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远客
又起风了……
张佳乐听着空气钻过门窗缝隙的声音,心里就有些抖。这山间真正冷的不是风,而是风里带来的东西。
“怕冷里面呆着去。”
“谁怕冷了?”他瞪了说话的人一眼,“专心点。”
“你专心点。我可是找分心呢,你下手这么狠,专心点不得疼死我了。”
“孙哲平,瞧你那点儿出息。”
“反正疼得不是你,这程度换你少说也得疼哭吧。”
“我呸!”
张佳乐嘴上说着,手里一点也没停下。细长的银针刺入对方虎口,只是轻轻一拧,就迅速在对方“嘶”的一声中拔了出来。这动作他每日重复着,早就手到擒来了。
“差不多了吧。”特地把针尖挑到对面人眼前晃了几下,针尖上挑着的金红色半透明生物在空气中扭动了几下,慢慢僵直了。
“嗯嗯,慢慢来慢慢来。”孙哲平见怪不怪低下头,熟练地把自己手上绷带缠好,“你要一不小心拔干净了,我以后还拿什么赖着你。”
“那么容易拔干净,我还用为你俩累死累活地在外四处奔波吗?”
说话的是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此时那人不知何时推开了小屋的大门,脚边放着个丑得要死的竹箱,正倚在门框上抽烟呢。
“我靠!”屋里的两个人同时跳了起来。
“你来干嘛?”抢着说话的是孙哲平。
“灭了灭了!”张佳乐接口。
他们彼此两三年没见着了,张佳乐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人,也不知道他变了没有,去想他上一次见时的模样,却又记不真切了。
叶修倒是没觉出什么,自顾自闷头在竹箱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两个虚茧,仔细辨认了一下,收起其中一个,把另一个递给张佳乐。
“给你带了个新的。”
他一张口,冰虫从鼻腔和口中源源不断地喷出来,倒像极了冬天里呵出的白气。张佳乐赶紧挥了挥手,接过虚茧瞪眼看着他。
“你开始把虫当饭吃了吗?”
叶修不说话,就指指嘴里叼着的烟,像是故意表演似的,又深深吸了一口。
这回连孙哲平都不能忍了:“真抽?不要命了?”
“怕什么,路上试过了,一会儿就会出来。”
冰虫似乎不喜欢肺中的湿气,先是奔着虫烟去了,不一会儿又从口鼻里钻出来,白乎乎的一团。
孙哲平冷冷看着他:“好玩儿吗?”
“挺有意思的,试试?”叶修把烟往他手里递。
“试个屁!”张佳乐劈手把烟夺了,从窗口扔了出去。
“啧,真浪费,这样的货色不好弄的。”
“你懂什么,别在老孙面前点烟,不然一会儿他就得去外面裸奔了。”
说着他又朝屋子里环视一圈,就刚才这一折腾,屋内的白雾似乎又淡了一层。
现在孙哲平的身体完全靠冰虫才能撑下来,这些年他们两个在山上住着,这已经是彼此间心照不宣的事了,张佳乐唯恐叶修忘了这茬,这才猛然提起来。只是话一说出口,他的神色又黯了几分。
孙哲平却站起来,把衣领松了松:“我裸奔,你看吗?”
“滚!回你房间去。”张佳乐作势踹孙哲平一脚,一指叶修,“他比你吸虫。”
孙哲平看向叶修,后者赶紧作证:“哥体质就是这么特殊,忘了吗?”
“不要插嘴!”
孙哲平却不肯走,只是把手一伸:“我的呢?”
