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上云霄(2)

Tag:

2、思欲

【思念实非有意义之事,重逢才是。】

明楼收到阿诚的来信。
阿诚在军校,一个月有一天可以外出,他就抓住这个机会,去邮局,给明楼寄一封信。每一次用的署名都不一样,内容有时是中文,有时是法语、英文,还有俄文。
伏龙芝生活的细节,他是不能在信中透露的,也不能提及他自己的身份以及与明楼的关系。因此,写的东西往往疏离而隐晦,连思念都表达得拐弯抹角。
明楼与路过身边的学生打声招呼,就坐在林荫边的长椅上拆开信来。
信的开头写道:“明先生,您好,还记得我吗?”装模作样的,让明楼忍不住笑了。
后面多是些客套的问候,寥寥几行,谈一点天气,他却透过那笔迹看到阿诚漆黑透亮的眼,眼里充满热切。
能说的实在太少,不过半页纸就完了。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明楼把信从头读了一遍,指尖在黑色的墨迹上依次抚过去,好像就能感知到信纸上残留的精神、看见阿诚的脸。读完后,他把信纸收回信封,将来自列宁格勒的邮戳叠向里面,收进胸前的口袋里。
晚上回家,他还要给阿诚写一封回信,但是没法寄出去,只能按照日期整理好,收在书桌的抽屉里。
阿诚在第五还是第六封信里写过:“您不必费心给我写回信,毕竟我总是居无定所。”字句里竟能看出些不讲理的怨气。
那正是思念最炽的一段时间,分别已久、离重逢又尚远,心绪总是难以稳定的。对于一个敏感的哨兵来讲,尤其如此。
那一次,明楼在给他的回信里写:“在军校可有遇到合适的向导?要是有,早点结合对你来说是好事。”
写到这里,却有一点说不清楚的心烦和担忧。明知道寄不出去,他还是将信纸在烟灰缸里烧掉,重新写了一封。
把那句话换成了:“你可多交些朋友。”

明楼写这些信的时候,他的眼镜蛇通常就盘踞在书桌的一角,形态怠懒、精神却警醒的,有时缠着台灯,有时绕着墨水瓶,将尾巴搭在他的手臂,对那一纸信函表现出一点淡薄的兴趣。
明楼便想起,阿诚应该还没有见过他的精神向导,而他也没见过阿诚的。
于是对重逢便又多了一层期待。
其时巴黎已经入秋,深夜里颇有些寒气,他给自己煮一杯热咖啡,口味乏善可陈,只喝掉一半,余下在桌边很快放凉了。眼镜蛇在杯沿好奇地吐一吐信子,便嫌弃地扭过头,游下地面去了。
明楼苦笑一下。阿诚在身边的时候,偶尔会劝他夜里不要喝咖啡,但每每听见他抱怨头疼,便又没办法地端来飘着香气的杯子。现在没人劝诫,他反倒喝得少了,原因竟不过是挑剔自己的手艺。
明楼扶了扶隐隐作痛的额头,将写好的信收进抽屉里。又拿出巴黎几所大学的招生简章来,慢慢细看——明台要来法国了,国内局势不稳,大姐想着让他出国念书,托人带来学籍履历让明楼帮忙把关。明镜并不知道,如今的巴黎也并非什么逍遥所在,眼下的时局,实在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哪一处不是是非之地。
明楼将手中的材料翻过几页,下面还压着另外一份机密文件——“烟缸”小组出事以后,他受到组织的委托,重建巴黎的交通站,这原本并非他的工作范畴,双重间谍的机密身份也让他的行动处处受制,因此这项任务一直进展缓慢。
所幸的是,中共南方局已经通过了他的申请,待“青瓷”学成归来,便会正式转为他的下属,以阿诚的机敏和能干,届时自己的工作想必会轻松许多。
明楼想,等明台来了,还得换间大点的房子。只是现在还不能搬,总得等到阿诚回来。
等阿诚回来……
明楼皱一下眉,把跑远的思绪收起来,重新专注于手中的材料。桌下,毒蛇渐渐隐去了身形,留下一室静谧。

