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第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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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火之章

一、
清晨时候的湘江城格外清冷,朝阳淡淡的光线从城背后照射过来,使得仙道的原本分明的脸在阴影中模糊不可辨。三井把头侧回去,隐约可见地平线尽头点点残存的篝火——海南军就在湘江城外,而流川仍然未醒。
他就那样静静地在床上睡着,平日里的冷然和傲气都掩于脸上淡淡的病容底下。任谁都看得出来,那是积压了多久的心力交瘁和疲惫不堪。
不想他死,就谁也别来打扰!南烈还是一脸严厉的怒气,但是三井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疲倦和重重的忧虑。年轻的御医转过头去,默默地把流川额前的碎发理开,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皇上必须尽快回朝……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谁也不想打的。可是这场仗,并不是不想打就可以停的。仙道明白,三井也明白。御驾亲政,流川是皇帝,也是主帅。没有他,就连仙道也不知道,下一步,能怎么走,该怎么走。
两人在早晨的湘江城城楼上站着,各怀心事,一直站到照在背后的阳光有了火辣辣的烫。
彰,三井终于慢慢地开口,眼下的局面,我们是打不赢的,只有让海南退兵。
仙道的眼角闪过一点不可思议,退兵?恐怕海南不是那么通情达理的罢。
三井转过眼去定定地看着仙道,那一瞬间仙道以为他深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类似海一样的蓝色——忧郁而带着波动的,却坚定不移。
仙道,他少有地喊着他的姓,我想帮他,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想帮他……你愿不愿意帮我?
仙道的嘴角微微地笑开了,他伸出手去,按住了三井紧紧攥着腰间剑柄的手。
寿,我母亲早亡,从小我就只听父亲的话,然而父亲生性随和,对我从不作要求,他平生就只认真交托了我两样事情——收皇上为弟子的时候,他说,彰,他没有朋友,将来,你要尽你所能扶持他;收你为弟子的时候,他说,彰,他没有了父亲,从今天起,你要用尽一生照顾他……
寿,你曾问过我最在乎什么,那时我没有回答。今天我告诉你,我不懂什么叫在乎,我只知道这世上有两个人,是我的父亲——我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对我唯一的托付,为了他们,我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三井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低下头去,看着那只覆着他手背的手。彰掌心的温度慢慢地透过他的手背传过来。
他抬头,好,听我的,我们让海南退兵。
彰,这一世,我恐怕是注定要欠你了。

流川给三井的令剑,可代行军令,皇帝卧病,骤至战场的雅王成了军中唯一可以发号施令的人。三井在会室里说出自己的安排时候,小小的房间内炸响了一阵议论纷纷。
中军的大将满是不信的语气。
末将不知,这样做的好处何在?只一百人,简直是去送死。若只是去烧敌军的粮草大营,尚有理可言,刺杀敌军主帅,非但毫无把握,这等的行径也必为圣上所不齿……
将军误会了,三井冷静地打断下面人的话,我也知道杀不了海南的皇帝,我想要的,正是杀,却杀不了——我要他退兵。
迎着满室人惊讶的目光,三井的双眸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清秀的眉眼间暗暗含着一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不是皇上——皇上要赢,我,只要不败。
满意地收到一片无异议的安静之后,他将令剑抽出,支在地上,我知道这是送死的事儿……谁去?
众将相互对视,均自默默。
仙道站出来,我去。
三井握着剑的手微微一晃,望向仙道的目光包含了一丝无奈——我就知道你会去。
不可。
为何不可?
仙道将军,你要带你的禁军保护陛下驾前。
雅王殿下,皇上御驾亲征,战场便是陛下驾前。
仙道回视着三井的眼睛里充满了了解——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
他环视四周,嘴角缓缓拉开一个傲然的微笑,不是寻常时候的温暖淡然,却是十多岁少年人的自傲轻狂。
此番任务不在调兵遣将、机智谋略,却在真功实学,试问在场各位,有谁的功夫可及得上我?
他这一番话自是激起众多人心中不满,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上一个我字。
三井叹了口气,令剑一挥,罢了,今夜子时出发,不可延误,你这就点兵去吧……
众人纷纷退出,留下屋内一个颓然的身影。

