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笼中(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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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鄞x慕容璟和

十六、投诚

李酽入得东宫时,李承邺正蹙着眉读一本账册。
李酽手握一卷画轴,大步流星走进正殿:“稀罕事,我从官署过来,经过北营教场,猜让谁给拦下了?”
东宫太子抬头看他一眼,没作声。李酽见他像是没心情打哑谜,笑着将画轴放在他面前。
“羽林卫那位左将军,说是近来随手作得一副画像,托我带给殿下。”他在李承邺下首坐下,打趣道,“早听闻这南朝质子爱好风雅、尤擅丹青,可自来了豊朝,还无人见识过他的妙笔。不知他突然这般向殿下示好,有何用意?”
太子想到前几日翊王府上传回来的消息,一时面露讥笑:“如今他在老五那里是如鱼得水了,何须来向我示好……”
虽如此说着,他仍是拿手慢慢打开那画轴,却在拉开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
李酽见他神色有变,将头凑过来看,一见之下,猛地站了起来,几乎将那书案都掀翻了。
质子确擅丹青,画像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人却神形兼备,正是他无比熟悉、被他亲手灭口的丹蚩勇士巴吐尔。
“他、他怎么会……”李酽胸如擂鼓。李承稷遇刺之时,慕容璟和尚在炎朝,浑浑噩噩、当他的富贵皇子,怎么可能与此事有牵涉?
他一时慌了神,竟将画轴夺过来,欲丢进火盆之中。
“烧它何用?”李承邺按下他的手,沉着脸道,“他敢将此画送来,难道还怕我毁去?想必另有原本、此刻应当就在老五的手上。”
李酽咬着牙,摸中了腰间的短剑:“他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们?”
李承邺捏着拳,低头沉思,在短短的一瞬间,他的心中已经做了几种打算。
为了如今的太子之位,他精心筹谋多年,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刺杀先太子。那本是水到渠成、万无一失的计划,李承鄞是他唯一的失算。回京以来,他几次寻机想将其除去、以绝后患,怎料对方行事滴水不漏,次次死里逃生。如今的李承鄞,隐忍谨慎,心机深不可测,早已不是他那个曾经毫无主见、畏首畏尾的幼弟了。
——好在,慕容璟和的出现,难保不会也成为他李承鄞的唯一失算。
思及此处,李承邺轻轻一笑,抬起眼:“去给季家那个不长进的传个话,也该他派上点用场了。”

慕容璟和换了寝衣,闭目靠在椅中。月娘拆了他发冠,正替他梳头,见云娘悄悄推门进来,奇怪道:“这个时辰了,将军又不出门,拿衣服做什么?”
云娘托着木盘,面色有些尴尬:“是翊王府上刚送回来的,说是……清洗不易,多费了些时日,请将军担待。”
慕容璟和冷哼了一声。
他脸上是不屑,心底却在暗笑李承鄞的幼稚,分明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非要多这句嘴,引人遐思。
那日他滞留翊王府、破晓方归,回来时身上穿的不是自己的衣物,又显得心绪不佳,府上人心照不宣、至今没敢提及此事。
云娘本想悄悄地来,怕惹得慕容璟和不高兴,却见他神色如常,只看了一眼自己手边,淡淡道:“放下吧。”
云娘松了口气,又问:“那位季公子,又给您送帖子来了,还照老规矩,不理吗?”
