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永眠
叶修突然提出要走，孙哲平也没有多过问。走的时候还是他送的，当然只是意思一下送了几十步。
两个人站在下山的路前头说了一会儿话。
叶修睡得不怎么踏实，眼皮直跳，他看着孙哲平歪歪地站在那里，忍不住问你还行不行啊？
“撑得住。”孙哲平的话还是那么直截了当言简意赅。
叶修笑了，扭头冲他们来的方向看看：“我怕他撑不住。你什么时候不行了早点告诉我，我怀疑他到时候一个人下不了山。”
孙哲平认真地想了想，冷冷地笑了一声：“我就是死了，也不想把他让给你。”
叶修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抬手拍了拍他还好的那边肩膀。
“走了。”
那天孙哲平在外面站了挺久，叶修走了很远回头望过去，还能看见他模模糊糊的影子，隐在白茫茫的一团后面。
这个人其实也挺逞强的，他苦笑着想。
将近两个月之后，叶修终于在魏琛的通讯所等到了方锐。
“太慢了！”
“知足吧，你那边非要母虫不可，这玩意儿可不好逮啊。”方锐把竹管掏出来摆在叶修面前，他也是风餐露宿地赶过来的，沿路都是大雨，跑得他一身上下全是泥，“你也抓紧时间，等到季风一过来，路就难走了。”
叶修二话不说坐那把一个竹管打开，将几个常虫挑出来植到自己左手上，那形似螺丝的碧绿虫体贴着皮肤表面游动了几下，没入手腕中去了。
叶修皱着眉诶哟了几声。
“跗骨生啃着就够疼了，这玩意儿也好不到哪儿去啊。”
“哈哈叶修你怕疼啊，真没出息！”
“你也来试试。”
“靠，拿走！”
茧室的门窗都开着，自天花板垂吊下来的虚茧成串地随着微风摇曳着，仿佛是风铃一般。魏琛坐在门口抽烟，听着室内的人你来我往地说着，感觉也挺惬意。
他在这个地方守了也有快十年了，自从接起了通讯所的这份工作他已经再也没有四处跑过，不过各地虫师的通信都由此中转，他这些年也没少知道有趣的事情。
孙哲平那事当年也算是闹得挺有名的，魏琛真没想到他居然拼着一口气撑过去这么多年，偏偏这么多年过去还真让叶修和张佳乐找到了解决的法子。
当然，这法子到底奏不奏效还得过几天才知道，魏琛又看了一眼捏着手腕表情扭曲的叶修，隐约觉得不要太乐观的好。
几天后叶修忍无可忍地把两种虫都拔了出来。他活动了一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手腕，心想这个孙哲平可真能熬啊，然后提起笔，把笔记上的“骨刺”正式改名为“生骨”。
“老魏，帮我给张佳乐寄封信，就说一切如料，我这就动身回去。”
魏琛叼着烟正在收拾虚茧，看了一眼已经开始收拾东西的叶修：“这么急啊？”
“已经耽搁好几天了，不能等了。”
“哟……”魏琛这边刚想说自己写一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吗，手里头孙哲平的那个虚茧就来了东西，“看看，他比你还急呢。”
“谁啊？”
“孙哲平。”
叶修唰一下就站起来了，魏琛吓了一跳，攥着那纸条看着他。
“念念。”
“……带他去看花。”
魏琛抬头看看叶修：“什么意思？”
“来不及了。”叶修呆呆地说。
“我得过去，马上过去。”
“你丫疯了吧？”魏琛想骂人，他指着挂满屋子的虚茧吼，“这东西是带信的，不是带人的！”
“不然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能在一天内赶回去？”
“扯淡吧一天，进去了你这一辈子都别想出去了，懂吗？”
“放心吧不会的，哥可是从永暗里活着出来的人。”叶修叼着烟，不紧不慢。
“大虚穴比永暗能好多少？”
“至少看得到路。”
“那里头乱得跟迷宫似的，你去了你会把自个儿丢里面的！”
“老魏，我不去，我才会把自个儿丢里面，你懂吗。”
“操，老子懂个蛋！”魏琛心里的火蹭蹭往上蹿，“你有没有想过孙哲平可能已经救不了了，你这是白白往里搭条命！”
“还有张佳乐呢？”叶修抬眼平静地看着魏琛，“老魏，就算救不了孙哲平，我不能连张佳乐也救不了。”
“……”
“求你了还不行吗？你看我这个业界名人都低三下四求你了，多有面子啊老魏。”
“……我操。”
