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笼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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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鄞x慕容璟和

五、亡人

马车走得缓慢,雨点密密地敲着车顶,反衬得车内安静。
慕容璟和似是叫那雨声吵得有些倦了,拿手撑着头、合上眼假寐,秋露白的后劲上来,熏得他眼下脸颊上两抹淡淡绯红。
李承鄞看着他头上被湿气沾染的三两朵小红花,随着车身颠簸一路轻颤——花小而寒酸、色也不雅致,跟眼前这人实在不相称。他越看越觉得碍眼,鬼使神差抬手去摘。
慕容璟和仿佛看得见一般,微微偏开头,刚好避开那手,他睁开眼,把脸上一闪而过的戒备化去了,只留下嘴角的调笑。
李承鄞一滞,捏了拳收回手:“那是什么花?我从未见过。”
慕容璟和坐直了身,像是忽然来了兴致,盯住李承鄞的脸看:“路边随手摘的野花罢了,自是入不了殿下的眼。”
他眼睛一瞬不瞬,好似从未认识过般,细细端详起李承鄞眉眼。
李承鄞只觉难以对视,微微避开目光:“簪花御宴,郎君就如此敷衍?”
慕容璟和看着他脸,脑中又现出数月前暗巷中那个剑客,隐约间明白了那人身上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
他淡淡笑起来:“花虽然不起眼,却有个好名字,叫做‘死不了’。”
“你这样的人,怎会喜欢这样的野花?”
“亡妻喜欢。”
李承鄞笑道:“我竟不知,大炎的景王还曾有过王妃?”
“景王是不曾娶妃,但慕容璟和的确有一亡妻。”慕容璟和向后一靠,“你既已派人摸了我的底细,对她的事情多少也该略知一二,何必又问呢?”
李承鄞面不改色,并没有多少被揭穿的窘迫:“你身上藏着太多事,既来了豊朝,我调查一下你的底细不是很正常?”
慕容璟和道:“殿下心中有何疑虑,只管来问便是,璟和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可不必如此试探于我——那夜的剑客,与殿下是什么关系?”
李承鄞眉心一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慕容璟和不理会,继续往下说:“那人武艺甚高,看似行刺、却不下杀手,只为试探小花的功夫。他眉眼与殿下有几分相似,若是李氏宗亲,想必不会受人驱使、做这样的差事,那便是与顾家有些渊源了?”
“郎君好本事、好心智。”李承鄞的眼如一汪寒潭水,深不见底、冷得似冰,“但你既知顾家,便也应知道,顾氏九族早就满门尽诛,再无一丝血脉。”
“翊王殿下,不也算是顾氏血脉吗?”

