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哲平失踪的消息传到伪月II已经是十多天之后的事了。
这事原本和前线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只是百花前王牌机师消失得实在离奇，这么大的一个人在安全设施完善的研究所里，一声不吭地就这么凭空没了，军方却给不出一点线索，一时间在军界内部传得沸沸扬扬。
那些说得神乎其神的传言对张佳乐来说并没有几分可信度，但也让他大概地了解到，孙哲平的失踪仅仅是他们那次联络之后两三天内的事。
明明联络上那天还是一切如常的样子，好好的为什么会失踪？是他自己要跑，还是被迫的？不管是哪方面，张佳乐都想不出当中的理由。
他想着那晚走的时候孙哲平还跟他说过再见，实在太没有真实感。
然而张佳乐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件事往深处消化，联盟军中就发生了更大的事情。
嘉世军向联盟提出了并军的议案。
其后的事情简直是翻天覆地，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伪月II上的霸图、伪月III上的微草和蓝雨一齐对并军议案提出了响应，而百花、呼啸和虚空却站在了反对的那一方。
那一阵子只要没有战事，伪月II上就是频繁的军事会议，从远空频道的全联盟高层会议到各军内部的自会，张佳乐一个不漏全都得参加。联军会议他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只能坐在底下听各军的发言人争辩。叶修和他情况差不多，即使偶尔还能被点名说上一两句话，也都很快被嘉世那边自己人干预了话题。
“冯上将只是让你以指挥官的立场判断一下，并军是否有利作战效率。”陶轩用手指敲敲叶修面前的桌子，“不要绕来绕去直接说重点。”
“……确实有利作战效率，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叶修看着陶轩笑笑，又坐了回去。
张佳乐看得出叶修状态不怎么好，眼神里面都透着疲倦。他知道对方是反对并军的，只是嘉世提出的议案是连他们议长都签了字的，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就算叶修再怎么样的一个军界奇才，面对这种事情也毫无办法。相对的，他正因为自己持续不断的反对意见，在嘉世内部受到各方面的打压。
张佳乐的情况却和叶修完全相反，他本人对并军没有什么意见，但百花国内却是反对的声音比较高，军界高层自然受到执政党的影响，完完全全地站在了对立面上。即使之前被叶修打过了预防针，霎时间铺天盖地而来的争议和困惑还是让张佳乐在很短的时间内有了些无所适从的感觉。
要是和叶修能对调一下倒还好了，张佳乐偶尔不免自暴自弃地想。
会议结束之后他照例不自觉地跟着叶修走，也不说话，就偶尔扭头看对方一下。叶修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走得很慢好像散步一样。一直等到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他才忽然停下脚步，很突兀地提起了孙哲平。
“现在微草国内的情势也很乱，要是人就这么找不到了，怎么办？”
张佳乐很快明白过来叶修说的是谁，但他不太理解对方话里的意思。
“什么怎么办？”他不知道叶修忽然提这个干吗，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我是说，如果再也找不到了，就只能当他死了，你抗得住吗？”
张佳乐愣住了，他看看叶修，对方脸上一贯放松的笑容此刻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诡异，千回百转的让人看不穿。他终于反应过来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眉头一皱忍不住嚷了起来。
“叶修，你这也太瞧不起人了吧？还把我当刚上战场的人呢？”
“噗……”不提刚上战场这茬也就算了，一提起来叶修想起他以前打完仗连饭也吃不下的劲儿，就又忍不住一阵笑。
“笑什么啊你？”
张佳乐有点恼火，嗓子一抬高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匆匆看了周围一眼又把声音压下去，一本正经地看着对方说：“我还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叶修的表情也严肃了一点：“换句话说，不管失去谁，你都能想得开了？”
“废话！”
“哎，那要是我呢？”叶修得寸进尺。
“你……诶你算老几啊？”
挑衅的话一出口张佳乐就习惯性地等着对方回击，出乎意料的是叶修并没有马上接话，只是默默把眉毛扬起来看了他一眼。
连桥的走廊并不宽阔，为了不妨碍别人通过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紧靠在一侧的墙上，中间隔着差不多两步的距离。忽然沉默下来的气氛让张佳乐觉得有些局促，他不确定自己刚刚的话是不是说得重了点，把叶修这样的家伙都说得没话了。
