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剑之章
一、
剑是兵器中的王者,纤细而高贵,不适合战场上血腥的厮杀,但却能掌控全局——小则左右他人,大则号令天下。
大将军仙道直不但长武艺,而且擅兵法,知人心。三井初和他学艺时,他说孩子,你若练剑,日后必有所成,而你的天性淡于世外,不可能号令天下,却可以左右他人。
后来三井所学,最擅长的便果真是剑法。
仙道直一辈子教过三个弟子,一个是他自己的儿子仙道彰,教他最多的,是武艺;另一个是他主君的儿子流川枫,教他最多的,是兵法;最后一个是他友人的儿子三井寿,教他最多的,是人心。
这三个弟子都颇擅剑法,后来一个做了流川皇朝的兵马大元帅,统领天下兵权,另一个当了流川皇朝的景皇帝,掌管万里江山,最后一个,成了影响二人一世的人。
一切全如他所料——实是伟大的人。
有人说一个真正伟大的人,无论是他的生还是他的死,都会为时代带来巨变。
仙道大将军战死的那年,正是流川王朝变更不断的一年,正平元年。
三井一生遇到的坏事和坏消息,几乎都是由同一个人带给他的,这仿佛成了他始终恨那个人的原因之一,而那个人的名字,叫做流川枫。
流川第一次踏入风华宫时正是初夏的午后,有些闷热的天气。三井开着窗坐在琴前,并不是十分认真地拨着手中的琴弦,见到流川时竟然有些慌张。
陛下。他站起来,考虑着是否需要行礼。
流川猛然间就拉住他的手臂,声音里包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跟我走。
从始至终,流川在三井面前,从未自称过朕。
什么事?三井下意识地翻手挣脱。
总之跟我来。流川再度伸手,情急之下用的竟然是擒拿手。
三井眉一扬,同样的擒拿手招式,给我一个理由,陛下。
两个人竟然在宽敞的大殿中你来我往地斗起来。
三井和流川,两人只较量过一次剑法,那次未分胜负。剑法如此,但其它远不一样。
只用五招,流川生生将三井压在墙边,微微渗出汗水的脸贴近得让三井手足无措。
流川枫,他发怒时便会连名带姓地叫别人,我说过与你再无瓜葛!
流川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黯淡,但马上被嘲讽所取代,我和你怎会无瓜葛?
怎会无瓜葛,三井张口却回答不出。
我问你,你刚刚使的功夫,是谁教的?
仙道师父。
他是不是我师父?
是。
流川松开手。
他死了,战死在湘江。
空气猛然间更显闷热,三井透不过气来,良久,当他的头脑里终于慢慢反应过来时,首先想到的便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彰。
流川仿佛知道他心思一般继续说下去,彩说,现在只有你能救仙道。
风华宫里沉静片刻,彩子的一句话,再次印证了她是怎样一个不凡的女人。彰和他,从幼年时候起,一直模糊不清暧昧不明,不愿挑明也挑不明的关系,就这样被她一语点破。
只有三井寿,能救仙道彰。
三井拔脚向外走,来人,去仙道府。
当他和流川推开将军府的大门时,看到的是仙道穿着整齐地站在庭院中,手中的剑稳稳地执着,脸上的笑容镇定而灿烂,哟,真难得,我们师兄弟三个,又聚齐了。
后世称仙道彰为逍遥将军,笑对生死,当之无愧。
多年以后,当三井再回忆起那天的情形时,不禁嘲笑自己那天前去是多此一举,但彰轻笑着说,不……寿,那天我拿着那把剑,真是想一死了之的,若是你没去,我今天已经不在了。
那个时候雅王已不再是雅王,而仙道公子也不再是仙道公子。岁月可能夺不走外表的年轻,却永远可以使心变老。
三井依稀记得那天,流川万金之躯跪在仙道直的灵前,纯黑的眸子里射出冷冽的寒光,谁杀的你,我去亲手杀了他。
仙道跪在他身后,脸上是一贯的淡然微笑,眼神却飘忽而悠远,不,这次你不要和我抢。
流川回过头来,仙道,我若封你为护驾大将军,我们去御驾亲征……
你们,都疯了么!三井大惊失色地爬起来,站到两人面前,你们当这是儿戏吗?流川,御驾亲征,你说得多简单!