不待他回答,她似是不经意地又道:“传话的说,此番是真有要紧事……”
慕容璟和没抬眼:“一并拿来吧。”
月娘已替他梳完发,拿丝绢简单束好发尾,见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知趣地拉着云娘、一并退下了。
盛着衣物的木盘,与季连城的帖子并排摆在身边。慕容璟和没去看那帖子,只用手指轻轻拈起那墨绿外氅的前襟,丝绒的冬衣滑而厚重、整叠不易,灯下照出些被翻看过的斑斑印记。
他轻笑一声,将整叠衣物抱至膝上,织物摩擦间带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兰香,将慕容璟和眉目浸润得舒展了些——据闻豊朝张皇后擅长调制香薰,李承鄞自幼耳濡目染,倒也跟着有几分品味。
他指尖在衣内摸索片刻,果然勾出一片折叠整齐的笺纸,展开便是李承鄞故作潦草的两行笔迹。
——残夜香已晚,思君幽若兰。他朝至高处,日日赴巫山。
慕容璟和勾起嘴角,轻笑着摇头。
这用词,未免太露骨了些,生怕别人看不懂他的野心和欲望似的。
不过,既然要乱人阵脚,倒也无妨下些猛药。
慕容璟和将纸笺在灯上点了,随手丢进案头的香炉。俯身间、膝头的氅衣滑落,有什么从里头掉出来,滴溜溜地滚在地下。
他低头去瞧,书案的影子下,躺着一枚墨绿色的玉韘。
慕容璟和下意识以虎口擦了擦自己拇指内侧,那日李承鄞在校场上当着众人面摸过的地方又有了些许刺痒,尽管箭羽留下的擦伤早就愈合,只留下一层薄痂。
那夜李承鄞替他梳了发,不顾他的意愿、声称要送他一件玉饰,他只当是少年人一时好胜心作祟,听过也便忘了。
不想那人是如此较真。
慕容璟和抿着唇,望着躺在地下那枚雕刻精致的玉韘。
他也曾经拥有过一枚玉质相似的扳指,比眼下的这枚拙朴,乃是母后遗物。离开大炎时,他把它留给了病重的皇帝,料想此生父子将再不复相见了,权当做他们母子留给他的一点念想。
慕容璟和弯腰拾起那枚玉韘,沉思良久,将它慢慢套在了指上。

季连城为慕容璟和倒了一杯酒,偷眼看着面前这日思夜想的人,心中竟有了一丝畏惧。
那日,也是在这聚芳楼,也是这同一间雅室,他被生生捆了整晚。慕容璟和临走时,说是要叫他醒醒酒,留下所有窗户大开,让他被迫吹了一整夜寒风,回去后便染了风寒,大病一场。
饶是如此,他心中对慕容璟和竟无半点怪罪之意,反是每日往将军府中送去帖子,痛表唐突了美人的歉意。
慕容璟和晾了他好些时日,今日却终于欣然赴约。许是他听说要见一位重要人物,刻意穿得华艳,脱去绣金的外氅,便剩一身大红绸袍,七宝金簪斜插在脑后髻中,留两绺额发垂在脸侧,鲜得像一丛石榴花,染上了风花雪月的模样。
季连城在心中暗自可惜,如此美妙的一个人物,却终究是不能为他所有了。
慕容璟和毫不防备,饮下杯中酒。
“你说有要紧事,请我务必来见一见一个人,究竟何方神圣?”
“别急。”季连城讪笑着将他杯中添满,“再饮一杯,他们想必就快到了。”
“连城啊……”慕容璟和抓住季连城的手腕,掌心热度透过衣袖,烫得他将手一缩,“你怎会不知,这温柔乡,又岂能多饮?”
季连城骤然被他点破,惊得一下站了起来,向后退开一步,满眼痛心地道:“璟和……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他眼见李承邺与李酽从屏风之后走出,心有不甘地咬着牙行了一礼,便逃也似地退出房去。
慕容璟和轻笑一声,身上力气渐失,他换了个姿势,倚在圈椅之内:“太子殿下想见我,宫中传一声便是,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大费周章的难道不是你?”李酽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他没有季连城那般好脾气,直接抬手捏住慕容璟和的下颌,将酒杯举到他嘴边,“太子殿下请你喝酒,岂有不喝的道理?”