湘江城门打开,城楼上小小的火光映照着城下一百多人,子时的风带来夏夜的浅浅凉意。三井捧了一碗酒在城下站着。
火一起来,我们便放马过去,不许管别人,能回来的就回来,记住,我要的是不败,不是赢。
是!
百多人整齐的声音,三井的眼眶渐渐热了,他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碗砸碎在脚边。
你们,都是汉子!
再将目光转向仙道,彰,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依然是悠闲自在的笑容。
不准死,给我活着回来。
彰脸上的笑容变成了苦笑,这个,有点难吧。
答应我!
彰凝神看着他,一瞬间眼神迷离。
知道么,父亲死的时候你和皇上闯进我家,眼中带的就是这般强人所难却不可抗拒的神气啊……好罢,我答应你,天亮前我会回来。
一定?
一定。仙道转身,抬头,忽然间轻笑出声,我怎么舍得不回来?你这个神气,我还没看够哪!
三井愣愣地看着仙道领着一帮人马缓缓地向前走,向前走,然后城门嘎的长长的一声在眼前关上。
强人所难……恐怕是吧。他也苦笑起来,但那笑容僵在嘴角,生生被心中狠狠袭来的痛楚压住了,他无奈地低下头去。
皇上醒了,身后突然地传来声漠然的声音,御医南烈直直地站在身后,他让我传雅王殿下。
好,我马上就去。明显地感到这个人身上传来的敌意,三井不动声色地从他身边走过,朝向流川住的屋子。
三井寿!身后的人连名带姓地叫住他,再次忽略他雅王的身份。
什么?无所谓地停步。
……我求你放过他。


二、
三井还没踏进小屋前就看见流川映在纸窗上的影子,随着暗暗的烛火在单薄的空气中轻而快地摇晃着。就好像流川本人,总是坚定地,好强地,一个人坐着毫不动摇,却掩饰不住身后的影子如此脆弱经不起摇摆。
南家世代名医,我从小就进宫,一边给他伴读,一边和父亲学习医术。他的身上,带着和他母后同样的病,小的时候常常发作,查不明,也治不好。他母后去世时,我父亲因为无力挽回自责而终,那个时候我曾经发誓,绝对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那病我治不好,就不让它发作,十年了,他果真再没有发作过……
三井想起方才南同他讲述那些话的时候,那眼中包含的淡淡怨愤和绝望。
雅王爷,你一来,倒把什么都毁了!
把什么都毁了啊,我么?
三井淡淡地笑了一下,伸手推开门,墙上赫然悬着幅羊皮绘制的地图,流川在桌边默默地坐着,身上一袭松散宽大的绸缎丝袍,薄薄的唇微微泛白。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地图上南边湘北与海南接壤的地方。
三井于是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也抬起头来,看的却是地图上西面的那一条线。
他走了?先开口的是流川。
三井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只有轻轻地应了一声。
你倒狠得下心。年轻的皇帝把头转过来,因为病容而显得苍白的脸上并没有带着责备的神情,只是用黑得纯粹的眸子默默盯着他。
三井心里微微一颤。为了叫海南退兵,每一步都必须尝试,我是狠不下心,但是不得不狠心——彰他……他答应我一定会回来。
哼。流川眯起狭长的眼轻蔑地笑了,他把头转回去重新看着墙壁上巨大的地图,叫海南退兵?那不是我要的……
我知道,你要击败牧绅一,你迟早能击败他,我信。可是,迟早是几年?三井跟着转过头去,静静地等,等着流川的回答,但是流川没有说下去。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你可知道,流川朝最大的威胁,并不是海南?
流川的眉倏然一紧,他起身慢慢踱步到地图前,抬手,自上而下地抚过西方那一线山脉。
山王。
西方边境上自古相邻的一族。山王的人尚武而善战,他们身强力壮,驯出的马是能行千里,踏平战场的铁骑。
我知道的,父皇在世时最担心的是这个民族,但是流川朝仍有近一半的兵力,在西。
你可知道泽北荣治?
流川微微抬头——山王的九王子,以骁勇善战为名。
半月前他受调边境,带着他的两万精兵。
流川的手指慢慢地蜷起来,握成一个拳。已经来了吗?还是……太快了。如果再给我五年,不,三年,我就能平海南,再转而应付山王。
三井走过去,流川,何不换过来,你用三年安定山王,再回头来看海南?
流川看着他,你以为和海南的此战,是我要打的吗?即使牧绅一现在退兵,谁能保他三年内不再出兵?
我能。
流川的眉扬起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三井把手掌张开,按在地图的南方。流川,海南的这三年,五年,十年……我给你。
小屋内有了一瞬间的静谧,然后两人听见外面城楼上的叫喊声清晰。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于是城门骤然打开,百余骑战马朝着海南军大营的方向放了出去。
三井就在这轰然的马蹄声中把他的话用力地重说了一遍。
多少年也可以,我给你——以我这雅王的身份。

