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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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井把最后一件衣服收好,关上箱子,站起来想了一下,又打开。
然后重新关上。
把箱子从床上拖下地板的时候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响声,他扭头向外面专注地听了一会儿,隐约可以听到从楼下电视音响里传来的不甚分明的嘈杂声——就再没有别的了。
他接着听了一会儿,站起来把箱子拉到房间门口,开门,把头探出去。
“喂,流川,上来帮我一下。”
于是被叫到的人从沙发上转过脑袋,眼神迷蒙。
“大早上的不要睡觉。”三井扔下一句扭头回去拎背包。
然后听见噔噔噔不是很重的脚步声上来,又噔噔噔地下去,三井把背上背包,转身跟上。
三井到了客厅的时候流川已经把旅行箱拖到了门口的玄关,眼神看起来有些呆滞地看他一步步过去。
于是三井从流川的手上接过旅行箱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堵得慌。
“我走了。”
刻意地没有说再见,他坐下来换鞋,背对流川。
没有人接话,电视机里大概在播着球赛之类的东西,吵得不行,三井有些烦躁地把鞋带绑起来,坐直:“你就没有别的要跟我说了吗?”
他看不见流川脸上的表情,只是后者在停顿了两秒钟以后,用和平时说话相同的平平的语调开口:“不吃早饭了么?”
三井的眉毛就皱起来,他几乎想转回头去,说你就是这个样子我才对你心里有气啊!流川。
但是现在说这样的话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他站起来说,不吃了。
“哦……那,走好。”
三井突然地就笑了起来,他在心里说原来这小子还会说这样的话,真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他把钥匙掏出来,往鞋架上一扔,拉着箱子走出大门去。
夏天早晨黄灿灿的阳光照到脸上,莫名其妙地有点冷。
等车,把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里,撮起嘴唇来吹了一声短短的,尾调上扬的口哨。
就是这样了,终于。
分手。
好吧,他承认自己心里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伤感的,两年,毕竟也是这么长的时间了。
两年的话,就是天天抱着块木头睡觉也能抱出点感情来了吧……
可是不就是那块笨木头把他气走的么?
“啊?”他猛地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然后茫然地抓了抓头,短发在手上触感柔软,前不久流川还迷迷糊糊地在他的逼迫下替他剪了一次头发吧?啊,这里还差点剪出了一个坑……
对了,有没有提醒他没人在家的时候不要忘了锁门呢?
手停了下来,三井把头抬起来朝前方的天边望过去,早晨斜斜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疼。
他低下头去看手表,阳光照射过的视野里留下一片深暗的斑斑驳驳。
九点三十分。
“……啊,算了。”他略微弯腰拉起旅行箱,到隔壁街的拉面店要走多少时间?

九点四十分。
拉面店的门关着,三井有想叹气的冲动。
果然。
这个懒鬼老板在十点前永远是不会开门做生意的,这一习性和流川倒是相似,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迎合顾客需要是吧?
不过像他和流川这样几乎天天在早上十点钟光顾的顾客,又有多少呢——总不是每个人都有懒成那个样子的本事的吧?
算了,三井转身,然后居然听见身后的木门呀地一声打开。
“唷,小三啊?”
三井顿了一下,迅速地在脸上凝聚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张开双臂回身。
“老板,我快饿死了啦……”

十点零五分。
三井和碗里的最后几口面搏斗,然后就感受到老板奇特的目光。
“唔?怎么了?”他抬头,含含糊糊地开口。
“啊,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今天吃起来特别慢啊。”老板转过身去找抹布,然后突然把头抬起来,“哦,因为没有和流川比赛嘛!对了,流川今天没有来啊,一定又睡懒觉了吧?”
三井愣了一下:“啊……”
然后闷头继续吃。
“说起来,你们两个还真是有意思。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吧,还喜欢玩这种小孩子才玩的东西……”老板今天似乎特别高兴,一边抹桌子一边嘀嘀咕咕,“想起来实和子也是这个样子吧,真是孩子气……”
三井把最后一口汤咽下去,没有说话。
“就是因为家里人反对,实和子才会去私奔的不是吗?”要是流川在的话,一定又用那种平淡到令人生厌的语气扔出这么一句话,然后站起来,付钱走人吧。
但是这么直接到残忍的话,三井是没有办法说出口的。
那个单身的老头子失去了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已经有差不多五年左右的时间了,五年,音讯全无。
——人是不可能脱离了感情独自存在的。
自己离开家也有两年了,没有联系,偶尔想念。
“每次看到你们两个一起走进来的时候,我就想实和子现在也一定是这样的吧。所以看到你们开心的样子,我这个老头子也会觉得很开心了呀……”老板把总是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又重复一遍,三井捧着空空的碗,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坐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掏钱。
“啊!不用了,今天算我请客。”老板笑嘻嘻地把抹布放下,“实和子她,今天写信回来了……老头子我也总算是有了孙子了啊。”
三井抓着钱包的手抖了一下,猛然间心底有种不明源头的痛觉慢慢滋生出来,几乎在一瞬间就突然铺天盖地。
窒息。
“那么,做爸的就让她回家来吧。”他抬头,龇牙笑起来,“那么说只请一顿面,还真是不够意思啊,老板……走了。”
“唉?这就走了吗?”
“我今天……也回家。”他拉起箱子,头也不回地摆一下手,“多谢款待!”