雨愈发大起来,天色阴晦,车内更是昏暗。
慕容璟和的声音掩在雨声之下,面容模糊于黑暗之中,只剩一个轮廓落在李承鄞眼里,宛若鬼魅。
“什么意思?”李承鄞掌心渗出薄汗,略微前倾了身子,想要重新看清对面人的脸,他将手收进袖子,暗中捏住袖袋中滑出的匕首,“慕容璟和,你这是在威胁我?”
“怎么会?”慕容璟和并不退避,反而迎着他凑近过来,他眼若桃花,带着笑意时,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正相反,我愿与殿下,同舟共济。”
他靠得太近,鼻息有如轻丝细绸般拂过李承鄞脸颊。李承鄞胸中有如鼓擂,又升起了那种没来由的烦躁。
“你究竟想要什么?”他顿了顿,又换了一种问法,“你来豊朝,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困扰李承鄞许久——像慕容璟和这样一个天之骄子,自幼得父皇偏爱、兄长纵容,就算犯下青州案那样的滔天大罪,尚且能保住王位、重掌兵权,绝不可能是甘愿受命运摆布之人,又怎会轻易答应成为他国质子,在别人的掌控下逆来顺受、忍气吞声?
世间传闻,青州案之后,他罔顾父兄情谊,不知感恩、不思悔改,整日酗酒嗜杀,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可李承鄞所见到的慕容璟和,即使像今日这般饮醉了酒,眼神也清醒如同刀锋,绝不可能是个单纯的疯子。
慕容璟和将手放在李承鄞腕上,隔着衣袖,按下他手中那柄匕首。
他的手很稳,他的声音更甚:“为了,青州十万亡魂。”
李承鄞沉默片刻,笑了:“这话从人屠将军的口中说出来,未免可笑了吧?”
慕容璟和却没有再笑:“‘人屠将军’这名声,我慕容璟和担待不起。”
“难不成,你还有冤屈?”李承鄞冷笑一声,“但空口喊冤,谁不会?时隔十年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
他撤了劲,想要收回手来,慕容璟和却用力抓住他,不肯放。
“那时你与先太子共同出使西州、一同遭遇刺杀,先太子身死,你却得以全身而退。这样的事,若是追究起来,你又要如何辩解?”慕容璟和看着李承鄞脸上被自己成功激起的怒意,“空口污蔑,谁又不会?”
李承鄞咬着牙,一字一顿:“皇长兄,乃是被丹蚩人所杀。”
慕容璟和问道:“穿着丹蚩人服色,打扮成丹蚩人的模样,便真是丹蚩人吗?”
“你管得未免也太宽了。”李承鄞皱着眉,他如何不明白慕容璟和的意思,只是现在的他不需要、也不能明白,“我再说一遍,皇长兄是被丹蚩人所杀,铁证如山、早已是定案。”
丹蚩是由他亲手灭族,皇长兄明面上的仇已报,至于那幕后真正的凶手,他也迟早会让其付出代价,绝轮不到旁人置喙。
李承鄞双手使劲,甩脱了慕容璟和的手,抽回自己衣袖,狠狠道:“慕容璟和,你是呼风唤雨惯了,可如今到底也不过我豊朝一个质子。我李氏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要你做一个小小的中郎将、你连将军都做不成,你又有什么资格,与我同坐一条船?”
慕容璟和淡然一笑,丝毫不为这狠绝之词所动,只向身后一靠、恢复了先前那副慵懒模样:“李承鄞,你好怕我啊。”
李承鄞抬眼盯住他。
“从丰州那夜开始,你便处处提防、次次试探,便是连授官之事也要横插一手,”慕容璟和睁着桃花眼,好似万般诚恳地发问,“你怕我怕成这样,不把我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拴在同一条船上,又怎么能安心呢?”

车越行越缓,李承鄞烦闷异常,侧过身去、抬手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冷雨被劲风推卷着进来,湿气扑了他一脸。
他清醒了些,像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原来如此……穿着威北军的服色,打扮成威北军的模样,便真的是威北军了吗?”
李承鄞若有所思,慢慢地说着:“你那位做监国太子的兄长,自幼与你感情甚笃,自你入豊朝以来,几乎每十日便会休书一封,关心你的近况、恳祈豊朝的善待;你那父皇卧病在床、每况愈下,仍旧放不下对你的挂念——豊朝肯纳你为质,也就是看在你于父兄心中的地位重若千斤……但若这所有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都只是假象,那么之前包括青州案在内的一切不合情理,便都说得通了。”
李承鄞回过头、盯住慕容璟和,他胸中在此刻升起了些莫名的欣喜、甚至可以说是得胜的快慰:“真是如此,那你在大炎便已经输过一回,而且还输得一败涂地。败军之将,身边带着一二丧家之犬,也值得我怕?”
一如他所期待地,慕容璟和的脸色略沉了下来,他拿手撑着头,合上眼,不再看李承鄞。
“你是有些本事,可未免太高看自己。既已来了这里,便安分当好你的质子,别再……”
“殿下,”慕容璟和忽然出声,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他像是好奇般,幽幽抛出一个问题,“西州的九公主,是怎么死的?”
这一问不啻在李承鄞脑中炸起一声惊雷。
他又看见那张浸透了血的毛毡,一如一年前几乎夜夜出现在他梦里的样子——曲小枫安静地躺在那张毛毡之上,手里捏着那把锋利短刀。她没有选择割破手腕,而是直接划开了脖颈,鲜血四溅、喷洒得到处都是,正像李承鄞亲手砍下铁达尔王的头颅时那样。她走得那样决绝,不给自己与别人留下一丝余地。
她原是不该有那把刀的。
软禁她之前,李承鄞特意命人搜过她全身,行帐之内,也绝没有一件可以伤人的利器。
“是你?”李承鄞不可思议地看着慕容璟和,瞠目欲裂,“是你杀了她?”