那一夜仙道践了他的诺言。
百余人总共回来了十三个,仙道是最后一个进城门的,他回来的时候整个人伏在马背上,腿上和手臂都有剑伤,背后中了三箭,有一支从胸前透过来,伤口流出深深的黑。
他的脸上仍旧是潇洒的笑容,对着牵住他马缰的三井说,寿,你看……我还活着。然后他一口血咳出来,喷在三井的脸上,带着浓重的腥味模糊了他的眼。
彰,还不能死!我要你再答应我,你还不能死!你还不能死!仙道彰,我不准你死!三井对着他的耳朵不停地喊着,直喊到自己的嗓音沙哑。
流川从身后抓住了他慌乱不知所措的双手,另一只手扶住了几乎要从马背上掉下来的仙道的身子。
他不会死的,不会死的,朕绝不会叫他死的!
那个时候日出的阳光刚好照进湘江城,照进三井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的血的颜色。那阳光就这样静静地落在城门口三个人的身上,冷然旁观,旁观着这三个彼此间纠缠不清的年轻身影——从京城长街上的风华楼开始,到皇宫,再到这边疆的小城……纠缠着,再也分不开。
流川……三井终于镇定下来,闭上了眼睛仰面站直,于是看不见了那血的颜色,是啊,他不会死的,你放手吧。
这个时候才突然想起来,从那么小的时候起,那个站在他面前生气勃勃地笑着的男孩就总是不停地完成着他的愿望,不管多困难,一次又一次,从没有让他失望过。
仙道彰没有让这一次变成例外。
第二天天明的时候他醒来,轻轻地喊了一声寿,让眼前的人再次见到了他淡定的微笑,就又沉沉睡去。
等身体里的毒彻底清了,就会再醒来。南看着三井说,他没事了。

正平元年初秋,逍遥将军仙道彰一百人火烧海南粮草大营,身中穿胸毒箭而未死的故事,成了湘北百姓口中的传奇。
这传奇刚刚流传开来的时候,湘江城正式划入了海南的领地,而它的流传成就了日后湘江城百姓心中一个不倒的信念——他们的逍遥将军,那个从死里笑着回来的英挺少年,在那遥远的未来,终有一日,会带着大军回到这里,跟着他年轻的君主,来夺回属于他们的国土。
这个信念,从开始到结束,历经了短短的三年,然而当时,自然无人知道。
仙道醒过来的当天,海南大军兵临湘江城下。亲率大军的,正是海南的皇帝牧绅一本人,他的身边,跟着上次阵前失守的大将军神宗一郎——此人,以箭法为名。
流川在城墙上默默地看着大军接近,冷冷地将手中刻着神字,留着仙道血的箭一折两断。