三井又按了一遍门铃,数三十秒。
仍然没人应。
十一点二十分,到家。
扑空。
往年的这一段时间,似乎是全家一起出去旅行的日子——他突然想起来。
什么啊!
离开了自己,他们的日子不都还过得挺滋润的吗?
他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门外的草地上:“啊……啊……”
忽然间想念起香烟的味道。
三井摸口袋,熟门熟路地找到想要的东西。
从前他不抽烟,现在也不。
只是从前和现在之间的那段日子,抽过一阵子——作为一个男人不会抽烟,说出去那不是太丢脸了吗?
但是流川皱着眉头说别抽了。
三井很自然地就问为什么。
流川把下巴抬起来,那个表情在说这么简单的理由需要我说明吗?
于是三井很犯冲地掏出到出根烟来,叼上,我知道抽烟对身体不好啦,可是你不知道这种事情是会上瘾的吗?
流川一只手拿下他嘴里的烟,一只手抢下烟盒,把香烟统统到进手边的垃圾箱,烟盒退回来。那就闻闻烟味好了。
三井开始不知道如何反驳。
后来索性就想反正流川也是男人也不抽烟,戒就戒呗。
所以现在他的身上总放着空的烟盒——不放打火机。
三井把烟盒压在鼻子上,仰面倒在柔软的草地。
将近中午的阳光正热,照得人头晕。
“啊……”他叹了口气翻身,把头抱住,“我要是现在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会不会变成黑人?”
三井曾经看着镜子,忽然间说流川,你说认真比较起来,是你白还是我白?
流川从身后走过去,说白痴。
哦,是么?三井放下定型水的罐子,继续摆弄头发。果然还是白痴比较白啊……
然后自己偷着笑。
大白痴!流川的声音隔着墙传过来,迟到了。
……
妈的就这太阳照得人胡思乱想!他不爽,一撑地坐起来。
然后看见一个身影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静静站在自己面前。
一个女人,她的头发有些地方微白。
三井蹭地一下站起来。
张了一下嘴,没能发出声音。
大约三秒钟——也有可能更短,他想起来自己该做的事。
“啊……”把烟盒塞回口袋,“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女人扬头笑起来,她的眼角有皱纹。
两年前她还没有这么老,三井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走过去。
“妈,我帮你拎。”
十一点二十五分,回家。
回家。

空调的凉气透进身体,很舒服,三井倒在床上——自己的床。
昏昏欲睡。
两年的时间,好像做了一个遥远的梦,他曾经仿佛也做过一个两年左右的梦,梦醒来的时候遇见流川。
最不现实的是现在。
门开了,母亲进来。
“寿,吃西瓜吗?刚刚冰过的。”
“嗯。”
一切的对话仿佛理所当然,他几乎要忘记这个女人曾经怎样流着泪水把手边能找到的所有东西用尽力气砸向他。
不记得那痛楚。
咀嚼,吐子,下咽……
母亲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犹豫。
“嗯?怎么了……”
“那孩子他……就是那个流,流什么……”
“……流川,流川枫。”三井放下吃了一半的西瓜,拿毛巾擦嘴,动作缓慢。
“啊对,那个流川,他怎么……啊,没有一起来么?”
“嗯。”三井拿毛巾捂着嘴,声音闷在里面,“分手了——我们。”
然后就是沉默,只听得见空调送风的声音。
“哦……”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艰难,“有点没有想到——当初你们那么坚决地……”
“啊。”三井再次开口,也只是成功地多发出了一个音节而已,“嗯。”
对面的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其实也不用……我们已经,已经……不……”
声音突然地就哽咽起来,眼角有泪水溢出来。
不介意了是吧?
三井把手伸出去,搂住母亲颤抖的双肩:“啊,没关系——那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十一点四十分。
三井看着吃得一片狼藉的盘子,懒得动手收拾。
流川,你去洗吧。
你洗。
你去。
你。
……
……
好吧算了,不然先放着,下次用的时候再洗……
不行,脏。
……那好啊,嫌脏的人去洗。
你去洗。
你去。
你。
啊——不要这样一直重复下去啊!
所以后来他们比赛吃饭,吃得慢的那个人洗盘子。

