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虫师
张佳乐从小就知道，自己眼里的很多东西，和别人看到的是不一样的。比如锦城的花，别人看起来是花，他却知道有些不是。
不过这些并不妨碍他眼里家乡的美。
锦城的四季百花盛开，仿佛没有冬天一般，生就了他飞扬跳脱的性子。他在十六岁的时候成了虫师，就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情来。那时他常用虫师的本事来治病救人，因为天资高，不多几年在同行中也就小有名气了，在民间更是有了“虫医”这么个称号。
与医理现象有关的虫类，毕竟只是虫师研究中的一小部分，不过张佳乐一向觉得学术重在精深而不在广博，若能在一处将自己的本事发挥到极致，便心满意足了。
直到他遇到了叶修。
叶修和他年纪相仿，可是张佳乐自认识他起就觉得对方像个小老头似的，似乎什么都知道、但又对什么都兴趣缺缺，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他对虫的了解仿佛是天生的，对什么都能说出一二，却对什么都不愿插手管。用他自己的话说，虫也有虫的生存之道，人若刻意经营之，难免破坏彼道的平衡。
对这点张佳乐却不能认同，他想着既然做了虫师，若是不能将学识造福于人，简直空有一身本事。
他们初识的时候也都佩服彼此的见识，常有书信互通，但时常意见向左，往往争执的时候比一般的交流更多。一来二去，也不知怎么他就和叶修较上劲了。
偏偏那时同行间对叶修的赞誉颇高，远胜过了张佳乐。年轻人的好胜心作祟，使得张佳乐对这个同龄人一直不能服气，他一心想要做成一件叶修做不成的事情，好以此证明自己要比对方更出色。
——后来他在白雾山上的每一天都在问自己，是否后悔过当初的执着。
张佳乐觉得很累，倚在叶修身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好久没睡得这么实，浑身暖洋洋的，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叶修跟着躺了一会儿，却没睡，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冰虫从张佳乐的身上下来，扭来扭去地往自己衣服里钻。
本来他赶了一路来，又爬了大半日的山，也已经疲劳得很。只是这里的环境确实让人一时难以适应，身体没有一会儿就冷得僵硬了，只好坐起来活动一下胳膊腿。
他低头看着睡梦里的张佳乐，这人睡得倒还算踏实，一脸的放松坦然，只是人比以前清瘦了许多，原本生气勃勃好像阳光底下的小树，现在却惨白得像是透明了，连呼吸的声音也轻浅得很，好像随时会化进山上的雪色里去。
这样下去也许不等孙哲平怎么样，他自己先要撑不住了。
孙哲平的情况叶修是刚到就大致看出来了，再加上张佳乐亲口告诉他，他想也许真的来不及了。他这趟上山本来就是想看情况带张佳乐走的，虚茧那不过是个再明显没有的借口，但真的来了以后，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又觉得说不出口了。
这哪里是个会放弃的人。
叶修有点为难地叹了口气，把嘴里的烟拿下来往床沿旁边一搁，轻手轻脚爬起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就看见孙哲平跑出来了，一个人坐在外头右手端着个杯子在喝茶，看见叶修也不算惊讶，就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
叶修其实早就累得不行了，打着呵欠走过来一坐，就盯着孙哲平手里那杯茶。
孙哲平挑挑眉毛，把手里的杯子推过去：“呆多久？”
“把你的情况看看就走……咳咳！”叶修端起杯子灌一大口，才发现那茶难喝得很，不过好歹感觉身上暖了一点，“这地方可真不是人呆的。”
孙哲平把身子往前探了探：“那就赶紧看，看完赶紧走。”
“哟，这么不欢迎我啊？”
“没你睡的地方。”
叶修抬眼四处看了看，也确实如此。
张佳乐和孙哲平，这两个虫师一起，在同一个地方呆得久了，冰虫自然全都扎堆往这里聚，时间一长就没法住了，几乎每隔几个月就要搬一次。平日里两个人虽然除了钻研怎么对付跗骨生，就是找地方搭新屋，住的也确实简陋。
“那我和张佳乐挤挤，顺便给他吸吸虫。”
“……你还是睡外面吧，亲近大自然。”
孙哲平对叶修也不算陌生。张佳乐跟叶修较劲那会儿就认识孙哲平了，这两个人性格倒是合得来，做了很久的搭档。孙哲平这个人话不太多，只埋头做起事来凶，相处起来多半是他听张佳乐一个人念叨叶修的长长短短，时日久了对方的那套论调他自然也是清楚的。
