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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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血之章

一、
海南的春来得比哪里都早些,湘北还该是寒冬腊月的时节,轩竹苑外的雪地里竟就已经冒出了点点新绿。三井在庭外弯下腰,抚一抚指尖的嫩芽,心底莫名地升起些不可思议的欣喜。
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远远过来,三井慢慢停了手上动作,待到那已经熟悉了的青靴灰袄近得眼前,才带着笑意倏然抬起头来。今儿个晚了啊,怎么?
一愣——洋平一反常态地严肃着。
怎么了?
……湘北的皇后不久前临盆了。
唉?指尖抠进雪地里。
听说是一对龙凤胎。洋平有些心不在焉地接下去,是今早刚刚送回来的信鸽。
哦……是么。三井把头转回去,手小心翼翼地从雪地里抽出,拍拍干净。是么……
还有……湘北对海南起兵了。
高高的宫墙外忽地飞进来几只麻雀,在不远处的雪地上唧喳乱跳了一阵子,又互相追逐着去得远了。三井眯起眼睛挡住雪地上骤然亮起的反光,很是享受地看着那几条鲜活小生命的远去,仿佛没有听到洋平最后的那句话一般。
良久,慢慢起身,将身上雪白的袍子扯扯平,转身看着一边静静等候的人,忽然笑起来。
那,皇上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杀我?

身边是人来人往的脚步匆匆,然而甘泉宫里有着从未有过寂寞。流川在宽敞的正殿里坐着,入骨的深寒空荡荡地传过来,静默得——听不到一点声响。
十七岁的人,执掌着一片江山,闯过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却从未感到过如此的无助和张惶,如此的孤单和迷茫——内殿里,是生命的默默挣扎;心里,是遥远国度的孤单身影。
经验老到的稳婆从内殿冲出来,满头大汗地指挥着一众侍女端送热水汗巾,再进去,再出来,直到喊出的声音里带上了颤抖,直到送出来的白巾上沾了片片鲜红。
皇上,皇上……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娘娘,她,怕,是……怕是……
流川猛地从塌上站起来,甩开步子朝内殿走去。
身后的人冲上来死死拖住。不成,皇上,皇上您不能进去……皇上,要避血光啊!
流川的一把扯开抓在衣袍上的手,紧紧捏住。
血光?眉轻蔑地皱起来,血光这种东西……朕见得多了!
流川不顾众人的拦阻闯入内殿,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生生呆住。
彩?
轻唤却无人回应。雪白的床单上散落着凌乱的血迹,他的皇后紧咬着嘴唇面色苍白,汗湿的头发紧贴在额前,黝黑的眸子无神地凝视着头顶上方,呼吸散乱。
彩。跪下去紧紧握住眼前人的手。
床上的人眉毛轻扬,终于反应过来。
小枫……轻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我,怕是……
胡说!握着的手不住颤抖着,流川的眉毛紧紧皱起来。
轻笑着摇头,眼神穿过流川的眼睛望向不知道什么地方。这是……我的罪孽啊……或者,死了的话,就……
住口!生生打断下面的话,流川搂起彩的肩膀,拥入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念出。
好好地生下来——是他的孩子啊。
怀里的人轻轻抽气。
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孩子……
一遍又一遍,如同咒语般用自己都不能控制的颤抖声音说出。
是,他的孩子。
拼命地睁大了眼睛,泪倏然间滑落,彩低头张口——死死咬住流川的肩膀。
那一晚的甘泉宫,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两度响过——如同是,脱离了一切罪孽的新生。

