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三国|玄亮
总是睡不熟。
再一次朦胧间睁眼,已不知是几更天。
帐外似乎有军士来来往往的踱步声,走近帐前了总要放轻脚步、顿上一顿。帐外的篝火隐约将几个静止的人影打在帘布上。
刘备一时有种不知身处何处的错觉。带着疑惑起身,略一思索,向外叫道:“孙乾、孙乾?”
立刻有守夜的卫兵掀了帘布进来:“主公。”
“外面何人?”
“回主公,是军师。”
“什么?”他下意识站了起来,忍不住责道,“既是军师来了,为何不请进帐来?”
“军师午夜时候到,听说主公近日都睡不下,今夜好不容易睡安稳了,不忍打扰——已在帐外候了几个时辰了。”
几个时辰!
“快请进来!”他无心继续责问,挥一挥手,又去整理头发和身上衣服。
片刻间那人已静悄悄走了进来,许久未闻的声音就在身前响起:“属下拜见主公。”
刘备抬头,见对面人就要下拜,连忙捧住对方双手——袍袖入手,竟是一片阴湿。
不动声色皱了皱眉,却勉强摆出了笑容:“孔明啊……这一路奔波劳顿,此时又更深露重,你到了不去休息,何苦要在外守候?”
“无事无事。”诸葛亮站正了身子,抽回手摆了摆袖子,也笑道,“奔波劳顿的是同行的押粮官罢了。我这一路,横竖白日车中摇晃、夜晚静谧无事,竟是睡个不停、现下总也觉不出困了。我思与阵前军士们闲聊几句打发时间,也好趁主公一醒来即刻回报蜀中的境况。”
刘备叹一口气,牵着诸葛亮的手拉他至行军榻上坐下。
“蜀中有你,我放心得很,倒是我……”他抬眼看了看身边的人,“战事一紧,没有你在旁,总觉得这里慌得很。”
诸葛亮见刘备拿拳轻轻敲着自己胸口,将目光偏了偏,微微低头牵起嘴角。
“主公今非昔比,身边谋士智将众多,更有黄汉升老将军、翼德与子龙随征,何惧之有。我倒是一点不担心的……”
刘备正色道:“无论何时,我总是要倚仗军师之智。”见孔明又作势要抽手,他有些不耐烦地将对方手腕捏紧了些,按在自己膝头。
诸葛亮不禁失笑:“主公……”
刘备打断他道:“孔明,你虽然机智过人,有些事却瞒不过我——若不是觉出汉中战局不利,你何必亲自赶来,又何必星夜在帐外候我?”
自他决定要发兵汉中,孔明的眉心就多了个解不开的结——只是他不问,对方也不肯说。他知道只要孔明极力劝阻,自己说不定就会改变决定。只是此次出兵汉中、与曹军一决死战,是他朝思暮想了十余年的事,此次他保荆州、取蜀中,胜势正旺,要他在此刻轻易止步、实是不能。
他看得出孔明内心十分不赞同,孔明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所想?他们二人的想法、彼此都心知肚明。于是一个不肯言,一个不肯问,生生拖出了如此的局面,却叫刘备心中好大的不快。
看着只是低头不语的诸葛亮,刘备抬手以拇指按住他眉间,慢慢道:“说实话,此一战我打得确实辛苦。虽然连胜,也总是疲惫不堪。此时的战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不容有半点闪失,我真的怕……现在你来了,我只忽然觉得一切都明朗起来,宽心多了。”
诸葛亮双手仍摆在刘备膝上,此时两人比肩而坐,倒没了太多拘束。他轻轻偏了偏头,让开刘备的手,展眉笑道:“如此说来,我此番擅自前来,是来对了?”
“那是自然。不过,论战之事,可否等到天明?”他打个呵欠,眯起双眼盯着孔明道,“这心一宽,我连日消失的困顿可全都回来了。”
“如此,我便先……”诸葛亮连忙起身,却被刘备按住肩膀,拽到行军榻里侧躺下。
“那可不必,你我就凑一道睡吧。这一路的奔波、马车里哪能睡得踏实?再说你要一走,我十成又睡不好了。”
诸葛亮再次失笑道:“哪有这等怪事?”
“可不正是怪事么,从前就是如此——不论是行军打仗,还是在城内驻守,只要有你在旁、我总是睡得格外香沉。”刘备想了想,鼻子凑上前去至诸葛亮衣襟前嗅了嗅,又道:“难道是因为你衣上的熏香?”
孔明自与他初出茅庐之时,身上便一向带着如此淡雅的青草般的熏香气味,远远嗅到,总是叫人心定无比。
诸葛亮稍微一愣,自袖中摸索一番,掏出一只香囊:“主公说的,难道是这个?”
刘备接过一嗅,点点头。
诸葛亮随即笑起来,道:“这哪里是什么熏香,是我自配的药草,夜读提神用的,哪来的半点安眠之效果?”
