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年,刚好是舅舅登基的第六年,国号是延年。舅舅登基时刚刚十二岁,这国号是当时的摄政王定的。
传说当年人人都说这个摄政王终究出身不高,定的国号也是颇小家子气。可就是这个国号,维持了流川皇朝有史以来最长的时间,当我的儿子都有了儿子的时候,湘北国仍然在使用着这个国号。
那位摄政王,母亲和舅舅称他为——亚父。
我是延年时代唯一的一位郡主。我的母亲,是皇帝同母所出的姐姐,流川皇朝的思宁长公主,我的父亲,是先皇亲封的外姓王,流川朝功勋显赫的兵马大元帅。
传说父亲年轻的时候有个名号叫做逍遥将军,风流而不羁。直到他头发花白的时候我仍能从他的脸上看到那如同阳光一般的笑容以及当年那个英俊倜傥的青年的影子。
我很爱很爱我的父亲,就如同我的母亲。她总是静静地坐在王府正对花园的门边,手里捧着她的绣工,看着在梅树下舞剑的父亲,眼睛笑得微微弯起来。
父亲常常笑说母亲是天下最美的女子,我也这样认为。据说她继承了当年那个传说一般的彩皇后的全部美貌,可我最喜欢的,却是她的头发——笔直而柔顺的长发,在阳光下会透出一层层奇妙的深深的蓝。
我的头发是纯粹的黑,就像父亲,就像舅舅,就像每一个寻常的人。小的时候我常常为此而感到遗憾,父亲就说有母亲那样颜色头发的人不是尘世的人,那是天上的仙。母亲笑着拿彩色的羽扇打他,然后摸着我的头说,乐儿,你的身上流着你父亲的血,我的血,你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的血,你该为你身上的每一样东西感到自豪。
母亲说我有三个姓——仙道,流川,还有三井。她说,仙道是你的本姓,你要说它,写它,用它;流川是国姓,你要尊它,敬它;三井,那是家姓,你要用心记得它。
母亲为我取名叫乐,舅舅为我赐号长乐郡主。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大家希望我可以活得快乐。舅舅说父母为儿女起名字,通常只有两个缘由,一为祝愿,一为警醒。我不信,舅舅说你不信,可以去问迟。
那个时候我八岁,很奇怪地总是只相信迟一个人说的话。迟比我大六岁,是我们这辈人中,懂得最多东西的人,他十岁的时候从一个很遥远的国度来到湘北,住在皇宫里的风华宫中,常常跟舅舅学习,学得可好,后来舅舅的亲生皇子——我的众位表弟们都及不上他。
我就真的去问迟,迟放下手中的书卷想了想,说,是的。乐的名字,就是祝愿。
我就又问他,那你的名字,是哪一种?
迟说,是警醒。我的父亲曾经有一个朋友——没有见过几面,却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常常想念他,想去看望他,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他说着这话的时候手在胸前摸了摸,似乎是摸到什么东西,才又放下来,接着说下去。
我出生的那天,父亲得到那位朋友去世的消息,后悔莫及,于是为我取了这个名字,要劝我做事莫要犹豫,要做的就要抓住机会,否则也许迟了,便再也来不及了。
迟做事果真从不犹豫,他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在做什么,又做了什么。
于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他也毫没有犹豫地走了。
那天我兴冲冲地赶到甘泉宫,他在那里低着头跟舅舅说着一些话。我进去的时候看到他,莫名地感到有些悲伤。
迟回过头来说,我的父亲去世了,我必须回我来的地方去。
我说,我很伤心。迟,我真替你难过。
迟笑了笑说不用难过,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这样的事,每一个人都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上,再孤身一人地离去,没有谁能陪着谁到最后。有些人走了,就不会回来,这是必然的事,谁也逃不开的。
我问他,那你走了,也不会回来了么?
他想了想说,是的,也许。
我站在他面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拉着他的袖子说,那你别走了,我不要你走。
他说乐儿,每一个人都有身为他自己的责任,我必须回去,我也有我的责任。
舅舅走过来说,乐儿,你大了,该懂得事理。
我没有跟舅舅施礼就一个人跑回了王府,迟叫我也没有理睬。我拼命地跑回去,然后扑进母亲的怀里气喘吁吁。
母亲摸着我的头问怎么了?