三、
海南的大军在湘江城下排开了灰蒙蒙的一片。为首的一人骑于马上,昂首一股傲然之气,暗金的铠甲下露出深紫的海南皇袍,在摇曳的秋风中竟有巍然不动之感,正是海南的皇帝——牧绅一。
两万先锋军,带着粮草被烧帝王遇刺的愤怒,带着兴师问罪的气势杀来湘江城下,却硬生生在城外远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迎接他们的,竟然是湘江城敞开的城门和城下独自一人静静立着的身影。
牧绅一第一眼便远远望见了那黑色上跳跃着的火红——黑和红,湘北皇室的颜色。
三井自十岁起着白衣,许多年来从未改变。这天他第一次换下了白色,改着黑底镶红边的亲王朝服,红底黑纹的腰带,深蓝色的长发一丝不落地盘起在头顶,束以亮银色的发冠。他从城中缓缓走来,全不是寻常时候的飘逸轻灵,每行一步,都带着淡淡然,却沉着得足以压抑人心的震慑力。
城外的大军呆呆地望着这样一个人影慢慢地走近,一直到了他们的皇帝面前,才有了此人是敌人的觉悟。于是三井在牧马前几步之遥被一排指向他的长矛弓箭生生拦住。
他并不理会周围随时可以至人死命的利器,只是从容地一展双臂,朝服宽长的衣袖在风中展开,猎猎作响。皇上,在下湘北雅王,我着朝服而来,未穿戎装,不配兵器——我来不为与您厮杀,而是为了同您议事,如此地兵戎相向,岂不失礼?
他身旁的神将军突然开口道,两国相战,而且是帝王之争,本讲个正大光明。你湘北烧我粮草,刺杀我皇上在先,还同我们谈个礼字么?
三井淡然一笑道,自古兵不厌诈,何况就算湘北失礼在先,将军一支毒箭伤我仙道将军,也算扯平了。
神待要再辨,被牧绅一挥手制止。皇帝令左右退下,盯视着马前的人开口道,那么亲王此来所为何事?
为你我两国安危之要事。
关乎何事?
关乎——山王之事。
哦?可否言明?
自不可在此说。
那又当如何?
三井侧过身去,摊手指向身后敞开的城门,我们陛下请您进城详谈。
左右立时一片哗然,牧勒起马缰只是不语,琢磨地看着三井的眼睛。
三井不屑地一挑眉,牧绅一,我敢只身一人出得城来,你不敢随我进城?
牧轻轻一笑道,可否容我多带两个人。
恕我多嘴,神将军留在城外的作用,是大于带入城中的。
这个我自然知道,牧回身向身后一指,这两位是我的谋士,能文而不能武,随我入城,应当无妨吧。
三井目光到处,二人坐于马上,一着灰一着绿,望着他时都是面含笑意,便一躬身道,请便。
这一躬身,敬了他日后的两位知己,一位,与他短短三面之缘,另一位,同他相伴三年。

流川立于城墙之上,紧握的双拳一直捏着那两截断箭,直到眼看着牧一行人进入城中,听到城门轰然关闭的声响,才轻轻闭一下眼,冷然对身后留守的将领短短吩咐几句,便转身走下城楼去。
断箭被他随意地掷开,于落地时却深深插入砖缝中,陡然振落一片晶莹的汗珠。
三井,你想借那死去的近百将士告诉我什么?你想借仙道的伤告诉我什么?你想借这城下万众海南大军告诉我什么?我说我不要天下,你就逼着我面对这所有的一切?我说我和你一起担这罪,你就一个人揽下所有的责任?所有人都深陷其中,只有你想超然脱去么?
流川一步步走下城楼的台阶,在尽头等待着他的,是仙道疲惫和忧虑交加身影。
皇上,仙道看着他的主君在面前停步,扬起了手中的纸,这是什么意思?
纸上只有两个字,端整俊秀的两个字——三井的字。
莫忘。
什么叫莫忘?莫忘什么?他想干什么?仙道的声音中已经有了掩不住的急切,他有话为什么不能当面对我说清楚?
流川漠然望着眼前的人,仙道,你把手伸出来。
他接过仙道疑惑的手,用双手轻轻握住,感受着自己掌心尚存的汗液在彼此的掌中浸透。
对朕来说,也许今天还有东西是这双手所不能掌握的,是要让它从掌中溜走的,但是总有一天,朕一定会将一切都重新拿回来。仙道,你信不信?
仙道的手一颤,似乎明白了什么似地抬起头来,他在哪儿?
流川不答,只是冷冷地松开手,究竟什么意思,朕会给你足够的时间想明白的。右手一翻,已是迅雷不及般地朝仙道的后颈击下去!
仙道重伤初愈,根本不及反应,也无力抵抗地顺势倒下去。流川稳稳将他扶住,并对着早已赶来的南烈吩咐道,送他回去,在一切结束以前,别让他醒过来。
说罢已经转身,从来波澜不惊的黑眸中却似早已燃起了烈焰一般。
好,你想超然而去,我却不让——多少年也好,你总有回来的一天,绝不会,让你就此离去!