“没你的,你又不写信。”叶修下意识地又要去掏烟,看了一眼孙哲平忍住了,“你试试原来那个,应该还没坏。上个月我给老张写了几次,倒是都寄丢了。”
张佳乐眼神一闪:“你说要去锦城那封我收到了,回信问详细却没下文了。”
说到这里,他匆匆把孙哲平赶回房,回头拉着叶修的手:“走,去我房里说。”
张佳乐的房里白雾要淡得多,门窗紧闭,墙角处的小碟里摆着虫烟,这时也没点。
房间挺小,地下摊一张书案,靠里头是一张简陋的床铺,只有贴墙一排多宝阁是精心打理的,摆满了瓶瓶罐罐和一些书册。
两个大男人外带一个竹箱一起塞进来,顿时就显得有些拥挤。
叶修也不在意这些,只管席地一坐,从竹箱里掏出厚厚一包新的虫烟,多宝阁上找了空地方塞进去。
张佳乐看着他好笑:“用不着这么多。早就习惯了,不常用。”
“……难怪把自己搞成这幅德行。”叶修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不屑。
张佳乐苦笑一下:“漫山遍野都是,点再多也不管用。”
他说的自然是冰虫。他们早都是对虫见怪不怪的人,只是像白雾山上这样密集疯长的冰虫,第一次见时也都能吓一跳——这山上肯定有光脉,也许还不止一条。
张佳乐和孙哲平来到这以后,打发无聊的时间去找过几次,都没有找到准确位置。
不过,大致的方向是懂的。再往深处去寻,冰虫太密集,孙哲平觉得太危险就没继续。
之前张佳乐为这事给叶修写过信,叶修的意见也是不要接近比较好。冰虫的生存方式太霸道,即使有光脉在,别的虫在这山上也没有生存的空间。也多亏如此,孙哲平才能借此来遏止身上的跗骨生。
只是这事对张佳乐来讲,就太难熬了。他是最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叫他一年到头只跟一种虫打交道,真是闷也闷死了。好在他入山之前带足了典籍和样本,这些年闲暇时间正好记录下早年的研究。叶修游历各地,也时常来信把见闻说说,每每都让他羡慕得要死。
叶修这次上山,与前一次也是相隔了两年有余,他本人的变化在张佳乐眼里看不出来,但对方的身体,在他一看却比从前衰弱了许多,连发色都比从前更淡了。
叶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低头去袖子里面摸烟,刚刚点起来,就听到张佳乐迫不及待地发问:“你这次去锦城,有什么收获没有?”
“有。”叶修叼着烟,在张佳乐兴奋的目光里转身打开竹箱,“看。”
“……这不就是花母吗?”
竹箱里上下好几层,码得整整齐齐五光十色几十个瓶子,落在张佳乐眼里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花母,锦城的山花常年开不败的元因,喜寄住在植物上,届时不管是花叶果实、哪怕严冬的枯枝上,都会映出它们花一般的样貌来。而落在虫师们眼中的真正样子,却又比普通人能看见的多几分光彩流离。
“喂喂,什么叫‘不就是’?这都是我精挑细选的花母,一般的虫师——比如像你这种水平的,平时见都见不到的……”
“叶修你要点脸。”
“……回头拿到王杰希那里去,一准卖个天价。”
“不务正业!”张佳乐的脸色原本就不好,这会儿气得更白了,“你千里迢迢跑山里来,就为了给我看这个?”
“什么叫就给你看这个?”叶修轻描淡写的接话,“你不是好久没看到了吗。”
张佳乐一愣,脸上似乎有点动容:“这……给我的?”
“给你干嘛?都说要拿去卖给王杰希了。”
“我不想和你说话了!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叶修笑了:“不就给你送个茧,顺道看看你么。怎么,不欢迎?”
“不欢迎!”
太久没看到这人气急败坏的样子,现在的叶修感到十分满足。他又抽了一口烟,才稍微收敛了神色。
“他怎么样?”
张佳乐心里一咯噔,才有了些亮色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不好。”
叶修看着他:“你也不太好。”
张佳乐抬头笑了笑:“是我欠他的。”
其实张佳乐的笑早就绷不住了,这时候也只是撇着嘴角死死撑着。
叶修叹了口气,爬起来挤到他床边的位置坐下,转过身两只手把他抱住了。这一抱过来,呼吸里面都带着虫烟的淡淡气味。叶修体质本来就比常人吸虫,再加上虫烟的效果,这时张佳乐身上沾着的冰虫都晃晃悠悠游了下来,攀附到对面人的身上去。
——忽然间就暖了起来。
张佳乐在这山上生活了好几年,早就习惯了被冰虫围绕的生活,冰虫带来的冷和普通气候的冷不同,是穿多少衣服也挡不了、钻入身体浸透骨骼的寒意,只是习惯之后渐渐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可这时那人的体温透过衣服传过来,一并带走了自己身上的冰虫,却反而又让他的身体明白过来什么是冷。
他不由自主在叶修怀里抖了抖。
“噗……”
“笑屁。”他耳根有点发烫。
“笑你。”
“滚!”他骂一声,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反正脸躲在叶修脑袋后面,笑容也藏着看不见。就这样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张佳乐感觉胸口堵得慌,鼻子也有点发酸。
“老叶,孙哲平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