新封的护国将军仙道彰在夜色中急急走过,前方青衫的身影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等他片刻,脸上是淡定悠闲的笑容。
仙道一愣站住,藤真殿下?
啊,仙道将军去向何处?
甘泉宫。
前面的人微笑着扬起眉毛。哦,可巧,我也正要去探望彩皇后,一同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仙道感受着身旁人安然的气息,莫名地有一丝紧张。
将军演兵才回来么?
哦,是。
空气中有点点冰凉落下,似是小雨,又似残雪。藤真伸手接住,瞥一眼仙道身上戎装,轻叹了一声,将军——皇上他,无论如何也要开战么?
一惊,仙道的脚步猝然停住。殿下……
迟早的事情,将军不用再瞒着我了。藤真停步,却没有回头,无论如何的话……请带上我吧。
仙道没有答话,藤真的声音在寒亮的夜气中平静泰然。
至少让我,再回到那里去。

三井同牧静静对立,眼神中没有丝毫的畏惧。牧的手自始至终按着腰间的剑柄,眼神中闪动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你早就知道了的吧。
三井但笑不答。
牧怒意更盛,声音陡然间提高。为了你的那个皇帝,你便连死也不怕了么!
死与不死,于我本没有什么区别——皇上要杀便杀吧。
好!剑锵一声出鞘。
水户迎身上去挡在三井面前。皇上三思!
牧眉头紧锁,别拦着朕!
皇上!水户急急接话,听说藤真郡王在湘北,仍是安然无事,皇上……
手中的剑一抖,牧生生愣住。良久,唰地收剑入鞘,冷笑着盯住眼前的人。
好,朕就暂且留着你,叫你看看流川枫是怎么死在朕的手上的!
三井嘴唇轻颤,最终轻笑摇头,没有出声。
回轩竹苑的路上,忽然转身对着身边的人轻轻发问。
洋平,湘北的公主皇子——起了什么名字?

正平二年元月,流川朝彩皇后诞下一女一子,分赐名思、念,封思宁公主,念安皇太子。
二月,景帝集十万大军,借山王精兵两万,再次亲征海南。质子藤真健司随军行。

这一战,就是近三年。


二、
三井后来总想起自己在海南的三年岁月,轩竹苑里悠然晃然逝去的春夏秋冬,并不是如何的度日如年——反正总不过是无所事事的日子,换一个所谓的牢笼反觉得新鲜。
然而就在他开始习惯于庭院外翠绿的竹以及海南早逝的秋天时,流川再一次地闯入了他的安宁。
他无法不承认,自己的心中,对于回到之前所在的那个地方是存在着些许的期待的,尽管当时他离开,并不准备回头。
那一阵子海南军节节败退的消息不断地传来——他把那些当作捷报来听,之后的夜里他便不停做梦,就仿佛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想起自己的曾经。
他在梦里看到母亲,顺服的长发沿着肩膀披散下来,在小阁的地板上蜿蜿蜒蜒,手里的毛笔沾着油亮的墨迹;他看到少年时候的仙道,站在自己的面前,脸上露出阳光般耀眼的微笑;他看见彩子一身红衣,手执彩扇挥舞宽大的衣袖——看不清她的脸……
最后他看见流川。
他只看一眼那背影便认定了是流川,那个十六岁少年特有的,骄傲而孤单的背影,那个曾经让他在一瞬间惶惑不安的背影——十六岁的背影,那么的脆弱而不堪一击。
于是他在茫然中醒来,看窗外微明天光,才慢慢记起,那个叫做流川枫的少年,早已是到了他当时的年纪。