不然,你叫我怎么办?流川抬起头来看他,冷峻的嘴角竟然勾起一个极浅的微笑。
海南的军队,已经打过了湘江,自己的江山,自己不去守,还有谁能去?
三井愣住了。第一次,他觉得流川那一贯冷漠的脸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脆弱,真正的,只是一个十六岁孩子的脸。
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苦涩的笑,跪下去,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了流川的手——冰冷的,微微颤抖的双手。流川,如此稚嫩的双手,十六岁的你,想要用那双手握住天下吗?我们,都还太年幼,太不堪一击啊……
不,流川反过来抓着他,颤抖停止了。一双手握住一样东西足矣,我不要天下……不过我不能输,我也不会输。
三井摇头,那朝廷怎么办,彩子怎么办?
朝廷还有彩皇后,彩——还有你。流川摘下一直随身的佩剑。此剑如我,我把它留给你。
我说过,我已经不再碰剑了。
寿,你不要忘了是谁教你的剑法。彰在一旁忽然开口,不要负了我父亲。
那天流川独自先行回宫,三井和彰在灵堂里默默目送着他离去。
他瞧着那个背影,倔强却孤独,高傲却落寞——形单影只的少年帝王。为什么,我本该恨你,却为了那个背影而止不住心中的悲哀和酸楚?
他回头,灵位前的白幔在无风的空气中一动不动地垂挂着。
师父,我向你学剑法,学人心,为何到头来只看得透别人,却识不破自己?
仙道直大将军死后三天,景帝力排众议,宣布御驾亲征。
彩皇后代行国政,掌国玺;仙道彰随驾出征,领兵符;雅王留京护国,执令剑。
那一年三井十八,彩子和彰都是十七,而流川枫,仅仅十六岁。这四个人太过年轻的人,为那个时代留下了一段不可思议的传奇。
万里江山转征战,叱咤风云,沙场将军袍,带血帝王衣。
绝代风华留空城,唱舞安平,朝堂蛾眉妆,执剑少年人。
执剑,少年人。
二、
彰和流川走的时候,风华宫后园里开了一大片海棠花,那火红色烧得初夏的天气异常的热,幸而风华宫里永远是清冷的。三井时常独自一人在正殿里品酒弹琴,或者读书,过了午就会听门口一声传报,说皇后娘娘来了,然后彩子一身皇后朝服就走进来。
彩子依旧是彩子,倔强地可以担下一切。昔日里只是名叫彩子,一个人支撑起了风华楼,现在改一个称呼叫彩皇后,便独个支撑起了整个流川皇朝。
彩子第一天监国,朝野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心服。有个官员甚至当众议论说这女人不过出身青楼,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哪能执掌国政?
第二天彩子上朝堂连帘子也没垂,跟臣下们论政,把堂下的人一个个辩得瞠目结舌。
之后她走到那个官员面前,从袖里掏出自己的彩扇,丢在地上,说这就是我在青楼的时候跳舞用的彩扇,大人您用这扇子跳支舞给我瞧瞧罢。
那个官员面红耳赤说娘娘,臣不会跳舞。
彩子接着说,哟,我是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大人您呢?您怎么连跳舞都不会?
她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娇嫩的声音在空旷的朝堂里显得异常响亮而有力,她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敢想却不敢说,我替你们说。先皇去了,新皇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南边让外族大军压了边境,朝廷让青楼女子执了国政,啊,对,还有这满朝的全是连舞都不会跳的废物,这流川皇朝,要完蛋了,是不是?就快要完蛋了啊!
