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x慕容璟和
七、夜弈
慕容璟和像是良心发现,要尽一个羽林卫的责,将李承鄞完好无损地送回了翊王府。
翊王至夜未归,侍卫们从宫中回来,便跟丢了人,王府上下乱作一团,此刻终于见到李承鄞,个个如获大赦。
李承鄞进了门,不理会时恩的焦急询问,转身对着在门口止步的慕容璟和,问:“不进来?”
慕容璟和拢着袖子:“府上眼睛甚多,进去了,以后怕就说不清了,殿下想清楚。”
他拿一粒碎银,与摊主换了一串钱,整整两百枚铜币,此刻沉沉地坠在袖袋里。他知李承鄞心里多半还惦记着那袖中之物,才会有此一请。
李承鄞反问:“郎君结交甚广,难道还怕多我一个?”
“我这样的人,交朋友都目的不纯。”慕容璟和笑着,“殿下这是准备好要与我谈条件了吗?”
李承鄞没料想他竟还未放弃,那日他俩撕破虚伪友善的面具,各自拿着往事前尘的刀,将彼此捅得鲜血淋漓,今日还能这样维持住表面的客气,已属不易,更别再提那所谓的同舟共济。
李承鄞冷下脸:“你做了那样的事情,却觉得你我之间,还谈得成什么?”
“恩怨情仇是一码事,利害关系是另一码。”慕容璟和抬着头,他与李承鄞隔着一道门槛,立于王府门前石阶之下,虽身在低处,却自有一份不俯首的威仪,“谈不谈得成,也总得把条件摆出来才知道。”
李承鄞接住他目光,沉吟良久,突兀地道:“郎君,下棋吗?”
慕容璟和看着他:“我不擅弈,自幼如此。比起棋盘方寸间的角逐,我还是更喜欢战场上真刀实枪的拼杀。”
李承鄞却道:“擅不擅长,总要下过才知道。”
“时恩,去把我的棋盘摆出来。”他眼睛一瞬不瞬,露出一个微笑,“中郎将今夜有兴致,要与我对弈一局。”
慕容璟和执白,不紧不慢跟着李承鄞落子。他斜坐榻前,拿手撑着头,兴趣缺缺的样子,那袖里铜钱将衣袂拖得坠了下去,露出其下一截手臂。
李承鄞尽力不去看那处的皮肤。
在丰州时他便注意到了,于一个武人而言,慕容璟和身上的皮肤实在过于白皙,以至于那时伤口上流出的鲜血都被衬得格外妖冶。
他在慕容璟和面前一角落下一子:“你那伤好得怎么样了?”
慕容璟和的手悬在半空,似乎是花了片刻才想起来他说的伤是哪一个,他叹口气:“这都多久的事了……托殿下的福,留下疤了。”
“记仇了?”李承鄞眼看着他慢慢落子,却想象不出他身上留疤的样子。
“记性好。”
黑子走到哪儿,白子便跟到紧随其后,这的确不像善奕者的手法,李承鄞被跟得心有莫名,停下手:“死缠烂打?未免下乘。”
“有用就行。”
李承鄞看着慕容璟和,对方抓着棋篓,好整以暇等他的下一步。
“有用?”他脸上是不屑,“不开疆拓土,却痴心缠斗于一隅,如何能赢?”
“殿下心怀天下,璟和的心却只在一隅。”慕容璟和看着他。“我所图,当日已说得清楚。而殿下所图,我亦可鼎力相助。”
他俯身,将李承鄞按在棋案边的手翻过来:“若殿下大业得成之日,肯助我一臂之力,今日的慕容璟和,亦愿为君驱使。”
李承鄞垂目,一枚白玉棋子静卧掌心,触手微凉。
他突然冷笑起来。
“若我猜的没错,你手底下有一张网。”李承鄞将那枚白子捏在指尖,细细把玩,“这张网遍布南北、远至西境,是你花费多年构建。那时我在丰州起出的暗桩,我亲自逐一审过,全是你那皇兄埋的钉子,而你自己的人,想必已顺势暗中蛰伏下来。”
“你借我的势斩除对手,却能说成是送我的人情。你坏我豊朝的联姻、杀了我的人,却敢说成是替她解脱。现如今你在上京,假借花天酒地之名,广交世家子弟,来日是不是也要说成是为了我笼络人脉?”
