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x慕容璟和
十、醉梦
李承鄞出了承仪殿,心下茫然。时值深秋,白日里也觉着寒凉,可他的中衣却叫汗浸透了,阴湿地包裹着他。
他本是带着笃定与期许而来,离开时,却满怀厌恶与恐惧。为着复仇,他疯狂想要得到的皇权,在这当下,却令他倍感恶心。
他与皇帝,父不是父,子不是子,君不是君,臣不是臣。那高坐明堂、令他崇拜仰望的男人,不着痕迹地放纵着他的野心,又在他第一次不小心展露野心的时刻,给了他这样当头一棒,叫他知道,所有的谋划与算计、骄傲与尊严,在至高的权力面前都是如此不堪一击。
按照计划,他与质子的丑闻很快就会被含糊其辞、不着痕迹地传扬出去。李承鄞此时本该出宫去,到将军府,向赵瑟瑟解释清楚事情的原委,像在皇后面前那样、将所有罪责统统推到慕容璟和的身上,取得她的谅解,再顺便带给她成婚的好消息。
可这样的戏码,他突然厌倦了再演下去。
李承鄞站在出宫的半路上,临时改变了主意。
——他迫切地想见他。
赵瑟瑟捧着李承鄞传来的书信,犹豫着不敢打开。来送信的人说,翊王本该亲自登门,可宫里临时另有要事,他迫不及待,只有先行传书一封,要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可哪里还会有什么好消息?早些时候,哥哥将那个消息带回府时,她只觉五雷轰顶、万劫不复。
女人的直觉让她知道,打开这封信,她仍旧会伤心、会失望,但最终一定会选择心疼他、原谅他,像以往的许多次那样,继续满怀不安地去期待一份美好的未来。
这是她自幼便恋慕的少年郎啊,她从来知道他的与众不同,真诚、痴心,没有一点皇家子弟的傲慢与轻狂。
她的父兄曾想将她嫁给太子,为博得赵家在朝局中更进一步。她过怨、恨过他们,为了自己的前程,要将她推入火坑。
毕竟,是太子那样的人。那样的人……
她没有想到,李氏的血脉,终究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他一定是有苦衷的。”她将自己关在闺房,在打开书信前,用微微颤抖的指尖一遍遍轻抚过信封上那人的亲笔,眼泪掉在墨迹上,“一定是的。”
慕容璟和只身坐在酒肆,他点一壶玉露酒,几碟小菜,从午后、枯坐到黄昏。
“你这个人好生奇怪。”老板娘是个身怀异域风情的美貌女子,不忍见这清俊公子独自一人,“买我的酒,却一口也不喝。”
慕容璟和撑着头,望着门外街头,人来人往,他像是在想事情,随口便答:“别人来这里买醉,我来买清醒。”
“那更奇怪了,”米罗大大咧咧在他面前坐下,“我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是从来没有清醒的。”
慕容璟和转过眼,他原本不愿被打扰,但看见美人,他向来多几分体贴和温柔:“正是别人都醉了,我才能清醒。”
来这酒肆的,多是伤心人,不是不得志、便是伤了情,但眼前这个实在很特别,他身上多的是不在乎,仿佛他天生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不寂寞吗?”米罗不由自主地问。
“从前不觉得。”慕容璟和淡淡一笑,眉眼弯起来,“后来习惯了。”
她被那笑晃了眼,低下头,从桌上翻起一只酒杯:“我来陪你喝一杯。”
酒没倒出来,杯子便被人抽走了。
“他不用人陪。”
慕容璟和抬起头,李承鄞站在进门的方向,披着秋风,遮住了夕阳。
他眯起眼:“你挡着我光了。”
“我找了你好久。”
李承鄞拿手勾着杯底,一动不动站着,他眼神不看旁人,却无声下着逐客令。
米罗的眼睛从慕容璟和脸上转到李承鄞脸上,再转回来,她知趣地站起身。
“我给你们添副碗筷。”
慕容璟和叫住她:“那便再加两个菜、和一壶酒。”
李承鄞在他身前坐下:“怎么突然变大方了?”