一句话说完,大殿里静得连呼吸声音都没有。彩子镇定地等,等到没有一个人再敢拿眼睛直视她的时候,她拾起地上的彩扇。
我告诉你们,我是做过青楼女子,我是曾经只会跳舞,但那时我不姓流川。现在我姓流川了,陛下把自家性命都交到战场上去了,把国家却交给了我,只要有我彩皇后在一天,流川皇朝就一天不会完蛋!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退朝。
满朝的文武顿时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
彩子事后同三井说起这件事,咯咯地笑,然后接过三井递来的酒杯轻轻喝上一口。
咦,是甘泉宫送来的桂花酿吧。
是啊,真亏了你还记得,我在风华楼的时候,就是喝的这种酒——连这甜的味道都一样呢。
自从三井入住风华宫之后,甘泉宫每天派人送一壶酒,都是新鲜的桂花酿。
彩子放下酒杯,这酒,不是我叫送的。
三井猛然抬头,彩子对着他奇怪的眼神淡淡地笑。
是小枫啊……宫里的好酒成百上千,光桂花酿就十好几种,第一次送的时候,他还特地一种一种亲自尝过去,喝到这种的时候眉头一皱说,就这个——甜。
她嗤地一声笑出来,三井就跟着微笑,笑得心里莫名地难受。
他临走前,还特别叮嘱我,每天一壶别忘了送,像个孩子似的……彩子的声音突然轻柔起来,仿佛思绪飘远,我从小是孤儿,不知道什么是弟弟,嫁进宫里这几个月却有个感觉,小枫他,真像弟弟。
然后她又满意地笑,笑得有点凄楚,其实我们俩很相像呢……
三井就想到流川,一身傲骨,从不轻易低头认输,果然是一样的倔强脾气。
原来,他竟然还记得风华楼的桂花酿。
流川,还有彰,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
三井从那个时候起,突然有了个担心,担心那战场上的腥风血雨,生死无情。
风华宫的人们从那个时候起,每天傍晚都会见他们的主子,一身白色薄衫,隐隐泛蓝的长发微束,在琴边抚一曲平安曲。
七月末,边境传来的第一份捷报,伴着彩皇后在朝堂上晕倒的消息一并传入三井的耳朵里。
第一战,湘北军将海南军逼出了湘江城。流川的布战法让驻城的海南军措手不及,海南驻军的副将清田连逃跑都没来得及,只护送主将撤走了。
禁军本该在后方守着皇帝的安全,但是当皇帝也身着戎装冲在全军的最前面的时候,仙道旗下的一万禁军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先锋军。
半个月以后仙道处理完了驻军的事务,想起那个被俘的副将。见到清田时,那人傲然地站在自己面前,竟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少年。
他微微一笑,一身蓝衫微敞,随便地坐在帐内的桌前,倒了一壶酒,来,我们喝一杯。
清田斜着眼看他,默不作声。
仙道又想起来迁进湘江城的时候,城中百姓生活安定,店铺经营如常,海南军撤走的时候井然有序,未伤及一个人。他叹了一声,不知你们主将,是谁?
神,神宗一郎。我告诉你,他还会打回来的,他打败了你们朝的大将仙道直,你和那个少年皇帝哪个都不是他的对手。
仙道端着酒杯的手抖了一下,几滴酒洒出来。他沉默了片刻,微笑着起身,顺手抓起手边的剑,在清田面前站定,然后狠狠地挥剑斩下。
捆绑着双手的绳索无声无息地落下,清田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
你回去,给那个叫神宗一郎的带两句话。第一句,我佩服他,他是真正的将军;第二句,我仙道彰,为父报仇来了。
流川冷冷地低头看着下面城门打开,那个叫清田的少年将军一人一骑从城中出去,慢慢地朝海南军本营回去。黄昏的时候城墙上的风很大,吹得他黑色的披风在空气中猎猎作响,仙道来到身边的时候,他仍是目光深远地看着天边。
也不过问朕,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仙道轻轻一笑,那个人功夫是不错,不过刚猛有余精巧不足,不是我的对手,而谋略更是不足,就是放十个二十个他回去,也不如一个仙道彰,更不如一个流川枫……
流川心里偷偷地笑,但是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看清田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地平线。
你忘记叫他多带一句话。
什么?
牧绅一,我流川枫必定打败你!然后干脆地转身。
仙道转过身去,少年皇帝傲然走在风中,修长的身子蕴涵着天生威严,仿佛出鞘的利剑。
锋芒毕露。
寿,你说他的双手握不住天下?
他笑,脚步未动。
怎么了?流川不停步,也不回头,但仙道听出那声音里微含的揶揄,还不走,这个时辰有天仙下凡可看么?
仙道一愣,然后哈哈大笑,皇上必是仗打得无趣紧了,也如此开起玩笑来。
轻轻提脚,眼神最后一次扫向城外,仙道眉毛一扬,嘴角划过一个英俊得过分的不羁微笑。
似乎,被你说中了呢,流川。
三、
那天的夕阳红得像火,仙道猜想风华宫的海棠,恐怕就开得那个样子。宽广的平原上长长的夏草随风摇摆,映着那红色,空无一人。然后一匹黑马仿佛从天边飞奔而来,雪白的长风衣随着马背一上一下,熟悉的长发飘散在风中,马上的人对着紧张地张开弓箭的守城兵士高高地举起手中的令剑——皇帝赐给雅王的剑。
白衣血日相映红,宛若天上人。
那光景仙道看在眼里,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而流川,却回头,错过。
流川走下城楼的时候听见身后的城门大开,一个声音叫住他,陛下!
