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最近,有点不对劲。
他刚从俄国回来没多久,原本每天晚上和明楼都有说不完的话。聊他在那边的生活、读过的书、探听到的国际形势,再问一问明楼在法国近一年的情况。但这两天从学校回来,吃过了饭就直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闷头睡觉。
明楼问他:“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啊?没有吧……”明诚心不在焉,反应都迟钝了,“就是有点累,睡一下就好啦。”
这都睡了好几天了。
“天气冷,要注意身体。”
“知道了,大哥晚安。”丢下一句话,便又回房间去了。
明楼的眉头皱起来——阿诚又有事瞒着他了。这么一想,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与其恭顺的外表不同,这孩子从小内心里就有自己的主意,可是不管做什么决定、有什么想法,他总是会对明楼坦诚,从不隐瞒。
第一次意识到阿诚对自己也有秘密,已经是一年前在香榭丽舍大街的花店了。那时明楼内心有多生气,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当时情况危急、生死一线,来不及细细追究。等到阿诚从俄国回来,提着箱子笑嘻嘻地站在明楼面前,他走过去给弟弟一个拥抱,看到那双久别的眼睛,立刻就把一切旧帐都抛到脑后去了。
明楼想,现在是时候算一算账了。
明诚睁开眼,发现明楼搬了张椅子坐在自己床边,脸色特别难看。
“大哥?”他坐起来,还没睡醒,有点摸不清楚状况。
再吸吸鼻子,更疑惑了:“你喝酒了?”
明楼的脸色更难看了,把一个棕色的药瓶放在床头柜上,问他:“这是什么?”
明诚一下子清醒了。
“你知道的呀。”他含糊地应付一句。
他最初性别分化,就是在刚来法国不久,还是靠明楼帮他度过了那一段忙乱。
明楼冷着脸:“俄文我是比不上你精通,可好歹还是懂一点的。这可不是一般的抑制剂吧?”
见阿诚不作声了,又问:“吃多久了?”
“……一年。”
“一年!”他猛地站起来,高高抓起药瓶,恨不能将它捏碎在手里,捏不碎,就只有摔。
“大哥,我错了!”明诚毫不犹豫地承认错误,拽着明楼的袖子,“别……摔了我还要收拾。”
药不是钱买的呀?心里想的却是这个。
这的确是价格昂贵的特效药。他在伏龙芝就学期间,为了应付高强度不间断的训练,一直靠这个来压抑本能、维持最好的状态,有时甚至过量服用。没有想副作用是这么厉害,连续吃了将近一年,效果越来越糟糕,却断不掉了。
“胡闹!”明楼骂他,“军校也没人管你?”
明诚摇头。他这个性别,在伏龙芝已经算是少数,难得的同类,也多数早已有固定伴侣。以前,明楼也曾不露痕迹地暗示过他也为自己找一个,那时他心思就不在此处,并不愿意。现在身份复杂起来,更难有合适的人选。
没有人,只能靠药。而现在显然药也快靠不住了。
“以后不许再吃了。”明楼把药收在自己口袋里,转身要出去。
明诚不肯放手:“大哥。”
“当我是大哥,就不许有异议!”明楼甩开阿诚,心里压着无名火,并不再多看他一眼,匆匆摔门出了房间。
淡淡的茶花香被房门隔绝,他松了一口气。
帮阿诚在学校请了两天的假,明楼自己没课,早早回家。路上想起那孩子昨晚的情态,又觉得十分可怜。他教导阿诚跟对明台不同,很少采用强硬手段,一方面出于对他童年的不忍,另一方面主要还是对方听话。但就是这样,一旦倔强起来不知道怎么对付,确实令人为难。思来想去,明楼决定还是改用怀柔政策,买了阿诚平时爱吃的蛋糕,一路拎回家去。
刚到家,他就把想好的说辞全忘光了。
阿诚的房间窗户大开着,外面阴冷的湿气把房间都浸透了,他自己双手捆在床头,蜷着身体双眼紧闭,都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昏迷了。
明楼把手上东西一扔,冲过去关窗,一有动静,阿诚就醒了。
“……大哥?”