叶修假意不满地放下杯子：“我说你用得着这么讨厌我吗。”
“老子变成今天这样，也有你一半功劳。”孙哲平也毫不含糊。
“我当初就跟他说过的跗骨生的母虫碰不得，他非不听啊？”
“你第一天认识他吗？越是你说碰不得的东西他越是要碰啊。”
这话倒是无从反驳了。
叶修瞥过眼看了看孙哲平绑着绑带的左手。他这只手其实早已经不能动了，因为跗骨生的母虫寄居在里面，如果不是靠冰虫压制着，依照平常的繁殖速度，他全身的骨头恐怕早已被蛀空了。
——当初如果不是孙哲平的这只手替张佳乐挡了那一下，对方可能早就没命了。
跗骨生原本也不是什么可怕的虫，一般人的身上多多少少也会生着一点，它蚕食骨骼的速度很慢，虽然寿命比人稍久些，但毕竟没有母虫的时候不会自己繁殖。通常人到老了才能觉出点骨头脆啊、关节痛这类的影响。
而母虫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一旦找到宿主，繁殖出常虫的速度奇快，同行间的记载中几乎只需数月就可以将成人的骨骼吃空。常虫还可以通过虫师的办法来拔除，可母虫一旦和人体结合，却是到死也拔不出来的了。
当初所幸是叶修找到了通过冰虫压制跗骨生母虫的法子，不然如今的孙哲平恐怕也早就尸骨无存了。
这些年张佳乐一直不愿放弃，坚持要留在白雾山上陪着孙哲平找寻根治之法。而叶修云游在外，也是一直在留心解决之道。
一开始他们心里就都清楚，孙哲平的时间是一天少过一天的。可张佳乐的身体竟也被慢慢地拖垮了，这多少算是个意外。
叶修和孙哲平两个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不过因为提起了这事，彼此的情绪也都高不起来。
张佳乐醒来的时候床沿边的虫烟刚好燃尽最后一点。
一睁眼就看见灰烬沿着床边干净利落地掉了下去，他第一个反应是跳起来大喊：“叶修你想烧了我这里是不是？”
然后毫无预兆地，眼前就黑成了一片。
坐在外面的两个人只听到隔壁屋里“咚”的一声闷响，赶过去开门一看，就见张佳乐坐在床边的地下揉着手肘，正瞪着眼睛有点迷茫地看向门口。
似乎是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孙哲平拔脚就要往屋里跑，还没跨出一步呢，领子就被后面的叶修揪住了，跟着就听见张佳乐忙不迭地喊起来。
“站住站住！你别进来。老叶，快扶我一把。”
叶修的脸上一瞬间换过很多表情，最后依然停在了嘲讽的笑容上。
“睡了一觉你就不会走路了？”
“呸！还不是你害的？”拽着叶修的胳膊站起来，张佳乐的眼前还在冒着金星，只能往眼前的人身上靠了靠，勉强瞪着眼睛往地下看，“烟呢？”
叶修不动声色把掉在地上的烟灰往床底下踢踢，回头问孙哲平：“他老这样？”
孙哲平点点头算是表示默认，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也就最近几个月开始的吧。”
“别胡说啊，我这不过是……饿的，嗯饿的！”张佳乐跺跺脚感觉能自己站稳了，把叶修一推，又锲而不舍地往下蹲着去找地上的烟灰。
叶修赶紧伸手捞回他摇摇晃晃的胳膊往身边扯了扯：“行了行了，这住不了几天就得搬的房子，还亏得你这么上心啊。”
“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不是你睡的。”
“那我来睡，行吗？”
“滚！”
孙哲平站在门口有点不耐烦看他俩唧唧歪歪，可看着张佳乐一脸认真地和叶修较劲的样子，又觉得他似乎很乐在其中。他很久都没看到对方眉眼这么轻松的样子了，忍不住又多看了一会儿，等回过神来，眼前这两个人的话题已经从让不让睡一路奔向了谁睡觉比较不老实上。
孙哲平实在忍无可忍，抬手在门上叩了两下提高点声量：“说到搬家，正好叶修你来了，帮忙搭好新屋再走。”
“……啊？”
“对！”那边张佳乐来了精神，反手死死捏住叶修肩膀，“绝不能放这混蛋白吃白住！”
这事和叶修的计划出入有些大，本打算是最多留上一两天就走的，说起要搭屋，却估摸着没有十天半个月是走不了的。他下意识就要干脆拒绝，可是再看看眼前的这两个人，一个两只手已经废了一半，另一个这么白惨惨的站在那儿，又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叶修难得地打了个磕巴，才从嘴里勉强挤出一句：“不对吧……哥还没来得及吃没来得及住呢？”
于是他马上就住下了，并且还被逼着吃了一顿不怎么好吃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