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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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侠五义|猫鼠

§展南侠§
他从靠窗口的桌子打眼望过去,走上楼来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儿,武生打扮,月白色的缎面绸衫,黑色长发在脑后束了个松散的结,端的是少年华美、英姿焕发。这人年纪不大,气势却不小,身后跟着四个身材高大的随从,目不斜视地走到二楼的正当中——这一层楼上倒有一半的人给他站了起来,拱手致意。
展昭低头把手里那杯酒慢慢喝了下去,再抬头看时,店小二早已搬了专用的桌子出来,簇新精美的杯盘碗筷摆得利索,“员外爷”长“员外爷”短叫得分外亲热,临了还不忘递上热腾腾的擦脸毛巾。
展昭在心中笑了一声,暗想这间酒楼真是好生偏心,再偷眼看一眼理所当然享受着殷勤伺候的白衣少年,却又朦胧觉得,此人也许的确受得起如此对待。

项福一拳头过来的时候展昭把头往旁边一闪,手中酒杯往旁边一抛,学着那白衣少年先前的手法,双手锁住项福的腕子巧劲一扭,把那庞大的身躯猛一下摔出去二丈余远。再伸手接杯子的时候却不知怎地险些出了差错,一杯酒差那么丁点便要泼在面前桌上。
展昭余光瞥见白衣少年目光如电扫了过来,心中暗自道声好险——他也是难得有心在人前显露身手,却险些出了丑。

“锦毛鼠白玉堂”这个名号,也曾经在展昭的脑子里不经意地来回走过那么一两次,只是他从来没能将它和面前这般少年模样联系在一起。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抱拳正想行礼招呼,却听楼下街道锣声震天——是包大人的官队到了。



§白五爷§
其实一上楼他就注意到贴着窗口那边儿坐着的蓝衫青年了——那人手里端着个白瓷的小酒杯,也不喝,正朝着楼梯这边望过来。他故意不动声色,只当作没看见一般,只管昂首阔步走到二楼中央。
那人面前摆的是不多不少的几样炒菜,一壶酒。白玉堂一眼便瞧出,那衣着表面看着朴素粗陋,骨子里却透着整齐考究。他微微扯开嘴角露出个浅笑,随手接过小刘递来的毛巾。

白玉堂心里冷笑着,抬手把面前这个不识好歹的粗汉猛地摔出去一丈有余,便听见窗边一声短促的“好”,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脆劲。
再后来那人学着他的样子也把那粗汉摔了出去,竟比自己还摔得更远些,又拿酒杯耍了点小花招。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好笑,却又有些小小不服,忍不住盯着那人悠然饮酒的侧影多看了两眼。

“原来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师叔在上,侄儿项福有礼了。”
白玉堂皱眉看着这大汉扑通一声跪倒在自己面前,心里暗怪哥哥收徒不慎。眼角却瞥见窗口的人放下酒杯站了起来。他转过头去,见那人双手抱拳,正要开口说话,楼下却忽然响起了震天的锣声。

再一转神,项福早已翻下楼去,混入了人群;那蓝衣的年轻人在桌上留下一粒碎银,也不见了踪影。白玉堂低低啧了一声,兀自瞪着靠窗那张桌子又看了许久。
“小刘,结帐。”



§御猫展昭§
“他要是敢上开封府来,用不着展兄弟你出手,赵爷我就先把他撂趴……”赵虎把酒杯端在嘴边,兀自说得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就听见啪一声酒杯片片碎裂,一粒石子正打在赵爷门牙上。
杯中的酒四溅而出,落了一滴在展昭手背,有丝微微的凉意。他一个激灵站起来,果断地张口把灯吹熄,从身边抽出了湛卢剑来。

展昭听见了那个声音——那个上回在酒楼里、说着“……姓白名玉堂,江湖人称锦毛鼠白五爷是也”的年轻声音。
这时候的他在说:“展昭,躲躲藏藏的算什么英雄?还不快给白爷爷我滚出来!”
赵虎捂着嘴,疼得在身边闷哼着,展昭见了心中有气,却仍忍不住要笑。提了剑跃出庭院去,见那人身上是夜行衣靠的样式,却仍旧是荧荧的月白颜色,见了他只是微微一愣,随即便抽了刀出来。
展昭忙说:“五弟啊,这事本是误……”却听刀尖夹着劲风,照着面门就扑了过来;接连几招,招招狠辣不留余地,他只得挥出湛卢剑抵挡。