“什么啊……”三井躺下,盯着天花板,“三井寿,不要总是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三井寿,你是属于天生聪明的类型,嗯。
不要做这种无谓的自我暗示,流川在身边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自我满足。
什么叫自我暗示?这种事不是你才喜欢做的么……三井扭头瞪他一眼,把手中的星相杂志举起来,啊,这个玩意儿还满有意思的嘛。
不要躺着看书。流川板着脸支起身来,扯下他手中的杂志,远远扔到地上,关上灯。
睡觉!
然后被子就铺头盖脸地压下来,三井在黑暗中笑得透不过气。
十二点整,正午的阳光刺眼。
三井找了本书盖在脸上,那么在等午饭前先小睡一下吧。

十二点十分,睡不着。
流川那小子怎么就随时随地能睡着呢?

十二点十五分,继续醒着。
想流川的事情。

十二点二十分。
想流川。
寂静淹没。

“啊……”三井丢开书坐起来,烦。
然后看见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旅行箱,安安静静地,装着他全部的家当。
是啊。是已经,不能再回去了的吧?流川会记得锁门的,即使没有他的提醒……
收拾东西是麻烦的事情,他也不是没尝试着表示过抗议。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搬出去呢?
流川翻着眼皮想了一下,难得挺认真的样子。
说要分手的不是你吗?
啊……是,是啊。愣了一下,委屈,低头继续收拾。
我会记得锁门的。补充一句。
白痴的脸上就是会露出一副白痴相——他愤愤地想。
“嘁……”三井抓一把头发,走过去把箱子拖到床边,坐下。
早上的时候流川帮他把箱子拖到玄关,交到他手上。
流川的手总是冰凉。
我走了。
哦……那,走好。
他甚至没有好好地说一声再见。
比委屈还委屈。
三井慢慢拉开箱子顶端的拉链,嗞嗞的一排轻响,拉开,他一切的所有。
于是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从里面掉落出来,在地板上砸出一声脆弱的轻响,正午的阳光反射,刺眼。
三井弯下腰去,终于忘记了怎么呼吸。
早上的时候流川帮他把箱子拖到玄关,交到他手上。
流川的手总是冰凉。
三井把自己的钥匙丢在鞋架,流川把自己的钥匙塞进他的旅行箱。
流川的手总是冰凉。
总是冰凉。

他抓起钥匙冲去房间去,路过厨房的时候母亲探出头来,里面飘出饭菜香。
“寿?”
“妈,我出去一下,晚上再回来——啊,请多准备一份晚饭……”
女人拿着锅铲看着儿子的背影远去,忽然间微微笑起来,眼角有皱纹。
“啊,请走好。”

一点整。
三井开门,电视嘈杂的声响淹没听觉,球赛早就结束。
流川躺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
三井在沙发边蹲下,看流川的脸——果然还是这小子的皮肤比较白。
然后忽然地,流川睁开眼。
他于是一屁股做倒在地上。
“啊,那个……”举起钥匙,笑。
“我回来了。”
流川盯着他看,眼神慢慢聚焦。
“嗯……我饿了。”
“啊?”
“饿了。”
“啊——这种时候,你应该说‘欢迎回来’才对吧,你这个白痴!”
“……白痴。”
“谁才是白痴?”
……

一点零五分。
三井走在去隔壁街拉面店的路上,流川在身后跟着。
“呵,我猜……”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时笑容诡异,“老板今天会请客,你信不信?”
流川打了个呵欠,抬头看天空。
夏日的阳光刺眼,他挑了一下眉毛。

“……那就是四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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