魏琛咬咬牙，放弃了挣扎：“你要谁的？”
“孙哲平的吧，他那个旧了，通路比较宽敞。”
叶修拿了孙哲平的那个虚茧回房间，把门窗统统都关上封好。
魏琛的交代隔着门传过来：“你留好记号，要是找不到路赶紧原路回来！”
“放心吧。”
魏琛能放心才是怪了，他想想又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我等你啊？”便听面前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房间里空无一人。
叶修站在四通八达的大虚穴门口，他还能感到虚虫经过后留下的微弱痕迹。他看了一眼数不清的岔道口，以及那黑洞洞的尽头更多的岔道口，掂了掂背后的竹箱，抬脚走了进去。
他根本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好像许多年以前那样，走在了一片虚无里面。那时他背上也是这样沉重，有人用手捂着他的双眼，对他说一直向前走不要停下，决不能回头。他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方向，就那么一脚深一脚浅地不停走着。
最后他听见身后有些支离破碎的声响，沿着脚后跟缓缓地退去了，背上越来越轻，他的膝盖却开始发软，甚至快要不记得背上那人的名字。他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忘记、不能忘记，就那么执着地走着，一直走到眼前一片天光……
叶修睁开眼，他走出来了，脸上一片潮湿。
——下雨了啊？
叶修看了看周围，陆续的有一些水滴在他的脸上，身边居然是翠色环绕，有一条浅浅的溪流淌过脚边，洒了一地澄亮的光。
是光脉。
聚在周围一群一群的，居然是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虫，如果不是在其中发现了冰虫的影子，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到错了地方。光脉给了它们同冰虫共同生存的机会，虽然就只限于这附近的一小片区域里。
“孙哲平……到底是给他找到光脉了啊？”叶修无限感慨。
“他喝了光酒。”
张佳乐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后。叶修回过头，对方的身影正好落在眼里。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进了几步，腿一软坐倒在地下。
叶修下意识要往那跑，抬脚却把自己也绊了一下。
“他最近总是一个人在山上到处瞎跑，我没力气陪着折腾，真没想到是跑来找光脉了。”
叶修总算走到张佳乐面前，伸手想要扶他起来。对方却似乎觉得坐着更舒服些，任由他拽着自己胳膊，却不站起来，还在那里不停地说着。
“我错了，我算错了时间，真没想到他装得那么像，跟没事一样……其实他早知道自己不行了，他要是一死，跗骨生的母虫就会依附新的宿主，我现在这个样子对付不了。他就瞒着我跑了，偷偷找到光脉喝了光酒，带着它们一道走了。”
“真努力啊，他这个人。就算是变成虫，也要让自己活下去……”
“别说了，”叶修打断他，“我们走。”
“去哪儿？”
“带你去看花。”
张佳乐抬起头笑了笑：“老叶，我走不动了。”
“……我背你，也不重。”
叶修把竹箱从背上解下来，挽在自己手上，转身背起了张佳乐。
确实挺轻的，站起来的时候他想。
“拿着，打好。”他抽出伞撑开，塞在对方手里。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啊？”张佳乐说话有点喘，呼吸轻飘飘的，“我的法子不管用？”
“管用。”
“哎哟，我真厉害。”
“厉害厉害，连老魏和方锐都被你的远见卓识唬得一愣一愣的。”
“呵呵，这次是我赢了。”
“你赢了，开心吗？”
“开心死了。”
几滴水珠掉在叶修脖子里。
“伞打好一点啊你？”
“……好着呢。”
又掉了几滴。
好什么啊，叶修想。
“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