他回头,三井在身后牵着马走来,手中握着自己留给他的配剑,仍在微微喘息,流川,我来了。
那一句话流川没有听见,他只是看见三井站在面前。他觉得他如此突然地站在那里,飘飘摇摇,仿佛就要倒下来,他第一个反应是要向前跑过去,但是脚像钉在了地上一样动不了。
三井牵着马站在流川面前,一路上来的时候他曾设想过很多话,但是他走进来,只叫了一声陛下,就看见流川的背影,孤高地向前走着,他满脑子就只剩下了一句话——流川,我来了。然后他觉得自己眼前一糊,身子轻轻地好像要倒下去,有个人喊了一声,寿——很近,又很遥远。
仙道从城墙上跑下来的时候,看见三井牵着马,和流川隔着远远地对视着,身子轻飘飘地倒下来,他拼命跑到旁边,伸出手去,寿!
寿!流川听到那个名字喊出来的时候猛然一惊,好像明白了一样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他看着仙道扶住三井,把他整个人搅进怀里。
捏了一下拳头,他不动声色地回头,但语调中夹杂着暴风雨的气味,你们都傻了么?军医在哪里……不,朕的御医呢?还不快叫他过来!
三井马不停蹄地跑了整整五天,从京城一路下来湘江城,换马不换人,当他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仍旧在那马背上一上一下地颠簸,恍惚若梦。
他来做什么——对,他来叫流川回去。
他记得自己在甘泉宫的富丽华贵中站起身来,我去找他。
阿寿,彩子拉住他,微微苍白的脸带着一丝微笑,不能给小枫添麻烦。
谁才麻烦?你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怎么能挑这么大的担子?他是皇帝!不仅是皇帝,他还要做父亲的啊!
话脱口而出的时候两个人心里同时一沉,三井觉得心里有股源源不断的痛楚,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
良久,彩子终于开口,你去也好……小枫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帮我好好照顾他。
他还要什么照顾?你才需要好好照顾!
你是不知道……彩子抬头,天下人看着他,那么年轻,文武全才,骄傲的,高贵的,天之骄子。可又有谁见过,他每天在这甘泉宫,骑马练剑到全身脱力,读史书读兵法,批奏折到深夜,谁也没他辛苦,可其实他的身子很弱,一变天一辛苦的,就头疼咳嗽,不比你小时候强。
她说着说着,很认真地微笑,却倏地流下泪来。阿寿,我们以前都恨过他,我知道你到现在也没法不恨他,可是,我不行。人都说女人总是心软的,我天天看着那样的他,一个人那么孤独,还必须装作那么坚强,我就恨不起来,恨不起来啊!阿寿,我不要紧,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你也不是,天下没有谁是孤独一人的。但是他不一样,他是皇帝,他是孤独的……所以你去吧,哪怕就像现在这样一句话不说地站在他身边也好。
三井想起流川那天离开灵堂时的那个背影,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回答。
彩子慢慢地坐起来,下床,整装站好,她眼里的神情让三井不敢阻拦,甚至不敢劝她。
请你去吧,雅王殿下。
雅王,她这样叫他,以彩皇后的身份。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那个风华楼里娇媚无限的舞者,而是流川皇朝母仪天下的皇后——三井不得不答应。
好,我会去,也会都告诉他。但他要如何决定,我不管。
于是彩子笑了,那眼神欣慰里面,却似乎有些什么说不出,也不能说出的话。三井没有看透,也看不透,彩子变得越来越叫人看不透,她的欲言又止里面,越来越多的心事。
蝴蝶从眼前闪过,伸手,却抓不住,越飞越远的身影。
三井转身,藏住那一声叹。彩子在身后忽地说,阿寿,给我将来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他愣一下,笑着转过身来,孩子的名字,应该由父亲来取。等皇上回来了,叫他给取吧。
自己的名字,都不过是个儿戏,他又有什么资格替别人取名字?
