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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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扎克从格纳库栈桥上经过,下方的停机坪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争执声。
他探头向下看了看,两名陌生面孔的红服机师正倚在新型试验机的脚边,手捧微型电脑争论着什么。一方的神色略显激动,嗓音里面还透出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另一方与他年纪相当,相对平静的神情中却也透露着毫不相让的坚持。
“怎么回事?”
争吵声犹自越来越大,让栈桥上注意到队长出现的人士都相继尴尬了起来。
“这……好像是刚从克里斯队那边调过来的。”看清了那两人的面孔之后,诗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我把他们叫上来吧!”
伊扎克队一向纪律严明,身为副官的她当然不会放任这两个新人闹出私斗的事情来。然而刚迈出去的脚步却被她的队长一挥手拦了下来。
“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出人意料地,素来以严厉著称的白服指挥官,此时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眼前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只要是和他一起经历过CE70年的那群人,看见后也恐怕都会有此一笑吧……

CE70年,地球与PLANT之间的战争才刚刚爆发不久,伊扎克以ZAFT军事学校精英毕业生的身份,踏上了那片前途未卜的宇宙战场。与他一同踏上征程的人名单当中,有一个让他终身也无法忘怀的名字。
——阿斯兰·萨拉。
那个曾经在毕业之际,将自己的名字刻写在伊扎克·玖尔前面一个位置的人,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被伊扎克视作是自己毕生的对手。
而那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尚没有外间传言的那样不睦。如果不是因为少年心性中那一点无法抛却的好胜心,他们也许会因为共同的专长与爱好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而正是那点好胜心,终于将两人诸多共同的长项变成了彼此间竞争较量的手段。
最初战事还不算激烈,大多时间里,克鲁泽队只是负责一些常规的巡逻和守备任务。闲暇时除了常规的体能和战斗训练之外,伊扎克偶尔也会找阿斯兰切磋一两盘西洋棋。比之小刀战、MS模拟战那些胜负即生死的项目,阿斯兰似乎更偏爱这一类型的竞技,他享受着身在棋盘边精心琢磨的趣味,几乎每一步都让他觉得精彩纷呈,就算时常也会输给伊扎克,这过程也足够让他乐在其中。
伊扎克则正好相反,他是重视结果大于过程的人,在角逐中取胜是他唯一的兴趣。因此,失败总是会让他感到非常的不愉快。

“可恶!”这一天伊扎克的心情十分不好,他已经累计摔了不下十次手头的东西,眼下正一脚踢开餐桌前碍事的椅子。原因是他在今天所有的射击、小刀战、MS模拟战、甚至是西洋棋的比拼中无一胜绩。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毫无疑问也猜到了伊扎克发脾气的原因,正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置身于风暴中心之外。对于伊扎克的这种耿耿于怀,阿斯兰其实是理解不了的,考虑片刻之后,为了能让现场的气氛不那么紧张,他还是劝慰式地将自己刚刚拿来的饮料分给对面的伊扎克一半。
“伊扎克表现得很好了啊,别太在意,胜负只是偶然的结果而已。”
“哈!因为平时都是你赢才会这样说的吧?”伊扎克身边的金发友人却在这时唯恐天下不乱地插起嘴来。
“迪亚哥……”面对同伴明显刻意的“挑拨”,阿斯兰无奈却又底气不足地小声反驳,“我也是会输的。”
“那就让他一盘呗,又能怎么样?”
“我也不想输啊?”“谁要他让啊?”两人几乎是同时说道。
这莫名其妙的默契让周围的同僚都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阿斯兰在惊讶之余甚至感到了一丝窘迫,而伊扎克的脸上也呈现出比之前更甚的不忿来。
“可恶,阿斯兰·萨拉,走着瞧好了!”
“……”阿斯兰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聪明地选择了不再接话。
一场不欢而散的小争执,克鲁泽队的成员们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对于这种事情,他们显然从军校时代起便已经习以为常了。
只是第二天,伊扎克比往常更早地起身前去训练室,而阿斯兰也紧随其后。被两人离开时开关门的动静吵醒的拉斯提终于发出了不堪忍受的哀嚎。
“天哪,你们两个还真的是没完没了了啊!!!”
“哎,无聊的胜负心……”似乎还在半梦半醒间的迪亚哥摇了摇头,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将被子盖在了头顶。