刘备拧着眉,又拽起诸葛亮的袖子反复嗅过,争辩道:“药草也是因人而异,于你可提神,于我说不定就是安神了。”
诸葛亮似是说不过他,轻轻摇头,将香囊往刘备枕下一塞:“如此,这一个便赠与主公了。也省得日后主公睡不好时,又有了责备我的理由。”
“我何时责备过军师一次?这个我谢过收下了,”刘备在他对面躺下,在袖中摸索到他双手再次握住,“不过今夜你也还是不要走了……”
“刘备实在太久没与先生如此促膝而眠了,以往那些日子,真是令人怀念。”
诸葛亮听他再次用起了隆中对那时候的称呼,不由也有些动容,反手捏了捏对方的手掌,合上双眼。
“那在下就只有从命了。”
只是须臾间,听着对面传来的呼吸,彼此都多了一份困意,随口对聊的话语,也不知有否归纳进了记忆中去。
军师啊。
嗯?
我曾说过,愿终身奉你为师;我也曾说,军师所言我必定言听计从。
主公……
可说那话时,我仍是孤身一人;如今,我身负的却是天下的重任……军师,日后我若是做出对不住军师的事情……你一定要明白……
我明白,主公,我都明白。
……那必是、非刘备所愿——你一定、别恨我。
我不会。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我、不恨你。我诸葛亮,愿为主公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孔明啊……”刘备迷迷糊糊间又唤了一声。
却无人再应。
“军师……”
“……先生?”
只是这三声,疏忽将自己唤醒了。
刘备睁开眼,只觉背心一片冰凉。他侧身有些慌张地自榻上坐起,以双手扶住了额头。
咳了一咳,他闷声喊道:“孙乾、孙乾啊!”
殿外孙乾应了声,小跑着赶进殿来。
“陛下。”
陛下?他只觉惊惧瞬间笼罩了自己,扭头朝四下张望,除却孙乾竟空无一人。
“军师……军师呢?”
孙乾愣了一愣,回话道:“陛下,陛下是说丞相吧?丞相此时,仍在……成都。”
“胡说!明明刚才还……”他扭头看了看榻上,又伸手到枕下摸索,掏出那水青色的香囊来,“你看,他给我的……”
一愣——手中的香囊,边角早已磨损不堪,却哪里还余下半点香气?
刘备猛然记起了此身是在何时、何处。
后背的凉意早已蔓延至脖颈,他缓缓坐下,终于以平淡的语气再次开口。
“丞相今日该有信送到了吧?”
“是。”孙乾抬头,眼中略有惊异,“陛下要看么?”
自他败走白帝城,每隔五日,孔明总有一封书简自成都送到,封好吩咐只能由皇帝亲启。但他心中不知是气恨于谁,这些书简竟一封未拆过。对孙乾他只是言道:“无非是些朝中琐事,丞相一人随手便可处置,何劳朕费心?”
他兵败之时,成都便已传来丞相病重的消息,传言说丞相一力支撑朝中大事,病日重而不肯治,只是日夜操劳。
他想起之前那人对自己装病一事,也只是付之一笑,不肯回到成都。其后书简仍不间断地送来,他依旧只叫人随手扔在一边。
他自以为如此总可以切断胸中那丝丝缕缕的牵绊,可今日缘何又梦见往昔种种?
刘备叹口气,道:“罢了,拿来与朕看看吧。”
孙乾沉下脸去,出外命人抬了书信上殿,细细一支的书简早已堆了满满一盒。孙乾从中挑出今日新到的那一份来,递到刘备面前。
拆开封签,展卷一看,却让他一愣——整整齐齐一片竹简,竟是只字未留、空白一片。
皱眉,丢下手中那份,亲自至书简盒前坐下,一封一封去拆——竟是封封如此。
他愣愣地跪坐于地,忽然仰天大笑数声。原来,你早就料到我不会看你寄来的书信么?
“孔明啊孔明……丞相!你知我甚深!知我竟至如此!”
但你可知,正是你知我太深,方才有了你我如今这般的局面?
再低头间,已有泪水自眼眶中跌落。
耳边却在这时传来孙乾略显犹豫的声音。
“陛下……臣、臣有事启奏。”
“说。”刘备闭上了眼。
“丞相积劳成疾、久病不愈,已于月前……在成都病逝了。”
胸中一阵撕扯,他拧着华服的前襟弯下腰去,紧咬着牙关扭过头来,瞪眼道:“朕不信。如他真的去了,为何瞒而不报?又为何,仍有书信送来?”
“臣听闻丞相病重期间,日日以芳草泡制竹简,自制了许多这样的书信,一封封写好了日子,嘱咐人按日子送来。月前成都有人带来丧讯和丞相临终给我的嘱咐,说是要待到陛下肯拆他的信了,方才告知陛下他的……”
孙乾再没说下去,在他面前的刘备,早已埋首于双掌之间,不住颤抖着后背,哪里还能再听得到别人说话?
这一日,孙乾看着刘备在殿中亲手焚了那些累月的书简,在噼啪作响的火苗中有轻薄的白烟扬起,散开的,竟是芳草般的馨香。
那白发苍苍的帝王,便脸上留着泪痕,于这一袭飘渺的芬芳中默默地睡着。
一夕,余香满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