可是叶修站在两步之遥的地方，脸上分明是一派轻松的样子。
“真扛得住？”
“……真的！”
“那就好。”
张佳乐有点疑惑地看着对方从闲靠的姿势站正了身体，向前迈了一步，在自己面前立了一个笔直的军姿。
“可能就要到分别的时候了，张佳乐。”两个人的身高相差不多，叶修只略微垂下眼皮就能看到张佳乐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正因自己的话泄露出一丝惊讶。
叶修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全身上下都浸泡在高兴的情绪里面。
“说好了啊，不用惦记哥。”
一个月后，联盟绝大多数成员国首脑签字、通过并军议案，百花、呼啸以及虚空宣告退出联盟，由近月前线全面撤军。
这是张佳乐最无法认可的结果，可是作为百花的军人，此刻他也只能选择接受。
离开伪月II的那天，下方的地球表面正是白天。张佳乐独自一人坐在运输舰狭小的独立旅舱里，透过舷窗可以模糊地看到半个地球海蓝色的影子。只需要不到半天的时间运输舰就会抵达头顶那片阔别多年的蓝色领域，从此再与前线无缘。
尽管最后几乎是不欢而散的，联盟依然非常尽责地派出了护卫舰队以确保撤离军队的安全，并一路将他们送入了大气圈。
舰船在被引力抓住的一瞬间缓缓翻转了方向，舷窗外一晃而过的似乎是嘉世第一分舰队的旗舰。一瞬间张佳乐特别想凑近点看个清楚，却在试图解开安全带的同时遭到了系统的拒绝和警告，再抬头的时候，舷窗外已经空空如也。
也无所谓了。他想。
回到地球后的第一个星期，张佳乐递交了退役申请。
百花自撤出前线之后，军人资源也自然出现冗余，退役的批准下来得很爽快。把最后的手续办完之后，人事部的军官朝他笑了笑，说祝贺你啊，可以回去和家人团聚了。
张佳乐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用军礼道别，也并没有告诉对方，他其实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他的家人在星客第一次侵袭的时候就已经全部离世，他在孤儿院里渡过了自己的童年岁月，那时唯一的理想就是要参军、打退入侵者。
这一年他27岁，依旧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张佳乐把领到的退役保障金和这几年的薪金合起来算了算，居然也颇为丰厚。他把其中的一部分提出来办了一些事情，顺便给自己置办了一些旅行用品，剩下的在国际银行开了一个匿名户头，全部存了起来。
之后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百花境内转了转，把曾经去过的和没去过的地方都走了走。
最后的一天他独自在百花国境线内和第十区的交界处看日出，看不知道哪个月亮雪白雪白的挂在天边，逐渐被艳红的晨光所吞没。
挺好看的，张佳乐想。
忽然刺目起来的阳光把他眼睛照得有些疼，他抬手把帽檐拉低了一些。
再见了，我的祖国。
第十区曾经是地球圈内最大的一个无政府管制自由贸易区，领土面积甚至超过与之接壤的百花、雷霆等国。只是因为没有有效的军事力量，在星客第一次侵袭的时候遭受过重创，如今已经成为著名的陷落区。
因为传言此地已经有星客登陆并悄然混居，使得全球各国也都严格监控与第十区之间的人员流动，这让此处几乎成为地狱般有来无回之地。
如果可能，一般人都不会想要轻易踏足这片领域；相对的，这里却逐渐成为逃犯、偷渡客和不法商人的天堂。
像是不知道前途危险似的，张佳乐就这样背着简单的行李、捏着伪造的身份证明，在那个太阳初升的早晨踏上了第十区的土地。
最初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但是在这个只认金钱与实力的地方，张佳乐所拥有的一切已经足够让他在这里迅速立足。
这一次，他适应得非常快。
比起在伪月II上时那些没完没了的战斗及训练，第十区危机四伏的生活显然已经清闲许多，张佳乐慢慢把在荣耀时学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技能都捡了起来。不到半年之后，他已经可以熟练地运用伪造ID侵入联盟内部的网络。
一开始只是为了试验，成功之后有意无意地关注联盟的情况就渐渐地成了习惯。当然，入侵军方的网络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即使是身在第十区这样一个无人问津的地区，这种事他也不敢经常性地去做。因此，在近月前线阵亡名单上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已经是消息公布后将近一个星期的事了。
他静静地用鼠标把那行字标了出来，反反复复看了几遍。除了军衔之外，从职务到从属都完全符合自己的记忆。
“第三军、前嘉世军舰船指挥官，叶修准将。”
你怎么又升了啊？张佳乐呆呆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