朴素却干净的房间,不同于风华宫,也不同于风华楼的小阁。清晨的光从小窗的缝隙中淡淡地透进来,微热。
他抬头,带来的令剑摆在桌上。旁边伏着一个人,铠甲和黑色的长披风还未褪下。睡着的时候,精致而轮廓分明的脸上不再带着惯有的不苟言笑的威严,只是个纯粹的少年的脸,然而,永远不变的,是那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
——他是皇帝,他是孤独的……
他想告诉他,朝廷需要他回去,彩子需要她回去,他就要成为一个父亲;他想告诉他,他应该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一个皇帝的责任。然而他见到他的背影,在夕阳下高傲不屈地向前走着,他说,流川,我来了。
为什么?
三井识不破自己,他努力地想看清自己的心,然而被脑海里那丝隐隐约约的思绪惊得不敢继续下去,那是恐惧,不知为何的恐惧。
他害怕自己的心,竟然。
拿起桌上的剑,愤愤地走过去推开门,刺眼的阳光随着那吱呀一声门响流泻进来。
庭院里赫然立着个高大的身影。
寿,你醒了?他的嘴角轻轻上扬,俊朗的脸上一丝疲惫轻飘飘地不着痕迹。
三井猛然想起那个初春雨后的早晨,留在窗外泥泞里的两个浅浅脚印。
彰,永远默默立于自己身边的那个人,一辈子,似乎从未离开。
嗯,三井看看手中的剑,一下子笑了,忽然间又想练剑,你来做我的对手吧。
我来,身后冷冷地一声,不用回头,三井知道那是流川。
剑出鞘,威严四射,流川冷然问,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替彩皇后来的,三井苦笑着拔剑,摆一个起式,皇上,你该回去。
海南未败,我如何能回去?流川眉头微皱,剑尖一挑,带过一道锋芒,毫不犹豫地像三井攻过来。
铮的一声轻响在清晨的庭院中扩散开来,流溢出来的,是清亮的光华。
仙道远远立于庭院一角,默默地看着两个人,流川的剑沉稳狠厉,三井的剑灵动飘逸,你来我往转瞬间便是如风似水的好几个回合。
三井看着流川的剑,霸道凌厉,一如第一次对剑的那个夜,而他们,已不再是当时的他们。他手腕翻动间,剑身左右轻摆,挑开斜刺里来的剑峰,倏地欺近流川身前,皇上,恭喜你后继有人。
四、
叮!
那一声响发出的时候,仙道清楚地看见流川眼睛里射出的凛冽光芒。回剑一格,一带,一挑,三井的剑已脱手,流川的剑稳稳地指住了他的脖子。
许久不练,你的剑气钝了。流川冷冷开口,然后收回剑,默不作声地转回屋里。
皇上在听我说话么?皇后有了皇子,你就要做父亲了,三井跟上去,微微恼怒;仙道悄悄走到他的身后,捡起掉落在地的剑。
父亲?哼,我吗?流川倏地停住,然后转身,三井清楚地看见他嘴角的一丝嘲讽的微笑和眼睛里轻蔑的眼神,随之而来的是把他的心冻到结冰的一句话。
父亲是谁呢?从大婚到现在,我从来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仙道拾剑的手一顿,三井一个踉跄,脸色一片苍白。
阿寿,给我将来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孩子的名字,应该由父亲来取。等皇上回来了,叫他给取吧……
寒意慢慢地笼罩过来,浸透了全身,他手脚一片冰凉。
跪下,抬头,毅然决然。
此事和彩皇后无关,都是臣的错,请陛下赐死!
流川一顿,慢慢走回三井面前,手中的剑一直紧紧攥着。
你倒认错得快,你宁可自己死,也要为她开脱?
陛下,此事非同儿戏,她是皇后,一国之母。
流川冷笑一声,是啊,她是皇后,她的命重要,那你呢?你贵为朕的皇兄,堂堂的雅王,你的命就不重要么!
三井惨然一笑,是,我本就不是什么王……
好!唰的一声流川拔剑出鞘,带出一片寒气。
皇上请三思!仙道想也没想迎上前去,挡在二人中间,语气仍是尊敬无比,眼中却已经有了一丝危险的警告意味。
流川默默看了仙道一眼,慢慢把剑收回,脸上仍然是风云不变的冷然神色,仙道彰,你记住,这是你第二次为他冒犯朕。
仙道微笑着跪下,臣知罪,但请陛下饶雅王殿下不死。
朕说了要杀他么?流川的声音陡然间提高,他抓着三井的衣领让他站起来,向小屋内走去,你过来!