“殿下好聪明。”慕容璟和平静地看着他,“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李承鄞眼底冰冷:“你如此放低了身段、假意攀附,说白了也不过是想利用我、利用豊朝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棋局里,到底谁才是棋子?”
他突然发了狠,站起身将手中那枚棋子重重掷于棋盘之上,打散了才刚刚开头的棋局:“慕容璟和,你是不是把人人都当成傻子,以为谁都如那季连城一般,任你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慕容璟和叫一枚溅飞的黑子砸到手,他皱了眉,抬眼看着李承鄞,并不辩驳:“殿下若是这样想,那便是谈不下去了。”
他起身欲走,却被李承鄞拦在跟前,推着坐回榻上。
“一言不合,转身便走。过些时日,是不是又要和颜悦色来接近讨好?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你还想玩几次?”李承鄞按着慕容璟和的肩头,不让他动,“你很会钓鱼,是吗?我听闻鱼儿吞了饵,若是急于求成、忙着收杆,总难免有脱钩断线的时候,不若时紧时松、耐心拉扯,等得对方挣扎到筋疲力竭时,便能一举成功。”
“那殿下是吞了我的饵了?”肩头被捏得生疼,慕容璟和面不改色,“我瞧你很是乐在其中。”
李承鄞嗤笑一声:“慕容璟和,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你是需要我,可你凭什么觉得我就需要你?你已是走投无路了,可我不同,我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机会。”
“你也许是有一张好用的网,身在豊朝,还有一个比皇子更为便利的身份,可你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不过是这皇城之中的一头困兽。”他以手指勾住慕容璟和下巴,迫得他将脸更抬高一些,“若你真能甘愿做一枚棋子也就罢了,可你这样的人,怎可能如此安分?况且,要赢得一盘棋,我这一篓的棋子,也不独缺你这一颗。”
他不想再陪对方玩下去,撒了手退后一步,准备做个送客的姿态。可慕容璟和却似动了怒、不容他退,反手过来拖住他胳膊。
“殿下见过修罗地狱、见过那烹油烈焰的火海吗?”他手上使劲,将李承鄞拉向自己,“我见过……”
李承鄞下意识挣手,未能松脱,他用上蛮力,将慕容璟和整个人从榻上拔起来,向前摔一个踉跄。
慕容璟和死死攥住他不放,脚下发力,勾住李承鄞的踝骨,将他几乎也绊倒在地。
“……人人无分男女老幼,皆在绝望中挣扎、呼嚎。骨肉烧成灰烬,血液化作了青烟……”
单论体力,慕容璟和近年来伤病交加,早已比不过弱冠之年的李承鄞,可论沙场厮杀、生死相搏的技巧,他却远比对方来得有经验。
他丢下优雅、失了矜持,以一种近乎难堪的姿态与李承鄞纠缠在一起,口中不停:“活下来的人,也个个都成了厉鬼,不分青红皂白,向着无辜的人追魂索命!”
“够了!”
“不够!”
哪里够,如何够?
“我兄,为毁我一人之名,令青州十万百姓葬身火海。我父,为保我一人之命,命威北军百余将校蒙冤受死!那十万众哀嚎夜夜响彻梦里,令我夜不能寐,百人的英魂日日压在身上,使我举步维艰!李承鄞,你告诉我,要怎样才算够!”
慕容璟和甩起手,袖里铜钱结结实实砸在李承鄞额角,他眼前一黑、失了平衡,两个人影拉扯着双双滚倒在地。案头的棋盘被掀翻了,棋篓碰得掉下来,将白玉棋子洒了两人满身。
“殿下……”门外守卫听见动静,警醒地上前询问。
李承鄞两眼还在发花,厉声喝到:“都不准进来!”