牧终于决定亲征,是在湘北的正平四年春,其时流川朝和山王的联军,不过千里之遥。
上大夫水户最后一次到轩竹苑,三井正对着一盘摆好的局发呆,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淡然笑意。来,洋平,我们再下一盘——这局,你先挑一边吧……
那是三井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于围棋上胜了洋平。
于是他笑着伸出手去,还记得我们的赌吧?若我终于赢得,你便要将我这掌中之相告诉我。
洋平抬头看他,跟着笑起来。我为了你好才不想告诉你的,为何你却偏要知道?
三井轻笑一声,低头收拾起盘上棋子,人之于自己,总是想了解得更多吧?
洋平只是摇头不语。良久他侧身向着窗外常年翠绿的竹林望出去,窗外夕阳的光线在脸上镀上一层微微发亮的橘红色的边沿,仿佛带着血色。
三井,你的命相再简单不过,生,和死——便如这围棋的黑白之道一般,只一片小小的四方之地,你死我活。你要想好好地活下去,就别心疼别人的死。
然后他收整衣摆站起身来,露出一个平日里总是摆在脸上的笑容,三井,你是想要生,还是死?
……无论要生还是死,都只是想想而已,这个世上并非所有想法,都能够成真。
不,这一次你若想不死,我便能放你一条生路。
三井一愣抬头,洋平的半边脸孔映着窗外的光,在另半边留下层层叠叠的影。
三井,我本是湘北人。
洋平果然在两兵交战的阵前偷偷放走三井,深夜里一匹良马将他悄悄送出海南军营。
临行前他单手牵着马缰,只又说了一句话。
三井,你命中注定是要看着身边无数的生生死死,记着切莫要心疼。

水户洋平正是死在三井眼前,他张开双臂挡住了他的陛下,流川的剑贯穿了他的胸前。
三井不及阻止,也无法阻止,他扯着流川的手臂的手指渐渐颤抖,失去控制。
牧哥!藤真的声音随后就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突如其来的始料未及和绝望——海南朝的皇帝仍是选择了自我了结。
牧绅一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他死在别人的手里,也不允许他沦为亡了国的阶下囚,他用随身带着征战了多年的剑最后一次饮了血——自己的血,在他过于年轻骄傲的敌人面前,也在他阔别了三年之久的郡王表弟面前。
他的眼神扫过面前的众人,最后停顿在这个翠色的身影,永远凝滞。
藤真终于是挣脱了兵士的压制,从三井的旁边擦身而过,在牧绅一的面前跪下来,伸出双臂搂住对方的头。
血沿着他的嘴角无法抑制地涌出,染黑了胸前的衣衫——海南皇室最常用的毒,毒性猛烈立竿见影。
最后的一刻他侧过头来,湛蓝的眼对上三井的,瞳孔中失了他许久前见过神采,但却是含了半分笑意的,终是慢慢淡了下去。
流川的剑在他眼前抽出,自空中划了个圆圆的弧度,甩去,散开一片血雾。
那一刻三井的呼吸随着那动作止了,只剩满眼的鲜红色。
傻子,他低下头去看着眼前那些尸体,忽然笑了。
傻子,傻子,傻子——都是傻子。
他吸了口气,扭过头去看着满身血污的流川,年轻的皇帝也回过头来,目光的交错不过是片刻间。
流川比三年前更沉稳老练了许多,眼睛里不再有过于稚气的浮躁。他收剑回鞘,重新转过头去淡然开口下令。
——收兵。
刺目的红色火焰熊熊燃烧起来,海南国耀紫的大旗倒了。

正平四年秋,景帝大军会战海南于都城,护国将军仙道彰诛海南大将军神宗一郎于阵前,国主牧绅一自刎,翔阳郡王随其亡,海南遂灭。
质子雅王回朝,封扶国亲王,护国将军仙道彰功勋显赫,封兵马大元帅,赐世袭王位,号陵南。
海南王朝的兴盛轰轰烈烈延续了百余年,而覆灭便成了短短的瞬间。流川朝终是独霸了中原的天下。

重新踏入皇城的那瞬间三井听见万众臣民齐声的高呼,彩皇后一如当年送行时候一袭红衣,身边两个小小身影。
是思儿和念儿,耳边是流川沉沉的声音,有一丝掩不住的温和悦然。
于是三井尽力抬头向那城楼的顶端望去,他的胸口是仍凉的,眼眶却热了。


