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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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教师Reborn|山云

并中校舍顶楼向西的那一排走廊,每到了放学左右的时候总是显得异常清净和通畅。因为风纪委员长有在这个钟点到此处散步的习惯,鲜少有人胆敢在此吵闹奔走或者驻步留停。天好的时候夕阳会透过一边宽敞的玻璃窗洒落过道里一尘不染的地面,把空气映得一片红彤彤,美丽而且干净的色彩。
有一天山本武挺直着腰杆站在学校的走廊,这样的色彩就在他大半边的脸上投下层层叠叠斑驳的阴翳。所以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究竟有没有透出一丝带点凶狠的光彩,对面的人没能看清楚。
他撇嘴说云雀你不要小看人哟,并中的棒球部可没有一个是弱者。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云雀就忍不住想笑,他勾起嘴角把下巴微微扬起来一点,带着一如既往高傲无人能及的神气。他们面对着面中间大约隔着有十多步远,这样遥远的距离无限弱化了两人之间的身高差,使得云雀的眼神看起来似是居高临下的睥睨。
“一直失败到最后的家伙就躲回自己家里哭鼻子去吧。”
这一年云雀恭弥仍然是三年级,而山本武也是——他当然没有告诉云雀,在中学时期最后的一场比赛最终败北之后,自己其实已经和棒球部的队友们团抱着哭过了。

冬天来到的时候并中校董会颁下一纸公文,宣布了蓄谋已久的扩建决定,中学部上面增加了高中部。不久前送行会上还悲伤满满的球队晚辈们欢天喜地打集体电话到山本家里,说太好了啊这样阿武还有队长就能继续留在并中打球了吧?
其时山本盘腿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听着电话听筒里面的七嘴八舌,手里正捏着棒球名校的邀请函。
他把头仰起来,靠上身后的椅背。
“当然了,下次一定要赢回来呀。”
挂上电话以后把邀请函压进书堆底下,回过头来看看对面墙上安静挂着的时雨金时。
“对不起啊,要暂时冷落你一段时间喽。”
之后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去蹭学校的棒球场地做练习,偶尔感叹一下高中部一天一个样的建设速度。云雀总是抱着臂站在离人群远远的地方监督着建设工作的进程。山本猜想他是不是心情很好,很久都没见他拿拐子收拾看不顺眼的人。
真的很喜欢学校呢,这个人。
——很久之前,自己好像就这么说过。

于是所谓的“真的很喜欢”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一年多以前闯入十年后的世界,小鬼曾经在那里问过他喜不喜欢棒球,以及喜不喜欢黑手党。
那一阵子的自己其实已经隐约感觉到,所谓的黑手党游戏并不只是小孩子的玩乐那么简单。
——结果仍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之后那夜大人云雀拎着狱寺的猫、赤足从基地走来众人面前,盛气凌人地宣示自己的强大以及不屑与他们为伍,然后把他们所有人一同赶离危机将至的基地。
那时的云雀道出那句惊吓到众人的晚安,背向着人群。在当时的山本看来,那身纯黑肃穆的和服,反而给那个原本冷峻严厉的主人身上添出一份柔性的温和。
大约他的那句话其实并不是向着身后的人所说——而只是向着自己来时的方向。
向着那属于他和他所属于的并盛。
云雀恭弥真的讨厌人群吗?如果并盛变成了一无所有,变成了空无一人,还会是他所喜欢的那个并盛么?
答案是少年山本所无法预知的,他只有回头转身,跟上同伴们快速前进的脚步。