“你又发什么疯?”明楼转过来,气坏了,低沉的声音也压抑不住怒火。
阿诚的脑子还在发懵,不明白怎么这两天大哥老趁他睡觉的时候跑进来发火,想坐起来,发现不能动。
“啊。”明白了。
阿诚解释:“这个在军校里学的结嘛,有技巧的,自己可以绑、也能自己解——只要是脑子清醒的时候。”为了证明,抬一抬手,很利索地把绳子解下来了。
又没问你这个。
明楼强压下怒气:“没事捆着自己干嘛?”
“你又不让我吃药……”明诚嘀咕,“我怕我到时候糊涂了,对你做什么。”
明楼气得想笑:“你还有理了?啊?还想对我做什么?”
你又能对我做什么,他想。
“你不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声音很小,还是让明楼听见了。窗关了有一会儿,屋子里稍微回暖,反而让有些冻僵的身体感觉出冷来,他打个寒颤,抬起眼看着明楼。
又来了。明楼脑子一阵晕。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明楼同志,你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咬牙把外套脱下来,隔着被子盖在阿诚身上:“那也不能开着窗睡觉,巴黎冬天什么样,你不知道?”
外套上有大哥特有的味道,明诚的身子渐渐暖起来。见明楼转身要走,喊住他:“大哥,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
明楼已经迫不及待想跑:“等你清醒点再来和我说这些。”
“我清醒的。”他想,你看这个结我还可以自己解。
明楼不理他,把手按在门把上,猛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话。
“大哥,我不配喜欢你吗?”
这个词用得太重,明楼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脱口而出:“你怎么会这么想?”
有些事情,明诚以前不是没隐晦地暗示过,偶尔明楼给他临时标记的时候也有,劝他给自己找个伴侣的时候也有,他身在俄国、往法国写信的时候也有,弯弯绕绕,都被明楼不着痕迹地挡回去。
这一次索性借题发挥,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了,看来是铁了心不想放过他。
“我看得出你一直在回避我。我也不是没想过知难而退,但是又舍不得。你都没有明确地拒绝过,就这样放弃了,我是不甘心的。”阿诚把自己靠在床头,脸色还是不好看,但认认真真的。他皱着眉,额头渗出虚汗,看起来完全就像是戒断反应。
“你要是实在说不出口,也没有关系。你现在走出这个门去,走了,我就知道了。”他顿了顿,很快地又补充,“你走了,把药留给我。”
这明摆着还是没给他留路,明楼哭笑不得:“阿诚,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道理的。”
阿诚想也不想:“我不和你讲道理,反正讲不过你。”
明目张胆地耍赖皮。
等了一会儿,听明楼不说话,又抬起眼睛,逼问他:“走吗?”
明楼站着没动。他的心里好像有一个炸药桶,不断地掐灭了导火索,阿诚却举着根火柴,追着点。
半天,终于说:“阿诚,你要想好了。这件事对我来说,就算做了,以后还有其他的选择余地。而对你来说,一旦决定了可就是一辈子。”
明诚愣住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对了意思,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你还要有别的选择吗?”
明楼气极了:“在说你,不要转移话题!”
明诚问:“一辈子怎么了?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好的选择吗?”