三、
寿。
你该叫我皇兄。
皇兄。
后来流川就一直这样称呼他,不论人前人后。三年的时间让他的身上多了些东西,也少了许多;他的锐气他的犀利他的冷傲不羁,都被缓缓掩盖在成熟和谨慎之下。
他说皇兄,我给你改了封号,为扶国。
他说皇兄,请你入朝参政。
他说皇兄,请你做太子的老师。
三井从流川的手中接回曾就交给过自己的令剑,这把二度辗转于他与流川手中的宝剑,剑身的煅纹中密布了几不可见的血丝,于明月下倒映出烈火般的红光。
此剑如我——他仍旧记得第一次将宝剑交与他的时候,流川曾经这么说过。十六岁的流川如此剑般,清明、生涩;二十岁的流川,亦是如此剑般,染血、圆熟。三井的指尖抚过光滑古朴的剑鞘,神情逐渐黯然,可惜,我终于未能成为此鞘。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计较,也不能计较,可是他忘不了藤真死去时看着他的那双眼,更忘不了这剑从水户的胸口拔出时带出的汩汩鲜血。他是湘北人,他本是湘北人——不知为何他去做了海南的军师,不知为何,他被本该让自己叫一声皇上的人亲手刺死。但这一切三井却再也无从知晓,他只记得他没能拦住流川,他只记得他没能收得住这把剑。
你不必自责。流川仿佛看穿他心思般忽然开口,我杀了多少人、杀了什么人,我清楚得很,我杀的人都是我杀的,与你无关。
他又说,我杀他们为的是流川朝,为的是天下苍生。
不为你——皇兄,不为你。

三井佩上了那把剑。彩皇后用天蚕丝拧了线,亲手编了条莹白清明的新剑穗,穿上明珠,替换下曾经染满了血的那个。
权当是教念儿、思儿读书的谢礼吧——寒碜了些,哥哥莫要介怀。彩依然笑着,她的美丽一如当年,只在眉眼间敛去了少女时候的泼辣热情,多了分身为人母的安泰超然。她开始随着流川的身份叫三井,却换了更亲切的称呼。
太子念爱亲近流川些,公主思则总粘着仙道。然而每日早晨三井下朝回来,行至甘泉宫的时候,总有两个小小的身影等不及似地朝他迎过来。
亚父,亚父来了!
他们从来不曾称三井为皇伯伯,只叫亚父。流川从他们见第一面起就让他们如此称呼,他对他们说亚父虽是亚父,却会比朕更疼惜你们;他又对三井说我身为皇帝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你应当比我更亲近他们些。
他弯下腰去,将手掌平放在两个孩子的头顶,笑眯眯说,昨儿个留的诗,都背下了么?
他看见彩皇后和皇帝在前面并肩立着,他们身后有侍女们笑嘻嘻并不避讳地夸赞,唉呀呀,这真像是寻常人的一家子。
原本就是一家子。
他又听见流川把话接了去,脸上看不出生气,只是格外的认真。

扶国。
朝中人都如此称呼他,这个流川给的封号几乎成了一个职衔,人们叫着它的时候总在心里混合着别样的情绪。
前朝的皇子出生于青楼之中,姓的是无源的姓。他归了朝野、封王、赐号,他是当今皇上的亲哥哥,他以自己一条命拯救了流川皇朝,他成了扶国亲王,他成了太子的亚父……却始终不肯改了自个儿的姓。
三井在朝堂之上,腰佩宝剑却立身于文官之列。
他抬头向上,说,我姓三井。
流川点头,皇兄既然爱姓三井,那便姓三井。他不再听百官的意见便挥手退了朝,从此朝野上下,无人再提为扶国亲王正姓之事。但他们也无论如何,不敢称流川皇朝的王爷、当今皇上的亲哥哥,为三井。
于是他们只称他扶国,七分的敬畏、三分的无奈。

