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x慕容璟和
十五、冷情
李承鄞打开书案上的屉柜,将里面存放的纸卷取出来。
“既要坦诚相待,有几件事,如今不妨同你言明——太子养私兵,应该不止这一两年的事,也不只在这上京之内。”
那卷宗最上一张写满人名、显是一份名单,其下压着的,尚有一叠按着指印的口供。慕容璟和未细看,他思绪尚有些懒散,只是不明所以地拿眼望着李承鄞,等他来解释。
“你忘了?”李承鄞笑道,“这可是你初到豊朝时,送给我的大礼。”
慕容璟和略感意外。
“小事一桩,倒也不必记这么久……”他又想起彼时李承鄞那诛心之言,忽而一笑,“我不过只是借殿下的手,剪除慕容玄烈埋在豊朝边境的势力罢了。”
李承鄞失笑:“彼时气话而已,这么爱记仇。”
见慕容璟和只是撑着头不语,知他已是疲倦至极,便不再多言,直接将最后一张供状抽出来,摆在对方面前:“当日我借搜捕刺客之名,在丰州城内挖出许多暗桩,所抓之人,我未经手他人、全都一一亲自审问。而这些人中尚有一名,却不是炎朝人。”
“是太子的密使……”慕容璟和低头将口供匆匆看过一遍,其中内容果真非同小可,“这个人呢?”
“一并杀了。”李承鄞冷冷道,“李承邺至今还以为,我只是稀里糊涂,将他的人当作了炎朝探子……”
他说到此处,似是顾及慕容璟和想法,突然停住。
慕容璟和捏着那供状,字里行间地细读,也不看他:“不必在意,我既将这些人送到你的手上,就是任凭你处置——若你不够心狠,我也不必找上你。”
他指尖摩挲着纸角:“丰州以西,是忠王的封地,李承邺借忠王的地界养兵,他那叔父有的是办法帮他掩饰,但这些兵,却是以山匪身份,潜藏在山地城郊……哼,有点意思。”
李承鄞点头,接着道:“忠王近年,屡以封地有匪患,向朝廷讨要拨款剿匪,可这山匪,却是屡剿不灭,反而日益壮大起来。偶有小胜,全是他属将的功劳,若是败了,便继续向父皇哭诉军资不足。这些年,父皇忌惮高家独揽兵权,明知忠王的小算盘,却也听之任之。”
“拿剿匪的钱养匪,确实打得一手好算盘。”慕容璟和嗤笑一声,“如此一来,你接我入京,回程时途经忠王封地,却遭山匪劫道、被伏杀在归途,听着倒也顺理成章。”
李承鄞笑道:“我得了那接质子的差事,本就是由李承邺举荐,还特地热心替我安排行程。我原以为,他也只是怕我留在京中,妨碍他争那太子之位。谁知他是要借机对我斩尽杀绝?若不是我们因刺客之事耽搁了行程,又歪打正着,拿住了他的密使、临时改换了路线,如今的我恐怕如同我那皇长兄一般,早已是一具枯骨。”
他说到此处,思及皇长兄之死,胸中一时恨意难平,将握在手中把玩着的那根七宝金簪几乎捏弯了。
“殿下……”慕容璟和扫他一眼,将掌心覆上他手背,轻声道,“这东西,我还要呢。”
李承鄞回过神来,摊开手掌:“不是不喜欢么?”
“再不喜欢,也得做出喜欢的样子来。”慕容璟和将那金簪拿回来,收入自己袖中,“季连城的用处,尚且大着呢。”
李承鄞的脸色越发冷下来,他一时不满慕容璟和如此与人虚以为蛇,一时又想知道,他迄今对自己的顺从迁就,是否也是出于同样的用心,可若真问了,却又难免显得自己矫情。
李承鄞不愿当面落了下风,只是伸出手去,拿指节勾住慕容璟和下巴,半开玩笑地道:“那想必我对你,更是有天大的用处了?”
“是啊,”慕容璟和顺着他的力道将脸转过来,笑得两眼弯弯,“翊王殿下,我可太喜欢你了。”
他明知李承鄞想听什么,却故意不顺着他的意。
李承鄞沉着脸,盯住那双含笑的眼。
桃花眼,最是多情,可生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怎会偏偏如此无心?
慕容璟和推开李承鄞,缓一口气:“你说有些事……这才是一件,还有呢?”
“急什么?”李承鄞贪恋着他唇上温软,不肯放手,“既然我这般有用,你总得好生应付一下?”
“殿下不愿说,下官就先走一步。”慕容璟和低下头,抵住李承鄞再次凑近的前额,低声道:“天亮前还得回府一趟,难道让我穿着殿下这身,去宫中点卯?”
“一日不去,又能如何?”李承鄞够不到那唇,只好退而求其次,啄一下他鼻尖,不依不饶,“将军近来为何如此勤勉?难不成还想高升?”
他一句出口,便觉出不对,本是一句玩笑,岂料正触到了美人的霉头。
慕容璟和脸色微沉,冷笑道:“我若想升官,殿下这里有的是捷径,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李承鄞见他真的恼了,坐直身子收敛了神色,不敢再闹。
“另有一事,便是太子得位不正——你那时的猜测不错,皇长兄并非丹蚩人所杀,我的手上,还有李承邺谋害先太子的证据。”
这一事却不怎么出乎慕容璟和意料,他只思索片刻,便轻轻摇头:“那便如何?难道你还想替丹蚩人翻案?”