问完了,不等明楼表态,又自己回答:“没有了啊。”
明楼心里的炸药桶,砰的一声,爆了。
明楼说:“从现在开始,你再要后悔,就来不及了。”把阿诚压在床头,吻他。
心里的火气还没灭,烧得四处蔓延,让这个吻显得强势甚至粗暴,咬他的下嘴唇,吮吸他的舌尖到发麻发痛,惹得他从喉咙深处发出抗议的轻哼。以前替他做临时标记的时候,明楼也吻过他,在额前或者是耳后,谨慎而克制的、力度控制得极好的亲吻,和现在这样简直天差地别。
阿诚听见明楼急促的不怎么规律的呼吸,热气呵在自己嘴里。
冷静持重的大哥也有这样的一面,真好。他想,只有我能看见。
直到明楼问他“笑什么”的时候,阿诚才发现自己笑了,连忙抿起嘴来不说话。
明楼恼火起来,掀了被子,摸到床头的那捆绳,把阿诚两只手别过去、绑在身后,捆得结结实实:“这个结,你解一个试试。”
阿诚一半脸埋在被子里面,笑得停不下来了,蜷着身子说:“我不解。”
他身上睡衣单薄,扣子一半都被扯开了,肩膀露在外面,浸染了巴黎冬日的寒气,却不觉得冷。明楼的气息像酒,带着热量的,四面八方地包裹住他。
他从被子里转过脸来,看着明楼,叫:“大哥。”
明楼俯下身去,咬他的肩膀、脖子:“阿诚,这种时候,不能再这样叫我了。”
再这样叫,我可下不去口。
阿诚止住笑,认真地想了想:“明楼同志?”
明楼没忍住,一口气喷在阿诚的脖颈中间,痒得他一缩。
阿诚说:“严肃一点呀!”
明楼说:“你严肃一点!”
看到阿诚确确实实为难的表情,又说:“叫名字,就很好。”
“明楼,啊……”
舌面粗糙地磨过胸前,把末尾一个字变成颤音。
明诚现在,真正从心中生出一丝悔意,或者不如说,是有些害怕。
他自己在地下挖了一个坑,最后反而被填了进去。
推他入坑的人正是明楼。此刻他的大哥已俨然成为另外一个人,只不过换了一个称呼,便变得粗暴、蛮横、不留一点情面。身下的硬物是一根楔子,钉入他的身体,一分一寸地向里开拓,给他痛、又给他快乐。
疼痛像是冰,快感像火,缠绕绵延、顺着脊髓向上弥散,冲入头脑,便将他整个人刺穿了。
本能地想逃,明楼却按住他的腰,不让他退缩。顶住他的弱点,凶狠地往里撞。
明诚很快就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讨饶的话,都被堵在明楼的唇舌之下。
亲够了,确定他迷离破碎到连一个完整的词语都再也说不出来了,才凑到耳边说:“我说过吧,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明诚的身体,青春正好、灼热撩人。而明楼,正是欲望鼎盛、不知餍足的年纪。点上了火,再想要熄就难了。
喉结的部分被含住,湿热的舌拂过其上覆盖的皮肤,明诚感觉自己成了一头被叼住咽喉的猎物。而明楼便是捕食者,尝到血的滋味,就死死咬住再不松口。
明诚想,没有后悔,没有啊。
不是没有想过,要把整个人的毕生都交托于你。现如今灵魂已交给一个共同的信仰了,剩下的这具肉体,便请你把它都拿去。
情欲的潮将他覆没,像一个醉酒的人,浑天胡地,控制不了身体,眼泪也流出来。
明楼在他体内成了结,涨大的器官将他从内部破坏、毁灭、而后重塑。
现在,便完完整整是你的了。
“疼?”明楼拿拇指抹去阿诚眼角边没干透的泪水,“是我不好。”
他又恢复成了那个温和可靠的大哥,要为被欺负的弟弟抱打不平。
明诚摇摇头。怎么办呢,总不能去向欺压者本人告状吧?
只好往明楼近前凑了凑,转移话题:“冷啊。”
“现在知道冷了?”明楼瞪他一眼,在被子底下把他搂紧,胸腹光裸的皮肤贴合到一起,又擦出一点挠人心肺的痒。
明楼定了定神,说:“对了。”才想起来,沿着阿诚胳膊一路往下摸,然后一愣。
明诚冲他笑笑,把捆绳塞到他手里,有些得意:“我已经解了呀,刚刚。”
明楼看他一眼。了不得了,你。
又问他:“饿不饿?”