亚父,他说您的剑术比父皇还要厉害些,怎么没见您使过?
谁说的?
仙道大元帅。
哦,那个人最爱骗人寻开心,他又骗你们呢,我不会使剑。
那您为什么总带着这剑?公主思最不爱听别人说仙道的不是,噘了嘴不高兴地反问。
皇姐,这剑是父皇送给亚父的,亚父自然要天天带着。
三井放下书,看着眼前粉雕玉琢、一脸认真的两个孩子,又把自己的令剑拿了出来,摆在书案上,说,剑是王者之器,并不一定是要用来动武、用来伤人的——你们贵为皇子和公主,这道理日后自然会明白。
那真可惜,要是亚父真的比父皇厉害些,就可以教我胜过父皇的法子了!太子念的脸上有些失意落寞。他七岁起开始跟着仙道学武,样样都练,但流川只亲自考他剑法,每次动手总不留情,所以他总心心念念要在剑法上胜过他的父皇。
三井笑了起来,学武艺和做学问都是一样,总不能急于求成,你们父皇也是从小勤练才有的这般厉害。仙道元帅的武艺比谁都高,样样都会,念儿你要跟着他扎扎实实地练,总有一天能胜过了你父皇去。
真的?他看见思的眼睛亮了起来,元帅真的那么厉害?
真的,三井笑着,他可是流川朝最最厉害的人。
比父皇还厉害?就连剑法也是?连念的眼睛也都亮了起来。
三井只笑着,不再回答。他想说你们的父皇其实不是个厉害人,他一点也不厉害,他只是总在硬撑着,在别人的面前显得什么都能做罢了。
然而他也真什么都做到了,不是么?他又在心里悄悄地回了自己的话。

寿,你要夸奖人怎么也不当面说?要不是正巧听见,岂不是叫我白白错过了扶国亲王的一番好意?
寿。
如今的天下就剩下一个人这么叫他,三井转过头,彰披着薄薄的银环铠甲,正站在殿外明朗地笑着。
小子、丫头,他毫无顾忌地对着十岁刚出了头的太子公主眨眼睛,今年的秋猎大会,你们父皇同意带你们去见识见识啦。


四、
仙道清楚记得那个时候太子和公主脸上欢愉振奋的表情,他们之中谁都未曾想到,这两个孩子跟着他们父皇所谓的第一次见识,竟也成了最后一次。
皇室的秋猎大会,一年一度几十里的旌旗封山,声势浩大、甚为铺张,既是为朝廷立威,也是为秋收后的举国祭祀做准备。即使是节俭如流川,这一样活动也必定是年年举办,亲自出席的。
这秋猎三井回朝后经历过好几次,但都没有亲自参加。这一回太子公主都要前往,他终于禁不住陪着去了。秋猎开始前流川上了马搭弓射箭,包了厚布的圆钝箭头划破清空正击中校场另一端悬着的巨锣,丝毫未失了准头。
听到锣声的流川在脸上现出一丝带有稚气的期盼表情,这是三井那几年中,唯一的一次见。他随后看见一个人影绝决地跪在校场外面——是御医南烈。
陛下!他听见南提高了声音喊,不明所以。
流川没有理睬,打了马头说出发。太子念坐在他的前面,牵着马缰神色兴奋。
雅王爷……扶国殿下!三井又听见南如此地喊。
他站了起来。
陛下?三井看看流川。流川说,不用理他。他骑着马向前奔出去一段,忽然又勒了缰绳回过头来,对着左右剩下的人吩咐了一声,把那个人赶回去。
仙道的背影追着流川的去了,晴空万里的忽然落起了细密的太阳雨。三井又扭头看着和守卫争执着的南烈,开口说让他进来吧。
公主扭头看着他,彩皇后也看着他。
南烈向观猎歇脚的凉棚这边跑了过来,脚步过于匆忙,他来不及跑到近前,又对着三井喊起来。扶国!请下令拦回陛下。
我怎么能拦得回陛下?三井一时失笑,再说秋猎之仪非同小可,南御医不要说笑。
三井寿!他看见南烈终于站到了他的面前,脸上有了怒容。你想,害死他么?
他的心骤然凉下去一截,他想起多年前在战场的湘江城,这个人也是如此直呼了他的名字,并在他面前说过那一句我求你放过他。
三井看向南烈,南烈也看向他。他抽出了腰间的令剑,鬼使神差一般。
拦回陛下!他开口时用了许久未动的内力,胸腹间酸痛异常。
拦回陛下,拦回陛下……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校场。
晚了,晚了……
另一个声音却如此说着。
三井觉得流川就像是他自己手中的箭,总是急着要射出去,要准确地敲响前方的什么,不愿回头。
那一年太子和公主十一岁。景皇帝二十八。