细究起来,那段时光对于伊扎克来说,的确是美好大过于不快的。
作为PLANT议长的独子,阿斯兰的性格并不像一般人假想的那样高傲难于接近。尽管“血色情人节”所导致的家庭变故已经让他比童年时代沉默寡言了许多,可良好的教养却始终被保留下来,使人不自觉心生亲近。
作为战士,伊扎克也曾半真半假地嘲弄过阿斯兰性格中的那份温和柔软,甚至有些瞧不起对方在争端面前那点毫无原则的宽容心,可即便是这样的他,也无法否定对方安置于平静外表下的实力与战绩。
而他与阿斯兰之间关系的真正恶化,却是已经是在战事趋于激烈,克鲁泽队被派往最前线、参与了CE71年那场发生在奥布资源卫星的高达抢夺战之后了。
那场战斗、以及紧随其后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他们失去了许多的战友,甚至伊扎克的脸上,也留下了阿斯兰昔日友人所造成的印记。
那时的伊扎克,终于与阿斯兰在对战争和使命的看法上发生了根本的分歧。屡次的挫败一度使他对战争的前景感到失望,他曾经陷入过过度的暴怒,甚至将阿斯兰在战场上的犹疑寡断视为对同伴的背叛。这样的认知有如一把利刃,狠狠刺透了他们之间建立时间短暂、却一度被认为是牢不可破的战友间的信任。
我究竟为什么会败给这样的人?如此懦弱也配成为ZAFT军精英的代表么?伊扎克倚在母舰走廊冰冷的墙壁上,冷眼看着对方身着红服的背影。
“如果不想战斗,就趁早放下武器躲得远远的,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吧!”
阿斯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意识到那是来自于伊扎克的声音,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就想要反驳争辩,可丢下这句嘲讽的人却早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
战争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自己为何而战斗?如果拿起了武器却连友人都无法保护,那么当初促使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少年独自一人立身于望不到尽头的走廊,这些问题终究无人能为他解答。那些曾经迫使他迅速成长并坚强起来的信念,此时正在一分一寸地支离破碎、土崩瓦解。
“……对不起。”
这些有的没的,等先打赢了战斗再说吧!
脑海中就在这时忽然冒出了伊扎克惯有的轻蔑眼神,阿斯兰愣了愣,终于露出一个带着点疲惫的笑容。

他们仍旧并肩作战,对着未知的未来握紧各自的拳头,也仍旧会站立在炮火的最前沿,为彼此挡下最猛烈的攻击。
很久以后,当他们早已对当年的那些过往释怀,伊扎克终于有意无意间说出了自己当年的心境。
“我那时,只害怕你死了。”他站在舰桥上用力地看着窗外闪烁着星光的宇宙空间,这个因为勇往直前的作风而久负盛名的ZAFT军人似乎终究是缺少了一点直视对方的勇气,“……好像是这样的。”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想通了许多曾经过于执着的事情。战争过早地磨砺了他们,也让他看透了自己永远舍弃不了的胜负心。
而战火中只有生死,哪论输赢。
还好,他又想,还好一切尘埃落定,他们总算是一起走到了战争的结束。
“伊扎克最近好吗?”
阿斯兰并没有让他在这细微的尴尬中停留太久,用一种无甚新意却又极其自然的方式转换了话题。
“……嗯。”抬头沉默了一阵之后,伊扎克终于转过头来,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开口。
“生日快乐,阿斯兰。”
“谢谢你,伊扎克。”
面前的阿斯兰整个人沐浴在宇宙的星光里,正像个多年的挚友那样微笑了。
他们又在一起下过很多盘西洋棋。伊扎克仍是输多胜少,只是他终于学会了在终局的那声“checkmate”中,露出一个充分满足的笑容。

那是在许多年以后,当阿斯兰·萨拉这个简单的名字,被人们冠以“PLANT的贵公子”、“雅金·杜维的英雄”、“和平的守护者”等等光辉耀眼又含义复杂的名号,甚至于添上了传说一样的光辉,伊扎克仍旧记得CE70年那个身着红服、带着点无奈笑容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年。谦和有礼、宽容忍让,却也在内心深处拥有着一份特别的固执,守着自己不容跨越的界限。
那一年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分给自己一杯水,然后说,胜负只是偶然的结果而已。
那一年,他们尚未体验过战争的残酷,未曾亲眼目睹过同伴的死,也还都活在意气大过于理性的年纪。
而这场未能避免的战争,却已经将他们的未来紧紧地牵扯在了一起。

“喂——”
伊扎克也还记得他们第一场实战临出击前,他在短暂的犹豫后出声叫了住先他一步的阿斯兰。
“……可别没出息地死掉了啊?”
“啊。”身着驾驶服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朦胧不清的头盔面罩后面,依稀露出了属于那个人惯有的笑容。
“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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