩子,你要,活得好好的。
谁都以为那是皇帝的最后一句话,谁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他的哪个孩子说的。唯有雅王一人看清了,皇帝合上双眼前微微上扬的嘴角和无声地念出的最后两个字。
三井……
他清楚地看着皇帝脸上的表情,和母亲离去时候的一模一样。
皇帝看见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是遥遥的一身白衣,翩然立着的那个身影,儒雅天成,风华绝代,宛若当年人。

次月新帝即位,天下大赦,改国号为正平。甘泉宫成了正宫,景枫太子成了景帝,彩妃子成了彩皇后;昔日的皇子们一个个封王封疆,离开了皇宫和京城;连新帝习武的师兄仙道公子,也赐了爵升了禁军总领。
唯独雅王还是雅王,风华宫还是风华宫。
天下还没有来得及为先帝的去世而大悲,更没有来得及为新帝的即位而大庆,流川王朝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就夹杂着腥风血雨的气息骤然降临。
正平元年六月,南部边境告急,流川王朝一直以来最大的威胁——海南国大军大举来犯。他们欺的,是年仅十六岁的新帝。
同月,大将军仙道直战死湘江,海南大军侵入湘北国境。永不服输的流川枫,断然决定御驾亲征,带领了半数禁军随行护驾的,是仙道直唯一的爱子,禁军总领仙道彰。
大军出发的那天,烈日当空,流川和仙道骑马并行,流川黑衣红羽,王者之气;仙道蓝衣白羽,威风凛凛。一身红装的彩皇后在城楼上亲自舞了一曲为将士们壮行,手中执的,是她后来执了一辈子的雅王的剑。
临行,年轻的皇帝只说了一句话。
跟着朕,你们不是去捍卫湘北的国土,而是去守护你们想要守护的人!
全军呼声雷动。
城楼一角,雅王三井寿默默地看着城下并行远去的两骑,捏紧了手中的剑。
七月,景帝御驾亲征,迎战海南大军于湘江之北。其时领导敌军的,是同样御驾亲征的海南国君,以骁勇善战出名的,沙场之王牧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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