那之后年少的他们一起换上了高中部崭新的制服,纲也好,狱寺也好——包括云雀在内。
并中风纪委员会威风依旧。
因为多了一个学部所以工作量难免增加不少。偶尔云雀会被突如其来的疲倦包裹周身,想到要打开接待室的窗户吹吹风透口气的时候,楼下棒球场上吵吵闹闹的叫嚷声音就伴随着拉开窗户的那个动作哗啦一下全部涌进来。
接待室所在楼层的高度能让人把整个棒球场都尽收眼底,那些在场上或静止或奔跑着的身影,自然比在同一视平线上所见的更加渺小,和遥远。
风纪委员长大人总是会在此时忽然对接待室明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心生不满,用力甩上金属边框的玻璃窗户。哐啷啷的响声中,风纪副委员长一颗心跟着那易碎品一同颤抖。
直到有一天那玻璃终于是碎了,伴随着突如其来的一声脆响亮晶晶散了一地。
然后山本武站在接待室门口抓着头说哎呀哎呀真不好意思啊——我还正想着怎么找机会跟云雀你见个面的说。
……咬杀。
其实云雀不是不知道,挥棒的时候心不在焉、把好好的一球硬是打成高飞界外的,根本不是这个叫山本武的人——那球朝着他的鼻子飞过来之前下面的球场上发生了什么,他站在窗边早看得一清二楚。
“代别人受死就这么有趣?”
“诶,被你发现了啊?没办法呐,好歹那也是我哥们儿……叫什么来着,‘生死与共’嘛!”
云雀冷笑着说很好你们就一起死吧,即刻亮出那对无往不利的拐。
明明不弱却仍喜欢群聚——眼前这个嬉皮笑脸、游刃有余地躲闪着的人,云雀实在有点搞不明白。

这年夏天,并盛高中棒球队因为建制不久加上正选队员不足的问题,没能参加甲子园的地区预选赛。山本武只有和全部同级的队友们一起,整日在并高自己的球场上挥霍着怎么也用不完的精力。每到将近黄昏的时候云雀就会从铁丝网的另一边路过,低着头在被地表热度蒸得弯弯扭扭的空气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因为天热的关系他只单穿着校服里面那件白色的衬衫,身上少掉了那份骇人的肃杀气。
球队里有两三个大胆的家伙开始学着山本的样子跟他打招呼,只是为保险起见在那句“哟,云雀”后面添上敬词。
偶尔他会突然有所回应似地停下脚步,扭头说“喂,那边那个”,然后在所有人惊吓得鸦雀无声的时候补充上诸如你帽子戴歪了、或是口香糖记得不要吐在地上这一类的莫名叮咛——久而久之这群人渐渐发现,只要不做违反校规的事情,云雀恭弥多数时候也没有原本印象中的那么可怕。
假期快结束的时候棒球队全员在训练场上搭了架子聚会吃烧烤,天黑以后风纪委员会接待室的灯亮了起来——因为快开学的事务繁忙,云雀开始每日留在学校工作到很晚——于是山本再次被众人派遣为球队代表,去为不辞劳苦的风纪委员长递送慰问食品。
他站在窗边吹着开始有了凉意的风、远远看着楼下荧荧的红色炭火和暗调的人影憧憧,说云雀你看吧,有些事情,是一个人再强也不可能单独做好的,比如说棒球——投球的时候也好挥棒的时候也好,身边要是没有其他的人在,会找不到目标的吧?
云雀,我的目标就是让并高称霸甲子园。
到时候,你要向我们认输哦。
——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反驳,甚至连回应的表示也没有。回过头去再看时,云雀已经趴在风里睡了过去。
“啊……狡猾。”