皇兄,竟也看见你为我难过了一回。三井带着南烈及大队人马在山里找到流川的时候,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他躺在马脚边的杂草地上,太子念慌得手足无措,被仙道扯着站在一旁。
不许哭,流川扭着头低低念了声,惹得那孩子拼命点头。三井却知道他说的不是太子——有什么正从他的眼眶里滚落出来,被渐渐大起来的雨水冲散。他定一定神站起来牵过流川的马,彰,念儿,咱们继续。
那一日三井在雨中,执鞭驭马、拔箭射猎的飘逸身姿,太子念一直铭记在心。

之后的几日皇上日夜昏睡在床,扶国在秋猎那日淋了一身湿透,加上许久未动筋骨,也小病了一场不能上朝。满朝文武都来请彩皇后的意思,但彩皇后却整日守着皇上,拒不出宫。第二日甘泉宫传了她的懿旨出来,命了才十一岁的太子监国。
三井能起身的那天,太子连朝服都未换就跟着南御医来看他——南烈的脸色愈见差了,三井明白那当中的意思。他知道流川的病,当年的红叶皇后生下流川不久后便因了这个病过世,刚满二十九岁。南的父亲没能治得好她,南也治不好她的儿子。
他由着南替他诊脉,对太子念笑了笑说,来探我做什么,该去看你父皇。
父皇不肯见。念的眼眶红了,把头低下去,他昨儿个才醒了阵,就下旨赐了皇姐明月宫为专馆,又赐了我卓桓宫做东宫,甘泉宫里,以后除了母后还有南御医外,便谁也不让进了。
唉,怎么会,三井伸手摸了摸太子的头,连念儿也不见?
连亚父都不让见呢。
三井愣了愣,隔了一会儿终于又重新笑了起来,不见便不见,等他好起来再见。他又扭过头去,看着还在低头诊脉的南烈,淡淡说,南御医,你捏得重了些。
……是,王爷恕罪。南烈的声音平静得很,但三井觉察得到,那死死捏在自己腕上的手指,从头至尾一直在抖。
他把手抽了回来,站起身,御医这阵子太过辛苦,便听本王一声劝,休息几日吧。
……是。
御医……
是。
……你看本王现在,能喝酒么?

没什么事,便找你来陪我喝喝酒。
三井给仙道斟上一杯桂花酿,抬起头,清淡了些,不过早喝得惯了……御医也不让喝过烈的酒,只好委屈你。
彰笑了起来,他的眉眼仍是明快的。怎么说的呢,我不也常常喝的么?你总不会忘了那个时候咱们一块儿喝酒的日子。
——那个时候,仙道还是仙道公子,流川还是十一皇子,而三井,不过是京城长街上风华楼里,一个叫做三井寿的普通人。
仙道忽然放了杯子问,皇上,好些了么。
已经能起身了,只是还受不得寒,而且天又冷,出不得宫——这都是听南御医说的。三井淡然地答了,念儿都见不着他的面,何况是我?
嘿,真的是谁也不见么……仙道微微摇头,笑容里带着点无奈的酸涩,还真无情啊,叫两位师兄在别处念着他喝闷酒呢。
三井漫不在乎地笑笑,两个人一块儿喝酒呢,还闷什么?
你不闷么?仙道的眼神扫过来,不留余地。真的不闷?
啪。
三井将杯子放下,脸色肃然回视着对面的目光,他的指尖微有凉意。
不闷,不闷!
——我,乐得自在。