明诚从军医官手里接过检查报告,熟练地把各项数据扫过一遍,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将纸张塞回信文件袋里。
这一个月,他已经连着做了两次精神评估。米拉终于忍不住批评他:“诚,你样样都优秀,唯有一点,总是太过谨慎。别人看来,难免缺少一点胆色。”
无论以哪一个国度的审美来看,米拉都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这位高加索女子身材高挑,站直身体几乎能与明诚平视,蓝灰色的眼睛专注着谈话对象时,眸子里总带一点极具侵略性的诱惑力。
明诚礼貌地对她笑笑,并没有半点被冒犯的样子:“中文里有一个词汇,叫做胆大心细——缺少了谨慎的心思,大胆只会变成冒进鲁莽的同义词。”
米拉说:“你知道吗?你和一般的哨兵不大一样。他们总是要把冲动和莽撞,当作是哨兵的浪漫。”
明诚说:“浪漫是艺术家的事,而我们是军人。”
他面色不变,米拉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心绪微小的下沉,便略微压低了声音:“看来尤利克的事,还是对你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明诚沉默片刻,并不否认,只是换一个话题:“他离开前,我还是想去看看他。”
“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他应该会被直接送交法庭。”米拉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不加遮掩的厌烦,“他毁了自己,也毁了一位大有前途的向导。”
男性交缠的肉体和粗野混乱的喘息骤然映射在头脑里,明诚皱起眉,停下脚步。
米拉发现了他的情绪波动。
“其实,你根本无须太过介意。类似事情发生的概率太低,你又是这样……”她顿了顿,心血来潮地把“自律”这个词收回去,换成了一个调笑的词汇,“……迷人。要是不放心,在你面前就有一个现成的优秀向导,随时愿意接受你的追求。”
明诚不负所望地笑了,好一会儿,才诚恳地说:“谢谢你的好意米拉,只可惜我的心在远方,我的将来,恐怕还要征求别人的意见。”
“远方?别人?让我想想……你在巴黎已有了爱人吗?”
“不。”明诚摇摇头,把两个答案连着说出来,“我的祖国、我的家人。”
“真是不解风情!”米拉大声地笑起来。

列宁格勒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明诚从伏龙芝毕业,依照组织经由军校转达的指示,转任驻法情报专员“眼镜蛇”的下属,踏上了前往法国的归途。
而此时的巴黎,正值一个多雨的暖冬。
明楼刚走到校区外的钟楼广场,雨停了。他收起伞,眯起眼睛仰望渐渐亮起来的天空。
浅灰色的大鸟低沉地鸣叫一声,于头顶盘旋一圈,以枭鹰一般的姿态高远地划破阴霾。
明楼的心情因此莫名雀跃起来。
他听到有人喊他:“大哥!”收回眼神,便看见阿诚提着手提箱站在不远。
他跟离开自己的时候几乎没有两样,一棵小树般倔强挺拔地直立着,毛呢大衣的肩头沾上雨水,略微改变了颜色。
明楼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对方便放下行李箱伸出手来,似乎想讨一个拥抱。明楼想了想,果断地把伞丢在脚边。
阿诚的手臂比以前更有力了,身板也结实许多。明楼用手在他后背拍了好几下,仿佛能感觉到好几层织物下透出来的体温,才分开两步、上下打量起久别的弟弟。
“长高了。”他判定。
阿诚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一公分而已。”他将眼睛抬高一点看着明楼,带点可惜地笑了,“还是没赶上大哥。”
耳边响起振翅声,猎隼收敛起锐利的爪,轻盈地落在明楼肩头。
“它真漂亮。”
明楼侧过脸去,抬手顺了顺大鸟脑后的羽毛。

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