这一日海南皇帝牧绅一亲入湘江城,随身只跟着亲信的布衣谋士水户洋平以及自己的表弟,翔阳郡王藤真健司——同湘北议和。湘北割地数百里,让湘江、储州、驻阳等七城,终换得海南退兵。
两国相商,联手共防山王为先,再不相扰,并互换质子为约。
两国交换质子的那天,三井第二次见到藤真。两人分别从各自的阵营中走出,三井重着白衣,藤真仍旧一身青绿,一白一绿的两个身影在颓然的被秋风席卷的草原上擦肩而过,忽然同时回头。
只是平静相视,三井从藤真盈满笑意的眼神中看出了和自己内心相同的东西——不要再战了,不要再看见,这永无止境的血与杀阀。
仅此一见,便成知交。
三井微微点头,转身继续向前走去,灰衣谋士牵着马在不远处等着他。
海南的皇帝仍是高高在马上坐着,伸手作一个相请的姿势。
海南大军来势如浪,去时如潮,瞬时间远去。三井知道背后的城墙上有个站立不去的身影,也知道此时若不回头,也许今生再也无法相见——然而他仍是执缰策马,再不思反顾。
夕阳如火一般在天际烧着,正如他来到湘江城的那天——那白衣血日的光景,流川将它错过。
三井的一生,也许也要将一切错过。
这些或许已经太晚,又或许太早得根本没有来得及开始,三井仰头看了看遥远而未知的前程,暮色是一片迷蒙的昏黄。
流川,也许就只是这样了罢。

此去无归绝命行,倾天火,纷纷扬,方知一世情。
若相知,且回首望,天地两茫茫。

正平元年,湘北皇师返京,带海南藤真郡王归;雅王三井寿入海南为质,未还。


四、
海南——湘江以南的国度,除了气候略微湿热之外,朝之华夜之露,同湘北并没有多少不同。
新的居所轩竹苑,华美雅致却寂静幽深——三井知道自己跨入这道翠意缭绕的拱门,然后外进高而沉厚的大门一关,这里就也不过是另外一个风华宫罢了。
从鹅卵石铺的小径上一路走下去,满园的竹翠花黄,流水声清脆可闻,不难看出曾经在这里住着的人布置居所时的用心——尽管只是偶尔上京暂住的地方,藤真对轩竹苑的要求仍是一丝不苟。
这一丝不苟的布置,到了三井住进来一阵子之后,仍然延续着,只是这般美好光景,早没了该欣赏它的人来看——海南皇宫应有的盛大热闹,被轩竹苑一道宫门轻轻巧巧关在外面。
三井暗叹一声望向竹格窗外的仍然留着浓浓夏意的园子,低低一句玩笑随口而出。连郡王的住处都让给了我,嘿!海南皇帝真是好大方。
对面的人便一笑低头,两指间夹着的一点白色嗒一声轻轻巧巧搁在纵横之间。王爷言重了,海南善待王爷,湘北便会善待藤真郡王,皇上心里是明白的。
上大夫水户洋平,身为牧的谋士,不打仗的时候总是很闲,牧准了他进出轩竹苑后便时常来此,偶尔带一两本书来与三井看,多数时候则是坐下来和三井下围棋。
湘北并没有围棋,三井初到海南的时候才学起这个,离开以后便再也不曾下过——整整三年的时间,他始终没有想明白,只是如此单调的黑与白,只是如此简单的手起腕落,为什么竟可以厮杀出这数不尽生死算不透真假,落子无悔的真战场?
三井拈着一颗黑子思索片刻,摇头一扬手,棋子掉入纠缠不清的阵局中,打散了一盘的黑黑白白。我总是下不过你,今天到此为止吧。
你果然是不适合这种钩心斗角的游戏。水户摇头微笑,慢慢地将满盘的棋子细细分开,收进棋盒里,然后站起身来。改天我还是带把剑来给你消遣。
三井盯着水户眉头轻扬,剑?呵,你就不怕出乱子么?
对面的人轻笑一声回视过去,在这海南宫里,最怕出乱子的人,恐怕是你才对吧。
三井一愣,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水户洋平——你果然是个好谋士。