“有点。”
明楼便跳下床去,把之前扔在一边的蛋糕捡回来。盒子歪歪扭扭的,打开一看,里面摔坏了形状,奶油蹭在纸盒边缘。
“太浪费了。”明诚痛心疾首地拿出来啃了一口,又用手指把盒子上的奶油整整齐齐地刮下来。
见明楼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他,起了玩心,手指伸出去:“大哥要吃?”
明楼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奶油的甜腻味道,但还是低下头尽数舔光了、咽下去,把阿诚的手指继续含在嘴里,吮着上面残存的甜。
明诚的脸又烧起来:“大哥,你还让不让我吃东西了啊?”
“你吃。”明楼含糊地说一句,还是不松口。
明诚含在嘴里的东西都咽不下去了。明楼便凑上去,从他嘴里夺食,帮他吃掉。
分吃完了蛋糕,接着还要吃人。阿诚的背上有自己留下的印记,斑驳的艳红色,明楼把唇舌覆上去,细密地一一亲过,留下濡湿的痕。
阿诚的手抓着床单,声音有点哑,却带着甜味。
窗户蒙上白雾,黄昏的光透进来,将一室冷冽照得朦胧。
明诚精疲力尽,迷迷糊糊像是要睡着了。明楼从背后搂住他,下巴搁到他肩膀上,亲亲他的耳垂,说:“阿诚,给你讲个故事吧。”
明诚想,我都多大了?嘴上还是说:“好。”
“你跟着我刚来法国的时候,16岁?17岁?还在念高中。有一天我去接你下课,你站在远处和几个同学聊天。那时的你就很受同学的欢迎,法语虽然还不纯熟,但说话丝毫不怯场。明明没有站在人群中心,却一眼就能看见。”
不渺小、也不突兀,恰到好处地藏着自己的锋芒,落在明楼眼里,却锋芒夺目。
明诚说:“那是因为你只认识我呀?”
明楼咬他一口:“不许插嘴。”
“后来你性别分化,吃了一番苦头,可能自己也记不住了。我不放心,偷偷跟到学校去。课间的时候,你一如往常,站在走廊下面跟同学聊天……”
明诚忍不住问:“大哥,你旷课啊?”
听到明楼啧了一声,他赶紧说:“我不插嘴。”
明楼继续往下说:“你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是那些同学看你的眼光,多少都有些不一样。他们的态度,并没有变得不好,而是变成某种意义上的,过分的‘好’。”
他隐约记得,自己当时是愤怒的,甚至从内心责问过自己,有没有也开始用同样一种目光看着他的弟弟。
“阿诚,你这么好,有资格成为一个独立的自己,不为追随着谁而生,也不应该被当成别人追求争抢的目标,更不能成为任何人的附属品。
“你从小对我就有些依赖,这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你分化之后,对我态度的改变,我看在眼里,却害怕了。我怕那份依赖变成对你的误导,从此捆住了你的手脚。我希望你不要过早地被打上别人的印记,要你走到更远更自由的地方,有一天,找到自己的信仰、找到最好的那个人。”
发现阿诚背着自己偷偷加入组织的时候,他的内心固然震怒,却也有惊喜。他想他的阿诚终于不再事事只追随着自己的脚步了,高兴之余,又感到心痛。这种矛盾的心情将他推入一个两难的境地,一触及,就想逃避,终于变成后来那个样子。
他说完,明诚静静地等了一会儿,问:“大哥,你讲完了?那我讲了啊?”
明楼给他一个沉默的肯定。
明诚说:“有一天,是哪一天?难道要等过完了一辈子,等到天荒地老?既然知道路是一样的,为什么不能现在就一起走?”
明楼无奈极了:“你傻不傻?我到底有什么好?”就让你这样迫不及待。
“你才傻,说我好,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你就是最好的。”明诚翻个身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
“大哥,信仰、还有你,我都已经找到了。”
今日起,不妨一起走过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