年少的时候人总是喜欢一根筋地往死里犟,对着这样那样大大小小甚至无关紧要的事情执着着不愿转弯回头。后来山本武甚至想过,如果不是为了中学三年级那个夏天、云雀在学校走廊上的一场轻视和一句嘲讽,自己还会不会赌一口气和对方死缠烂打走到了最后。
高二的夏天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残酷的,并高棒球队在地区预选的决赛上以微弱差距落败,驻足在甲子园的门前。做了山本三年队长、并且人人都以为还会继续做下去的那个家伙手臂上缠着绷带,在回程的巴士车上边哭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还有,阿武,以后球队就拜托你了。
十七岁的少年不是不知道责任的具体意义,只是有一天当所爱的东西在转瞬之间成为了负担,一切都太过突然而不真实得让人无法欣然接受。
他沿着学校的棒球场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跑,直到太阳西沉、周身被黑暗包围。场边的照明灯突然间刷地雪亮,铁丝网的对面默默站立着一个影子。
山本停下脚步来转身,喘过几口气而后微笑:“呐,云雀……把整个学校扛在肩上的感觉,是怎样的?”
许久的沉默之后对面那个人略略把头抬了起来,罩着白衬衫的上半身有了轻微的摇晃。
“很,沉重哦。”
那时的那个人似乎有再次扬起了嘴角来微笑——和中学三年级时、在校舍走廊上那个嘲弄的笑容不一样的微笑。
“因为沉重,所以能走得稳。”
那一瞬间,山本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胸腔里敲碎外壳涌了出来。雪白的灯光就那样照着他和云雀中间的空隙,迫使他感到了自己内心突发的热切渴望。他渴望自己的双手能够立刻穿过那层坚固的铁丝,去揪住对方的衣领、去捏住对方的肩膀,或者绕过对方的双臂、去拢住那后背……
——结果到最后他一样也没有做。他只是站在原地低下头去,让眼泪以最隐蔽和简洁的方式向着地面跌落。
“可恶……啊。云雀,我才不要输给你这家伙呢!”
从今天起我会赢,会一直一直赢到最后。
——那将是,并盛的胜利。

第三年,山本武带着队伍踏进了甲子园的球场。在当时那个群雄汇聚的球场上,并没有任何一个队伍把建部刚刚三年的并盛高中棒球队放在眼里。
第一场比赛开始后不久,对方的四棒兼二垒手满眼饱含轻蔑地站在他身边,说哦哟你就是黑马家的王牌君么?就在今天,好好见识一下甲子园的水平吧。
“嗯,我期待着啊。”
他脚踏着垒包,笑容真诚而且灿烂。
“砰!”耳边上传来金属球棍击中实心球时的清亮响声。
山本武转身甩开步子,用力奔跑。

十年事件过去之后的第一个春天,荒废了有些时日的并盛地下基地外面,一夜之间忽然开满樱花。
山本将时雨金时插进落满樱瓣的柔软泥土,俯身坐了下来。
“啊啊。回去过一趟以后才觉得……变化还真大啊。”
“什么?”
身后一阵简短的衣料嘶磨声,有人接过话茬跟着坐下。
“并盛哦。那时的校舍啊球场啊,都已经不在了,高中部明明才刚建起来没有几年的——云雀那时其实花了不少精力在里面的吧。哦,还有云雀你也……”
只是一瞬的恍惚,有熟悉的体温和力道,贴上后背。
“哼。”
于是中断的句子没有再继续,他嗤笑一声把头向后仰去。
“你还真是记仇呢,只是输过一次也要这么不甘心的吗?”

“我们赢了哦,云雀!”
山本闯进来的时候风纪委员长正侧身坐在接待室的办公桌上,脚踩着椅子读那厚厚一叠的委员会学年总结报告书。
“所以——遵守约定,向我认输吧。”
“……我不记得有答应过这种事。”
“啊,你别赖皮呀!”
“……”
隐忍许久才终于克制住反驳一句“你才赖皮”、并把拐子丢到对方脸上去的冲动,云雀别过脸忽视对方的无理取闹,继续将目光专注于眼前的报告书。办公桌就在这时嘎吱响了一声,有人攀上来,靠上自己的后背。
“既然如此就这样勉强补偿一下吧。”

仰头靠过去的那一刻,山本内心其实多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只是不知为什么下一秒浓浓倦意袭来,他竟然就这样、就着背后那冷淡的温度睡了过去。
之后再从旁边的沙发上醒来时,夕阳都已经快要从天边燃尽。云雀一身落满暖洋洋的光彩站在旁边,俯下头说了一句哦,你醒了啊?那一刻山本仿佛看见对方的嘴角混合着夕阳的金红颜色,勾勒出一个几近邪魅的细小弧度。
然后拐子就迎着脸敲了过来。
一片慌乱中逃窜躲闪的山本当然没有时间去后悔——或者说根本没有机会去知道,自己因为睡着而错过了什么。
那之前云雀曾经放下手中的报告书,将头转向接待室一边的玻璃窗户,在一片静谧的空气中留下了几不可闻的轻轻一句。

“败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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