三井不记得那年的秋天是怎么过去的了,似乎海南的秋特别地短暂,他就这样望着周围的一切迅速地枯黄下去,伴着湘北秋天所没有的潮湿的雨,望着北方远远的天际出神,等回过神来时,轩竹苑已倏忽间白雪堆积。
冰玉满树。
他记得风华楼的小园里这个时候应该是绽满了冬梅的,那一树的白总来得比冰雪更晚些,从枝头慢慢地沁出幽幽然难以捉摸的淡香。然而轩竹苑里是没有梅树的,于是只在骤然间,满园了无生气。
然后便不知为什么,不经意间又想起风华宫来——想起了初春时候夜半冻醒,朦胧月色下那声声更鼓的清晰震耳,如此深刻地敲在脑海里——然而他对风华宫最后的记忆,是离开那天的海棠如火,也是如此突然地,燃掉了整座宫殿的清冷黯然。
他执着三尺剑立在庭中,左手的指尖慢慢抚过反射着银白雪光的剑刃,冰冷刺痛。
这时候水户进来,捧个手炉远远地站着看他。
那时他和水户之间,彼此又熟悉了许多,他开始叫水户的名,而水户也不再称他王爷。
三井,山王有变。
洋平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中带着一点叫人捉摸不透的神采。三井的手指一颤,从剑刃上猛地收回来,温热的液体从指尖滑落,于脚下的雪地上渗出点点暗红。
会舞剑的人也会舞弄天下,只是我说过,你并不适合这种钩心斗角的游戏。洋平看了一眼三井攥进掌心里的手指,径自往屋里走去。
两个木质的棋盒端端正正地摆在棋盘上,洋平打开其中一盒的盖子,拈出一粒黑色的棋子。为了赢这一局,你将自己都变作了棋子啊。
三井仍是满脸的平静泰然。洋平,山王到底怎么了?
洋平只是默默盯着对方的眼睛,良久后长叹出声,三井,我们再来下一局吧——这一次,认认真真地来下……

正平元年冬,山王王室乱。九王子泽北荣治反其父,由山王湘北边境起兵,湘北景帝流川枫亲率精兵五万相助,只三个月直下西都,弑山王王太子于城下。
王被迫禅,召告天下,传位于九子,时为正平二年元月。

山王境内的风很大,即使已将开春,天气仍然阴冷无比。流川在偌大的营帐内坐着,风吹过帐外的尖锐声音阵阵可闻。营帐的四角燃着炭火盆,橘红色的火苗间或蹿起来,带着噼噼啪啪的轻响,他听对面席上泽北的琴音,一时间竟失了神。
三井弹过的曲子,低而缓的调子中压抑着一份他摸不透的东西。认识泽北之后流川才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原是叫做无闻——泽北最常弹的曲子,流川看得出他奏起那曲调时眉眼间透着的不得志。
抚琴而无人来听,有才却无人愿赏,心比天高,堪势不如人——无闻无闻,只将长此默默。
三井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对他说,山王是敌,但泽北荣治却不一定,想明想透了,他就是友。
为了那一句话,流川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终于在看着三井离去的背影时,明了。
于是流川第一次见到泽北,说的第一句话,改变了山王,也改变了湘北与海南的整个命运。
——别人不给你的,自己去夺过来。
琴音骤然间停了,流川回过神来,泽北的视线正透过二人中间冰冰冷的空气望着自己。
抱歉流川,初接王权事务繁多,恐怕不能亲自助你,只能把我亲训的两万骑兵相借,由深津将军带领……
不要紧。流川端起席上温热的奶茶淡淡地喝一口,山王只要坐视不理,两不相帮,我就有把握了。
泽北笑出来,低低一声,笑话,我怎么可以不帮你?
流川抬起头来,那么明日交接吧,我要在二月前赶回湘北去。
这么快?泽北的目光一呆,随即反应过来,对了,差点忘了彩皇后二月临盆,先恭喜了。
嗯。流川并不十分专注于这个话题,低头又喝一口奶茶,站起身来,那我先出去了……你好好养伤。
这点皮肉伤,不碍的。泽北轻笑一声,目送着流川出去——那背影到了帐帘口突然间显得异常瘦削而脆弱,他猛地站起来。流川!
被叫到的人回过头来,眼神清澈中透着一点迷茫,什么?
泽北几步走过去,脑海里充斥着流川第一次见面时对他说的话。
别人不给你的,自己去夺过来。别人不给你的,自己去夺过来……
手抬起,却一颤——最终没有伸出去。解下肩上的狐裘披风,披到对面人身上,强笑起来,山王的气候不比湘北,要是冻着了,南御医恐怕会在我饭菜里下毒。
……谢谢你,泽北。流川抓了披风掀起帐篷帘子走出去,想了一下又探头进来,泽北,等一切安排妥当后来湘北,到时我们,再来比过。
唉……泽北看着那放下的帐帘兀自微微摇曳,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脚边的炭火盆中突然啪地炸响一个艳红的火化。流川,我们也可以策马天涯,对酒当歌谈琴论剑,就此弃世而去,只可惜你我都有比个人更重的东西——于我,那是得来不易的国家之责;于你,又是什么?
别人不给你的,自己去夺过来……
可是流川,这个世上,是有想要,却夺不来的东西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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