抬眼看去,少年的眼神在月下透着亮,不甘愿和较真当中又有着几分尽力拼斗的快意淋漓、神采飞扬。展昭看着一呆,湛卢宝剑的剑锋一转,吭哴一声把白玉堂手中的刀削下半截来。

白玉堂回身把手一扬,一支袖箭带着尖响朝展昭打来,正射穿了头顶的帽子。发髻散落,在风中零零落落裹了满脸,他心中一震,身子一沉落了下去,便眼见着那白影子越过屋脊。
少年隐隐约约把头回了一下,身形消失在夜幕中。



§锦毛鼠白玉堂§
见到展昭的时候他一愣,那一声“五弟”出口时他又是一愣,可是手中的刀都没有停下来。
那人身上这回着的是大红的官服,从上到下均一丝不苟地穿好,湛卢的剑身抽出来在月下反射着凛冽寒光。白玉堂心中一阵不快,抖开招式贴身打了上去。

他出手越是凌厉,展昭的气反而越沉稳。百多回合后他丝毫战对方不下,心中不忿归不忿,却也多出一份许久未有的尽兴畅快来。
多少时日也没这般尽力出手过,他索性甩开身法,把看家的本事都亮了出来;谁知展昭却在这兴头上,仗着宝剑锋利削断了自己的刀。白玉堂盯着自己手中半截刀发了会儿愣,就听见四周护卫呼喝着“拿下!”都涌了上来。
他一咬牙,看看眼前同样愣住的对手,暗骂了声笨猫甩出个白眼,丢了残刀转身便走。

脚尖在瓦上踩实,他一抬左手把袖箭对着展昭面门射了出去,却故意打高了一寸有余,只射在那官帽上,把底下头发都尽数打散了。
白玉堂在屋顶上瞧得真切,那人摆了个身形落回庭院里,虽然险些中箭却毫不显狼狈;脚跟还没站稳便忙着伸手拦住追过来众护卫,心里便不知为何一阵好笑。
见展昭跟着便抬头寻着他的方向追望过来,他嘿嘿笑了一声,扭过头踮足尖向前翩然一跃,低低念了句:“猫大人,咱们后会有期!”便展开轻身功夫跃行而去。



§展昭§
他见白玉堂一身上下湿淋淋被捞出水面,皎白的衣衫早沾了泥泞,神智不清又不住向外呛着河水,心不由自主往下一沉。
蒋平看了他一眼,一抹脸面不改色,笑嘻嘻说:“不要紧,可死不了。”其他人在旁边跟着呵呵乐起来,只剩卢芳在一边默默掉泪;展昭手中提着三宝,心下有些茫然。

“好你个蒋矬子!”白玉堂把他的手一推,不顾一身狼狈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嘴唇却通红着,手指蒋平眼神狠狠地道:“我跟你完不了!”
他眼角微微泛着红,可比不上前几回见他时的那般盛气凌人——展昭忽然又觉得有趣,伸手把他臂膀拖住:“小五,蒋四哥那也是为了你好。”

“这事说来说去,都是愚兄的不是,这便给你赔罪了!”
他一想到白玉堂方才的样子,心里又觉过意不去,双手抱拳行下一礼。抬头正见白玉堂眉毛扬着,似乎有些吃惊,却又立刻换了副爱搭不理的脸孔,把头往边上一拧。
“丁老二,替我准备热水。”

“算我认栽了。五爷我向来说话算话,这就跟你开封府走一趟。”白玉堂嘴里说着认输的话,眼神里却有着不服气的骄傲劲。他此时已经清洗完毕,又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只是头发还湿着,滴答答向下掉着水珠,蒸过热气的脸还带红。
蒋平在一边摸着胡须陪起了笑脸:“小五,这还怨不怨哥哥了?”白玉堂斜过眼盯着他看了好半天,终于咬牙说了一句“矬鬼……”,便没了下文。
展昭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怨不得他行事这般不计分寸,到底不过是个被娇宠惯了的孩子。



§白玉堂§
他浑身针扎似的疼着,昏昏沉沉睁开眼睛,就见到展昭一张放得老大的脸正凑在自己面前:“五弟,五弟醒醒……”
他又往外咳了几口,嘴里全是咸味,河水的腥臭让人一阵作呕;他下意识地伸手把面前的人推过一旁,就看见自家四哥枣核似的脑袋在一旁躲躲闪闪晃悠着。
白玉堂头脑里顿时嗡嗡响成一片,也顾不得手脚还软着,狠命爬起来、指着蒋平开口就是一顿痛骂。一旁展昭拽着他的手臂轻轻一拉:“小五,蒋四哥那也是为了你好。”