香炉里焚的是新换的沉香,说是能平心定气。三井嗅着那香气,的确是冷静而优雅的。


五、
三井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还恨不恨流川枫这个人。一整个冬天,他每日看着年幼的太子念,在过于宽阔的龙椅上自执地端坐着,他开口还是童稚之声,对着朝堂下发问的语气却已颇为老成。三井往往在此时,生出些莫名的念头来。
他想念儿是那么地爱着流川,那么地崇拜着他。他的父皇少年英雄,果敢坚强,他的父皇无所不为也无所而不能为,他的父皇心中有天下;他的父皇是他毕生将要努力的方向……流川念,大约深深地为自己拥有流川这个姓氏而骄傲着。
于是那个人,终于就这样,连他的儿子也一并夺走了。
流川不肯见他的日子里,三井设想了很多事情,设想如果流川枫这个人从未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那么他的母亲也许没有死,他也没有失去彩子,他的一双儿女会叫他一声爹爹,用平常百姓的口吻。
风华楼里那些模糊而遥远的日子对他来说并不十分美好,他唯一所拥有的东西便是小阁楼里的那一方平静。
然后流川来了,一言不发带走了这些。
他至今仍不认为他有任何一个理由成为今天的这个自己。他因为流川的出现离开了风华楼,他成了雅王,又鬼使神差为了流川想要的胜利去做了海南三年的质子,他亲眼目睹了沙场上的血流成河,流川在他的面前杀死了水户、逼死了藤真。
三井所有一切想要留住的东西——不管是他在多么短短的瞬间里所想要留住的东西,都逐一消失了、被夺走了,是与不是,他将它们同流川联系在一起。
而现在流川不肯见他,试图夺走他最后的念想。

年尾的时候扶国连着罢了几位大员的官,开春之后又罢了几位。他们错是有错,但罪不至如此,太子念虽然年幼,对此却清楚得很。但他一向听亚父的话,并没有阻拦。三井却觉得自己疯了。他做这些事,在内心深处只是希望有个人出来阻拦,这个人当然不是太子念,而是当今唯一能够阻止得了他的人,也是一直对他避而不见的那个人。
但那人没有。
刚过了上元灯节——那是正平十四年,也就是后来的延年元年,彩皇后亲自来风华宫找他,推开了宫人们的仓促搀扶,脚步跌跌撞撞。她穿着皇后淡金色的寝衣,胸口却血迹斑驳。
你去吧,去甘泉宫吧!她手指颤抖着,死死拉住了三井的胳膊,她姣好的面容苍白许多,黑发未经梳理,我求你,你去吧……
阿寿,她泪眼婆娑,叫了多年不曾提过的他的名。怎么办?他真要走了,再也留不住了。
这些年来她心里藏着太重要的秘密,到了如今,已不想再隐藏,也不能再掩藏。