仙道惊觉抬头,皇上!
彰。三井轻轻喝止他,摇头淡然一笑,是我的错……
小屋的门呀的一声合上之前,流川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没有朕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仙道颓然跌坐在庭院中的地上。
是你的错?寿,你有……什么错?
小屋内仍然是明亮一片,然而屋内二人的脸色一个阴沉一个黯淡。
流川背对着三井只是默默地站着,三井跪坐在地上,看着那个孤高决绝的背影。
皇上,那孩子,是我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彩子那时只是年少无知,请你务必……
流川忽然转过身来,凌厉的眼神打断了他的话。
对谁也别说。
三井的脸上现出一片迷茫,什么?
除了我和仙道,别让任何人知道。它要是一个秘密,就让它永远是个秘密。
年轻的皇帝说话时语气是平静如水,却含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和坚定,答应我!
三井跌坐下去,不能反抗也不必反抗,嗯……是。
他低下头去,有片刻如身在云雾中,迷茫中感到流川在身边跪下来,然而他只是想着——彩是皇后,如果她的孩子将来做了皇帝,那就是改朝换代——如果真是那样,那他就是罪人,他三井寿,就是欺骗天下的罪人!他突然感到一股极度的恐惧在心头无尽地蔓延开来,他慌乱地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抓不住。
这时流川抓住了他的肩——用两只手,紧紧地,掰过他的肩,强逼着他正视自己。你在怕么?怕什么?自己的罪,自己去承担!
三井下意识地攥住流川的手臂,指尖微微颤抖,回视着流川的那双墨蓝色的眸子里,流出深深的无助,曾经气度优雅的脸上满是惶惶和惊恐。
是,是我的罪,是我的罪,我的罪……
一遍一遍,重复着。
流川终于忍不住将那脆弱的身躯带入自己的怀中,手掌抚上背后幽蓝柔软的长发。
不要怕,还有我,他闭上眼,仿佛放任自己一同跌入那深重的罪孽中。
寿,天大的罪,我和你一起承担。
三井的手停止了颤抖,讶异代替了恐惧——他叫他寿,生平第一次地,叫他的名字。
陛下,你……他抬头,额头却挨上了流川的脸颊——火一样的烫。
流川的尖尖瘦瘦的下巴掉落在三井的肩上,全身的重量突然地压过来,带着三井一起摔落在地。
陛下!三井顾不得疼痛地支起身子,身旁的人眉头紧锁,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地面。
陛下……流川!伸手再次触及额头的滚烫,他忘记了礼仪般失声喊起来,流川,流川!来人,来人!御医,御医在哪儿?
帮我好好照顾他……
其实他的身子很弱……
彩子的话在耳边响起,仿佛责难一般。
御医进来的时候三井正拉着流川的手,因为滚烫的温度而发红的手——那双手曾经是那么白皙而冰凉,握在三井的手中微微颤抖。
那时在灵堂里,有个十六岁的孩子对他说,一双手握住一样东西足矣,我不要天下……
御医走过来拉开他的手,抱起皇帝少年般的身躯。
热度骤然从掌心消失,三井下意识地去拉,却又扑了个空。
彰从身后把手环过来,稳稳扶住就要向前倒去的身子。
不要紧的,寿——皇上这两天攻城没怎么歇着,昨儿晚上又看了你一夜,怕是累的。
那御医快步走到床前,轻手轻脚地放下流川,回过头来时露出一张颇为端整的年轻的脸,只是眼中含了严厉的神色。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两个人,他仿佛不认识这一个王爷和一个侯爷般开口,语气低沉而凶狠。
简直是混帐……你们,都给我出去!
小屋的门砰然关上时,三井只是失神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彰有点哭笑不得地摇头,寿你别往心里去,这个南御医,从来性子就是这么爆,连皇上也没少被他骂过。
然而三井并没有听进去,手掌中的温度早已经消失殆尽,他将拳紧紧地握起来,直到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刺痛深刻。
彰……他回头凝视身后的人,眼中映出一片怅然的幽蓝。
一双手握住一样东西足矣,可你说我的手,是不是注定一世什么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