慕容璟和神色自若,往他杯中倒酒:“升官了,有钱。”
李承鄞心中一刺,下意识解释:“那不是我的意思。”
刚说完,便自嘲地冷笑起来,当然不是他的意思,这样的事,岂轮得到他来做主。
慕容璟和静静看着他:“我不怪你,我也不怪他。”
皇帝想要包庇一个人,自有数不尽的理由和办法,是和风细雨、或是雷厉风行,皆在他一念之间,何须顾虑寻常人的尊严和苦楚。在那至尊之位以下,哪怕你是出身高贵、权势滔天,也不过皆是蝼蚁。
他顿了顿,任由那思绪飘远了:“我甚至都不怪他……也许自古天家,皆是如此,什么父子亲情、兄弟友爱,哪怕是良知底线,一旦被那皇权浸染得久了,也全都腐烂成泥,任由践踏。”
所以他自幼便不想当什么太子储君,早早地躲去边关,做一个远离皇城的将军,却到底还是逃不脱皇权的绞杀。
他说的那人,李承鄞听懂了,他举起杯,苦笑道:“你我也算同病相怜了。”
慕容璟和看着他把酒喝完,没来由地一问:“李承鄞,你是真心想要那个位子吗?”
李承鄞放下空杯。在过去天翻地覆的一年里,他已经反复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因此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是。”
“……那就好。”慕容璟和的眉目舒展开,像是放了心,又给他添满酒,“那你我并不同病,也不必相怜。”
他把酒端起来起来,举到李承鄞面前:“敬你一杯,永远别败给它。”
李承鄞越过那杯口看他,不知是否该高兴。他看着慕容璟和近乎愉快起来的脸色,心想,这就是自己寻了一下午想要找到来的结果吗?
可他仍觉得不够。
李承鄞没有接那酒杯,只是凑近过去,就着慕容璟和的手、将酒慢慢饮下了。
到底是年轻,米罗从外掩上酒肆客房的门,想着,看起来一副趾高气扬、生人勿近的模样,被那蔫坏的美人一灌,便傻乎乎地喝醉成这样。
她转个身,却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影吓了一跳。
慕容璟和搀着李承鄞,对方脚步打着飘,身子却沉沉压在他肩头。他扛着那重量又走了两步,对方却得寸进尺,把整个人都压上来。之前坐得久了,这会儿膝盖撑不住,脚下一绊,两人便互相拉扯着倒在榻上。
半边身子摔得麻了,慕容璟和把疼痛咽下去,撑着手想要爬起来,却被李承鄞搅着肩膀,按了回去。
李承鄞翻个身压住他,两眼朦胧地,把手指挡在他嘴唇。
“嘘……”
淡淡酒气呵在脸上,慕容璟和抿着嘴,动弹不得。
李承鄞的指尖沿着那唇线描摹。
慕容璟和觉着痒,却没有躲:“李承鄞,你醉了。”
“嗯,”他笑着回应,“我醉了。”
借着醉、正好胡作非为,慕容璟和由着他,两个人都硬起来,滚热地碰在了一起。
米罗看清眼前的不速之客,松了口气,笑道:“裴将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裴照不做声,按着剑要向里闯,米罗果断把手一伸,将人拦在了房外。
她看一眼酒肆外严阵以待的金吾卫,笑着问:“敢问,小女子所犯何罪?“
“我来寻一个重要人物。”裴照沉着声,“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不方便。”她严守着门,笑意盈盈,“我这里没有什么重要人物,凡来的,都只是些醉客罢了。”
裴照指着房门:“那这房中又是何人?”
“谁知道呢……多半,是对苦命的野鸳鸯。”米罗想了想,让开身,“你硬要闯,我也拦不住,可若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出去别乱说便罢了。”
裴照被她这么一说,一时局促难安,呆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又不行。
“别这么紧绷绷的。”米罗笑着去牵他胳膊,“既来了,便请你喝上一杯,喝完酒,说不定要找的人便自己来了。”
“疼吗?”