慕容璟和终究占了上风,跨坐在李承鄞身上,俯下身、用整个人的力量压住对方。
他发扣在争斗中扯坏了,金色流苏缠着几缕挣断的发丝、委顿在一旁地下,长发乱糟糟地散落下来,柔软地盖住李承鄞的脸,他低头吃吃笑起来,笑得全身都在颤抖,像个疯子、又像是鬼。
那笑声突然停了下来,慕容璟和瞪大眼去看李承鄞,眼里有一丝讶异,又像是恍然。
李承鄞喘息未平,咬着牙、烦躁地闭上双眼。
慕容璟和垂下眼睑,柔声说:“我竟不知,原来翊王殿下动的是这样心思。”
胯下有什么东西硬硬地顶住了自己——都是男人,怎么回事彼此间心知肚明。
“早说啊。”他冷笑一声,近乎咬牙切齿的语气,“这欲擒故纵的把戏,殿下不也玩得挺好?”
“滚!”李承鄞猛然抬手、扭身发力掰住慕容璟和肩头,要将他掀翻在地。
慕容璟和腿上用力,夹紧了对方的腰胯,硬生生不动不移。全身重量都吃在膝头,旧伤痛钻心刺骨而来,令他弓起后背,冷汗满身,连呼吸都变得吃力。
可他浑然不觉。
“我筹谋了十年,不在乎再等上十年。你有的是时间,我也有的是耐性。”他喘口气,撑住李承鄞胸口、坐直一点,“你说的没错,我是走投无路了,但困兽犹斗,身在囚笼,不一定就是绝境。而你的处境,也未必就强过我去。”
“你有皇后为倚仗,又背靠着高家,身后还有顾氏遗孤,你指着他们,或者与太子斗法、或者相互厮杀,可那些人,谁又没有私心?谁又真心为你?”慕容璟和抬一下手,袖袋中铜钱哗啦一声响,惊得李承鄞猛把头一偏,他嗤笑一声,拉住袖口,指尖拂过李承鄞开始发红的额角,眼神悲悯,“李承鄞,你孤身一人,谁都不敢相信,真是好可怜。”
他把那压抑许久的怨气全都吐了出来,终于觉得痛快了,低下头、顺手抽走李承鄞发冠上的银簪。他仍旧坐在对方身上,表演似的背过手去、慢条斯理将自己散发绾起,将头发整理得十分满意了,才正一正衣襟,撑着地站起来。
“不玩了。”
李承鄞于齿间尝到了些血腥味,他翻过身,抬头去看那红袍的背影。
慕容璟和自衣架上抽下自己斗篷,又取了佩刀,他的脚步有些不稳,撑住横杆,缓一缓力气。
“李承鄞,你是个好选择,可若只是为了这点龌龊心思便拒人千里,那我也不是非你不可……”膝盖恢复了些知觉,他为自己披上斗篷,“一个人再有耐心,也是会烦的。”
慕容璟和缓步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真心实意地说:“翊王殿下,无论如何,我祝你,长命百岁。”
他推开门,在廊下一众侍卫和婢女或惊诧或好奇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时恩见了屋内那满地狼藉,顾不上照应大步离去的中郎将,慌忙冲进去。
婢女婵儿探着头,从敞开的门往里看。
李承鄞跪坐在地,冠发不整、额头红肿,他双手撑住膝盖,垂首闭目、眉头紧锁,似是气极,又无可奈何。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小气之人?他想,不仅锱铢必较,还睚眦必报,哪有一点像是金尊玉贵里养大的性子。
“殿下,这……”时恩拾起那枚折断了的金丝发扣,捧在手心、不知该如何处置。
李承鄞把它接过来捏在手里,一缕青丝缠在断痕中间,打着弯勾住他指尖。
他心中生出些许懊恼。
——他的鱼儿,脱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