此言正中核心,李承鄞苦笑着点头:“不错,一旦真相公诸于世,豊朝剿灭丹蚩便成了师出无名。这证据就算拿到了父皇手里,他多半也只会默默按下。更何况,李承邺已是太子,动摇储君、便是动摇国本,即便是豢养私兵这样的事,也未必真能撼动得了他,遑论一个本就不被父皇所器重的前太子之死?”
先太子之死,是木已成舟,若真凶偏偏成了新太子,皇帝更不会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儿子,轻易再去废掉一个新的储君。这证据费尽周折送到了李承鄞的手上,却已然成了一颗废棋。
慕容璟和看出李承鄞心中困境,不过他此刻身心俱疲,一时也想不出破局之法,只强撑着精神问:“还有吗?”
李承鄞笑道:“方才那些,都可从长计议,只眼下尚有一事,却是迫在眉睫……”
他望一眼门外,婵儿跪坐廊下的侧影正映在纸门上。
“此刻门外那听墙根的,可是太子的耳目。”他压低声音,贴着慕容璟和耳朵,“你人前对我深恶痛绝,背地里却主动投怀送抱,如此表里不一,太子面前,该如何解释?”
“分明是殿下乘人之危,怎成了我投怀送抱?”慕容璟和并不担忧,顺着他目光,懒洋洋地看了门外一眼,“既已知晓,为何还留着她?”
“还能如何?”李承鄞叹一口气,“她无非一颗芳心、所托非人,父母家人也尽在那人掌控。难道真的为此要了她的命不成?况且,留着她,也许用处还更大……”
他话未说完,见慕容璟和眼角带笑、望着他出神,疑惑地停住:“怎么了?”
慕容璟和侧过头:“李承鄞,我以为这世间女子,不论是一国公主、亦或将军之女,皆不过是你利用的对象。却没想到你对着一个小小的婢女,反倒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李承鄞看着他,心怦怦跳起来,他甚至不确定是否听懂了对方意思,也不知是该觉欣喜、还是紧张。
慕容璟和没领会那一瞬而逝的局促,困顿令他的感知迟钝,也将他整个人变得柔软、欠缺戒备。
“太子对你,也算是颇为上心了。”他低着头,喃喃自问,“你本无意与他相争,他为何步步紧逼,定要将你除之而后快……”
李承鄞不忍见他独自在困意中挣扎,将他整个人搅过来,搂在怀中:“我是皇长兄遇害唯一的见证人,他想杀我,不是理所应当?”
慕容璟和长出一口气,枕着李承鄞的肩、闭上眼,片刻功夫,忽又低声问:“大哥……为何不肯放过我。”
李承鄞眉心一跳,低了头去看他。
慕容璟和浑然不觉,半梦半醒间,胡乱呓语,一时人尚在豊朝、一时又仿佛归去大炎:“是,他不敢赌——不敢赌你这个弟弟的无知无觉,更不敢赌他那父亲的宽容。一旦事情败露,他的地位、他的生死,皆只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皇权之下,即便是重如太子,也须时时谋算、也一样的惶惶不可终日。
慕容璟和微微转身,抱住李承鄞的胳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肩头渐沉,李承鄞神色凝重,收紧了手臂。案头灯火摇曳,怀中人轻且缓的呼吸,将这夜变得格外漫长。
他发间早没了来时的艳香,周身包裹着的都是李承鄞的气味,就在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瞬间,终是被李承鄞完完全全地占有了。
但也仅仅是这样短短的一个瞬间,慕容璟和又重新睁开眼,再度成为了他自己。
“是了。”他像是突然想通一些事情,抬起头来,看着李承鄞近在咫尺的脸,“铸假钱、养私兵、残杀手足……若是这些都不足以将他拉下马,那么便唯有一途,可令他万劫不复。”
李承鄞竟不知他此刻究竟是梦是醒,一时不敢惊扰、只垂着眼看他。
“李承鄞,你说的那证据是什么?”慕容璟和眼神逐渐清明,他坐直了身,笑意盈盈,“我要给太子,递一份投名状。”
慕容璟和从里面推开门,一个踉跄跌出来,把婵儿吓得向后退了一步,一声不吭伏在地下。他脚步不稳,含恨冷笑着,扶住了门。
之前他来时,翊王便吩咐过王府当值的众人,无论发生何事,权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看见。婵儿便不敢抬头,用余光看着踩在自己面前的那双脚,静候着他离开。
慕容璟和却没动。
她忐忑着又等了片刻,见那人对着她弯下身来,隔着衣袖,拿手挑起她下巴。
婵儿周身栗如筛糠,紧闭着眼,把头抬起来。她听闻这炎朝质子向来脾气不好、手段狠辣,今日在翊王这里受了羞辱,却不知要怎样拿她撒气。
“……倒算得上是个美人。”
那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让婵儿不由自主睁开眼。
慕容璟和端详着她的脸,淡淡笑了:“方才,都听见什么了?”
婵儿猛地红了脸。
她奉太子命关注翊王府中动向,只知翊王平素规行矩步、温文有礼,即便对府中下人也甚少疾言厉色,今日方知,他尚有另一幅禽兽面孔。
她一想到眼前这般俊雅高傲人物,却整晚在翊王身下忍辱承欢、辗转哀吟,一时羞耻无极、一时又觉惋惜,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眼睛:“廊上夜风大,婢子什么都没听见。”
慕容璟和轻哼一声。
“也算得上伶俐……”他回头望一眼门内,眼睛冷下来,“可惜了。”
婵儿心中没来由地一紧,但见他将袖子一甩,已径直闯出府门去。
慕容璟和翻身上马,他疲惫已极,强打起精神,将缰绳在手上缠了两圈,用力捏住了,方才一踢马镫,向着那幽深夜色中,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