展昭抱了拳,反向自己赔起礼来。
白玉堂心里知道他不过是嘴上说些客气话,却不知为何那人脸上真的一副做错了事的懊悔神色。他有点吃惊又不好明着表现出来,想说几句刻薄的话又一时找不到词,正想着,湿泞的衣服裹在身上越发地难受起来。
还得先洗澡再说。

展昭当着自己的面又笑起来了,笑容里头透着疲惫。白玉堂想不透有什么事情能让这人如此高兴的——明明被关在“憋死猫”里折腾了几日,这个人也该是一头的火气才对。
他忍不住把眼前的人从头到脚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展昭这回是穿着便服来的,还是头回酒楼里那一身的湖水蓝;只是在陷空岛上辛苦了这几天,可不像那时喝酒的悠哉游哉,倒是十足十的憔悴和狼狈。
白玉堂眼里头看着,心里头又有些小小的得意了:谁见过耗子能把猫折腾成这样的,我可不也值了么?



§展护卫§
蒋平一张嘴,哇一声,就在他面前把刚吃下的东西混着酒味尽数吐了出来。展昭顿时有些慌神,他想上前给四哥拍拍吧,一抬手胳膊上什么力气都没剩了;要吩咐给倒点茶水,又不敢惊动了行馆的其他人。
他慢慢摸到桌上的茶壶,所幸还有些凉茶剩着;倒了一杯端起来,却稀里糊涂自己喝了,一进口又苦又涩,冷冰冰冲下喉咙去只闹得全身都不舒服起来。

展昭回过神再看蒋四哥,人家早就往被窝里一蒙,捂着头闷着声音哭嚎起来了。他不知道这会儿该做什么,只能愣愣看着,心里还想四哥怎么就告诉我了呢?
怎么就独独告诉了我呢?
他已经忘了这事分明是他先问出来的。

“伤心个什么,你们都伤心个什么?他活该!我早料到他得有这么一天!”蒋平尖着嗓子骂着,瞪着通红的小眼睛,浑身上下连带那两撇小胡子都在抖,“你们看看,成天尾巴向天上那么翘着,谁的劝也不服,这世上还有人赶得上那般骄傲,还有人赶得上他那般任性自私的不?他就是个短命的货!”
对,说得对,展昭在心里默默想。他望着周围人哭的哭、晕的晕、捶胸顿足的捶胸顿足,低头木然地往颜大人嘴里又灌了两口茶。

“展兄弟,你可千万要撑住了。咱这当中我可就只能指望你一个明白人了。”
“唉,我知道,四哥。我都知道。”他点点头,忽然间胸口一窒喉咙一堵,热乎乎的眼泪还是没听使唤地掉了出来。
小五没了,他想,没了。



§白护卫§
他轮起刀冲着那链子就是一砍——没断。
坏了!只是这么一个念头间,头脑里就全是天崩地裂的响。还没等他明白过来,一楼二楼的地板全都翻开,露出底下黑洞洞的大窟窿,一张铜网张着大口在那儿等着。
白玉堂身子一沉,就着那势头就掉了下去。

“这案子一完我就和你几位哥哥一道过去,之前你可千万别轻举妄动。”蜡烛的火光在两人中间晃了一晃,爆出个蜡花儿,展昭一半的脸上映着点红红黄黄,另一半上面全露着没必要的担忧。
白玉堂盯着那脸瞧了瞧,哼笑了一声,把新收到的任命文书夹在两个指头间把玩着,心里头有点轻飘飘的得意。展昭忽然伸出手把他的手捏住,用力按下来。
“听到没有?”那人的眉头都纠结在一起,脸上比平常还更认真,“一定等我。”

白玉堂这辈子头脑从来没动得这么快过,只是他现在身在半空中,什么都能想,却什么也不能做。他下意识把身子团了一团,拿两个胳膊抱起自己的头,衣袖就那么翻卷着裹上眼前来——满眼睛都是白色。
白玉堂忽然间有点儿不怎么喜欢这穿了一辈子的颜色,他想到四品官服上那鲜艳的大红,想那人平日惯穿的蓝。第一次见到展昭时他就是穿着那个蓝色,在江南三月熏染着翠绿的空气中悠闲地喝酒。
算算日子,明儿一早他也就能到了吧?这次不知是穿着官服还是便服来?

猫儿,这回我可真不是故意不听你的劝……

只是一瞬间的工夫就跌进了底去,铜网一收裹了个结结实实。白玉堂来不及去看个究竟,满耳朵就全是机括弹簧的响,接着就是铺天盖地尖锐的破空之声。

……你可别生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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