“太子?”慕容璟和笑道,“怕只怕,很快就不是了……”
他眼看着李酽变了脸色,指尖上加重了力道,只得顺从地张开嘴,就着李酽的手将杯中酒饮了下去。
李承邺在他对面坐下,平静地道:“如此束手就范的样子,可不大像你啊。”
“殿下是不是误会了?”慕容璟和向后一靠,喘了口气,“自我踏入豊朝那一刻起,可不就一直如此、任人鱼肉吗?”
别的不说,他眼下的确是任人宰割的处境——酒劲来势汹汹,他额上已微微见汗,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但脸上却丝毫不见慌:“酒我已喝了,殿下有什么话,尽管问便是。”
“听质子的意思,是怪我这个豊朝太子照顾不周了?”李承邺不紧不慢,细细观察慕容璟和的神色,“这太子我若做不成,你以为,谁来做合适?”
“这豊朝谁做太子、谁当皇帝,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分别?”慕容璟和不动声色,掩去眼底一瞬而逝的杀意,“而我,只要李承鄞的命。”
“要他的命,秋狝时殿下不是没给过你机会,”李酽替李承邺倒了一杯茶,适时插进话来,“是你自己没把握住。倒是把自己送到了翊王的手心里。”
他毫不掩饰眼里的讥讽,慕容璟和却并不在意,只对着李承邺笑道:“太子殿下自然是好谋划,但我又不傻。这谋害皇子的罪名,您自是不怕,可我担待不起。”
他语带双关,一下子说到重点上,李承邺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单凭一幅没有来头的画,就想扣我一个谋害皇子的罪名,五弟未免也太天真了。”
“翊王固然天真,可此事真闹到了陛下的面前,殿下你就敢赌吗?”慕容璟和看着对面二人同时沉下去的脸,慢慢地靠在椅背上、替自己找个更舒适的姿势,“你不敢。所以,你借着翊王到丰州的机会,故技重施,要利用山匪的名义除掉翊王。太子殿下这铲除异己的本事,实在另在下望尘莫及——只可惜,阴差阳错,你那位派去丰州的密使,被李承鄞当做炎朝的探子抓了去。殿下也许不知,李承鄞的手上,还有一份那位密使临死之前留下的口供。”
李承邺捏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慕容璟和满意地看着李酽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哎,实在渴得很,世子不介意,也赏在下一杯茶喝吧?”
李酽面带愠色,李承邺却看着他、轻轻摇一摇头,他接过李酽手中的茶壶,亲自替慕容璟和倒了一杯。
“质子好大的本事,连这些隐秘都套了出来。”他将茶杯推到慕容璟和面前,“想必老五如今,是把心都交给你了罢?”
“我说过了,”慕容璟和拿了茶杯,冷冷道,“我不要他的心,只要他的命。”
李承邺看着他饮下那杯茶,笑道:“我有一事不明,既然他已掌握了如此重要的证据,为何我到现在,还安然无恙呢?”
“那就要问问殿下和世子,从西境假扮丹蚩人的死士、到丰州打着山匪名义的私军,到底是从哪里养出来的了。”
慕容璟和抽丝剥茧般,一层层往核心里说,李承邺的脸上终于也再难维持镇定。
“钱权、军权,乃是皇权之根本。皇室之中,若说手足相残尚是常有的事,可为了兄弟相争,做出危害社稷根本的事,那恐怕又是另一番说法。”慕容璟和紧盯着李承邺,“太子殿下深谋远虑,铸币养兵之局本做得天衣无缝,可惜手底下的人却不争气。殿下不知,那季氏父子贪得无厌、中饱私囊,铸得的伪币偷工减料,早就给李承鄞寻得了破绽,这样下去,被他找到此事的证据,也只是迟早的事。”
“李承鄞的野心之大,绝不像他那副乖顺的外表。他此番是打定了主意,要在陛下面前立一大功、让太子殿下再无翻身的余地。”慕容璟和勉力撑住扶手,坐直了身子,“我劝殿下,还是早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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