话里有几分体恤的意思,慕容璟和抓着床单,把脸从臂弯里抬起来,眼里有一瞬的困惑。
李承鄞像刚开过荤的狼崽子,一嗅着血味,便紧紧咬住不放,既贪婪又鲁莽。离开了温柔乡,那生涩的横冲直撞,确令他有些难以承受,可这近乎怜惜的问法,却又让他忍不住好笑。
慕容璟和把头扭过来,勾着唇角,像挑衅、又似鼓励:“不够疼。”
乌黑的发在摇晃中纷乱地滑下去,露出底下后颈的白,点着了李承鄞心头的邪火,将那方才生出一点来的温柔烧了个干净。
他掐住慕容璟和的腰,越发凶狠地往里去。
既不要相怜悯,便不妨共沉沦,让他疼痛、让他落泪。恨也好,不甘也罢,就趁着醉,统统都抛到脑后。哪怕只在今夜、仅在此刻,只管彼此纠缠着纵情酣畅,做一场快活淋漓梦。
李承鄞的酒醒了。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放在他额头,一片不够,还要再加一片。
他睁开眼,疑惑地握住了慕容璟和的指尖。
“什么意思?”他摸了摸额头,把两枚铜钱握到了手里。
慕容璟和披了衣,胸口的潮红尚未褪尽,他像是累着了,懒散地撑着头、侧躺在一旁:“伺候得好,赏你的。”
李承鄞哼了一声:“打发要饭的,都比这大方。”
他想了想,凑过去搂住慕容璟和宽袍下的窄腰,小孩子讨糖的神气:“我要两百个。”
“还念念不忘呢?”慕容璟和不为所动,推开他,“都买了今晚的酒菜,只剩这两个,殿下凑合着看。”
李承鄞便对着灯,捏起那两枚钱。
铜币摸在手上,一厚一薄、明显的不同,可偏偏表面字迹、用铜的质地成色皆是一模一样,用眼辨不出丝毫差别。
李承鄞愈发困惑起来——若只是单纯的造假,绝计造不出如此雷同的铸模,可若是官造,又何苦如此大费周章地偷工减料?
慕容璟和见他不语,冷不丁问:“今日殿下和太子在朝上,可有为了什么起争执?”
——承仪殿里皇帝的那通无名火,虽半是做戏,定也事出有因。
李承鄞没料他有此一问,思索了片刻,才道:“万佛寺修佛像,太子替工部向户部追要新铜。原本今年官矿开采充足,户部主事现又是李酽,这事好批,哪知临了却被高坤亲自压了下来。确实往年工部造像,也没有要这么多铜,今年太皇太后整寿,造的铜像似乎额外多一些……”
他说完,头脑里把一些猜想慢慢联上了:“是我疏忽了——弘文馆人手不够,撰书的事被一压再压,近来我又忙着……”
他看看慕容璟和,对方点点头,替他把话接下去:“你又忙着求娶赵家小姐的事,自然没空想这么多。”
李承鄞脸色一掉,慕容璟和却没在意:“朝堂之上,我耳目不通,但若要打探工部的事,倒也有些门路……撰书你若是真缺人手,弘文馆现成有个何校书,倒可堪一用。”
“何——何束时?”李承鄞在脑子里回忆起这个名字,嗤笑一声,“你那酒肉朋友之一?”
慕容璟和笑道:“酒肉朋友,也不尽是些酒囊饭袋。”
他躺得久了,身上的热气渐渐散去,终觉出些酸痛来,他看看李承鄞:“以后若要通气,也不能总是如此。”
李承鄞很快道:“我府上不行,有太子的眼睛。”
慕容璟和笑道:“巧了不是,我那也有——这可如何是好?”
他想了想,又问:“外面那个,靠得住吗?”
李承鄞也笑了:“放心,嘴严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