花辰觉得冷,抬手紧一紧身上蓑衣。
“花侍卫,”隔着雨帘,身旁的车夫说话颇为费力,“这雨太大,实在路滑难行,要不还是停一停,缓过这阵再赶?”
花辰皱着眉摇摇头,他一时怕慕容璟和久等着急、一时又担心他着凉受冻,是片刻也不敢耽搁。
驰道正中迎面而来另一套车架,左右皆有护卫冒雨骑马相随,车夫见到,忙别开辔头让在一旁。
两车擦身而过,花辰依稀认出那是翊王车架,他拿手压住斗笠回身相望,直至那一行人消失在浓浓雨幕之后。
“停车!”他突然反应过来,对着车夫叫道,“掉头,掉头、追上那车!”

衣襟被攥住,慕容璟和上身被扯得向前一扑,他睁开眼,抬手抵住李承鄞胸口:“杀死她的是她自己,我只是帮她一个小忙、送进去了她想要的东西。”
“为什么,”李承鄞胸中酸涩、脑中一片混乱,“与你何干……你为何要如此?”
此事发生时,正是大炎与西焉关系摇摇欲坠之际,焉妃难产而亡,勉强维系着两国关系的纽带断了。西焉内乱、战和两派相争,边境滋扰不断,慕容璟和临危受命、坐镇青州,理应自顾不暇才是,为何会将手伸到西州……
他心中一动,所有的不解很快有了答案。怒意一瞬间吞没了理智,他发疯般将慕容璟和摔在座上,以手臂压住他咽喉。
慕容璟和猝不及防、撞到了后脑,他眼前发花,背过手拉住李承鄞臂膀,勉强为自己留出呼吸的空间。
“经历了那样的事,你叫她如何活得下去?如何面对你、面对母族?她活着每一天,都是对她的痛苦折磨。”慕容璟和咬着牙、毫无惧意地轻笑着,李承鄞终于从他脸上看到那传闻中的疯劲,“李承鄞,你也不是真的爱她,一厢情愿留住她性命,无非是只为减轻些自己内心的负罪……”
“你用不着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李承鄞低吼着打断他,手上加力不断压下去,“炎朝与豊朝南北分立已久,能够相安无事,全赖各有忧患在西。你眼见西焉与大炎的战事一触即发,便趁机来破坏豊朝与西州之联姻,以确保豊朝趁虚而入之余裕。慕容璟和,南朝之人多狡诈,你当真是好谋算、好手段!当初你山穷水尽、来向我朝求援之时,竟无一丝半点的心虚吗?”
“朝堂角逐、战场厮杀,本就尔虞我诈!我的本事,还不仅如此呢。”慕容璟和两眼泛着红、手上力气渐弱,却仍旧保持着清醒笑意,“翊王殿下,如此的慕容璟和,可有资格与你共乘一条船了?”
李承鄞怒极反笑,他松开一点力气,默默看慕容璟和轻咳着大口喘气,以指尖按住他出了薄汗的侧颈,沿着那鼓动的脉搏缓缓向上。
“那个女人,你叫她什么来着……阿眉?她又是怎么死的?她死的时候,可有痛苦?可有恨你?”指尖触上慕容璟和帽边那碍眼红花,他终于将其一把扯下、揉烂在掌心,“‘死不了’?哼,一条贱命而已,又何必故作情深?”
慕容璟和的眼凉了下去。
“殿下,把车停下吧。”他躺在那里,望着李承鄞,脸上像是失望,“不必送了。”
雨小了些,花辰终于追近翊王车架,他扯下头上斗笠,正瞧见慕容璟和只身站在雨里,斜斜抬头望着天空。那月白衣衫被雨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得他形销骨立、于风雨中摇摇欲坠。
“主人!”花辰几乎要哭出来,焦急地跳下车,撑起伞迎上去。
头顶被遮住,慕容璟和眨一下眼,有雨珠顺着他眼睫掉落下来。
“别急,小花儿。”他回过头站在那里,不悲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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