流川在他宽大的龙榻上孤单单地躺着,他身后的床单枕巾早已换了不知多少回,仍有血伴着呼吸从口鼻中溢出,他漆黑的眸子里映着淡淡的血色,映着三井白衣的身影。
彩皇后的故事很长,这个故事是她曾经用自己的生命发过誓要守住的秘密,如今她将它说了出来。她坐在流川的身边说着她的故事,一边用棉巾细细地擦去对方嘴边的血迹。她的手不再发抖,她的声音轻缓平静,她的听众,只有两位。
故事结束的时候三井仍是那样静悄悄地站着,流川眨了眨他的眼。彩笑了起来,她站起身将棉巾交给三井,又回头说,小枫,你别害怕。这一回不论你上哪儿,我都陪着你。
咽下去的毒药在她的腹中纠结了起来,她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仍旧是笑着,思儿和念儿都在外面候着呢,我去,瞧瞧他们。
三井转身去瞧彩的背影,他的袖口被身后的人用指尖攥住了,攥得不紧,却用了对方很大的力气。寿……
流川用了这个许久不用的称呼,作为开始。
以前我总是逼你,不知不觉欠了你太多。你去海南的时候我发了个誓,等你再回来我便什么都依你,你不爱的东西,便不给,你不愿做的事情,便不做——所以我才不见你,因为我知道你不愿见我。流川的眼睛只是望着三井的,一瞬不瞬,他不停地说,并不喘息。
从小我要的东西,总是到手的容易,失去的也快——我身体不好,长得慢,记性也差,做学问也好,练武艺也罢,连身子的健康也是,要不拼命争便留不住,不比别人做得更多便总也比不上,所以我对什么也不肯放手,不能放手……
他咳了一声,又有血涌了出来,三井默默抬手替他擦去,棉巾染透了,就用袖口——鲜红的血液染透了洁白的衣。
我总不信命,只愿意靠自己,所以天要罚我。如今我知道了,我的父皇爱你的父亲,所以上天让我也见到你。那时我看见你,便总想看着你,我总怕你也一样留不住了,再看不见了;所以我用尽力气死死攥着,却不知攥伤了你——这伤我本想用一辈子来还,可惜我的一辈子才有这么短……
……真,不甘心。
他的呼吸开始短促了,血不住向外呛着,三井左手的袖子染透了,右手的也透了,他开始有些慌了,流川却恍然笑起来,偏过头去。他靠外的手动了动,三井赶紧伸手过去,握住了。
流川……他说,声音抖了,于是又念了一遍,流川……仍是抖。
不行,流川。你一定得留下,听我一回,就听我一回!他激动了起来,他捏着流川冰凉的手死命地使劲,他眼睁睁看着对方黑亮的眸子渐渐失去光彩,他失声喊了出来。流川枫!你不能再从我这里夺走任何一样东西,任何一样!我不允许你走,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
只一个刹那,头脑空白了。
哭声是先从外殿传过来的,他依稀听见两个孩子的声音,哭着母后。

正平十四年初,景帝大行,彩后仙逝,举国大殡。太子流川念继位,年十二,改国号为延年,后人称安平帝;新帝令扶国亲王三井寿摄政,对朝公称亚父。
延年四年,安平帝亲政,年十六;同年,思宁长公主大婚,嫁于两朝兵马大元帅、陵南王仙道彰,后人称陵南国母;扶国亲王自此不知所踪。
十四年,帝诏天下,尊封扶国为上皇,号延寿太皇;隔年,又追永雅二字,天下方疑上皇已逝……

无论之后过了多少年,仙道彰只要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总能清楚地想起三井当年的面容。
我想去看看他留下的天下,以三井寿的身份,既不是扶国亲王也不是他的哥哥。三井临走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他转过脸来,看着仙道的眼中有那么分明的落寞,嘴角却是笑着的。
你知道么,彰,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我三井寿这一生注定要看着身边的人死,不论愿与不愿。你说,是不是很有趣?当我终于能摆脱了一世的名份,看透了一切的怨恨,他却是真的早在我面前离开了……
三井转身而去的时候腰间那把流川给他的佩剑划了一个悠然的圆弧,伴着他的身影渐渐隐在清晨的浓雾里。到仙道快看不清那背影的时候三井又隐约转了身,开口说了一句话。
彰,你可要,长命百岁呀……
逍遥一世的兵马大元帅,出生入死流血不流泪的笑面将军,终是没忍住那一滴瞬息滑出的男儿泪。

若销魂,莫把前世来数,烟花散尽无别处,落落孤独。
未断肠,偏将送行曲谱,风雨别时有人哭,默默为古。



风华 正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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