我抬头说母亲,如果一个人要离去,你的心里觉得空荡荡的,你明明知道他不得不走,却还是希望他不要走,那是为什么?
母亲笑着说,那是因为你很喜欢他,不舍得他走。
真的吗?真的吗,母亲?
真的,乐儿,你是真的舍不得呢!母亲说着伸出手来,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擦着我的脸——我才发现,我的泪流了满脸。
第二天迟来王府道别,穿着我从没见过的服饰,我觉得有些怪,却很正式,很华丽,使得他的脸看起来分外的坚毅和英俊。他对着父亲和母亲行礼,然后对我说,我就要走了,长乐郡主,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我回头看我那端坐在身后的父母,再看着偌大的王府,想到舅舅住着的皇宫,我的表兄弟们,想我过年的时候出游去过的热闹的长街。然后摇摇头,说不行,你走了我很伤心,我走了大家也会伤心,这里是我的家,我舍不得离开这里。
迟又问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可以舍得这里,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去?
我想了想说,是的,也许。
迟笑了笑,从脖子里解下一块小小的红玉,戴在我的脖子里,说,这是我父亲送给我的,我把它留给你。我走了,乐儿,我在那儿等着你。
那玉戴到脖子里的时候还是暖暖的,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手里,是一片小小的枫叶,非常好看。
迟走了以后两年,舅舅把我叫到皇宫里,问我,乐儿,朕封你做公主,好不好?
我觉得很奇怪,说舅舅您的女儿,才叫做公主。
舅舅说朕没有女儿,只有你这么一个外甥女。他那时看着我的眼神很是犹豫,使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问我,乐儿,你听说过山王吗?
我知道那个地方,那是湘北西边连山背后的国度,遥远而陌生,那里的人民和湘北的人民,是不一样的。传说山王很强大,先皇曾经向那里的王借兵,打败了海南的国君。
我点头,舅舅问我,如果让你离开我们到那里去,你可愿意?
我问,一个人么?不再回来了么?
舅舅点头说,也许。
就像迟那样?
就像迟那样。
那你们会伤心的,就像我那样。
舅舅说是的,我们都会伤心。
我没再说话,舅舅也没有。
我回到王府的时候母亲的眼眶有些红肿。父亲英俊的脸庞一瞬间显得苍老,他拉着我的手说,乐儿你坐下,想不想再听我说说我们师兄弟的故事?
我坐下,于是父亲开始和我说那些断断续续的往事。
那时候先皇还是皇子,摄政王还住在长街的风华楼。我的父亲,也就是我们师兄弟三人的师父问了我一个问题,相邻的两国要一直安宁无事地相处下去,有什么办法?我回答说签订合约,交换人质。这个法子后来有人用了。
我点头,我知道,那人是后来的摄政王。
父亲接着说,我去问先皇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地说,把一国灭了,就永无事端。
那真是他的作风,后来他真的做了,十二万铁骑灭了海南国。
我问到摄政王的时候,他笑笑说,和亲,通婚,慢慢地把两国变成一国。
我听到最后有些呆了,说摄政王的主意真的是好主意,不用有战争,也不需要有人受苦。
父亲摇头说可能是需要的,他搂着我的肩说,乐儿,你想想,如果和亲的人是你,你要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很久很久也见不到一个亲人,苦不苦?
我猛然间好像明白过来——舅舅的话,父亲的话。
母亲拉过我的手说,乐儿,你十六岁了,愿不愿意你自己考虑,没有人会逼你。
我用了一夜的时间来考虑,想了很多很多东西。
我想起小的时候母亲带我出门,看见农田里辛勤劳作的农人,她说乐儿,你生来是郡主,享受着荣华富贵,享受着这些人给你的衣食,你不用劳作,却有其它的责任,身为郡主的责任。
我想起迟临走的时候说,我也有我的责任。
我又想起父亲领着我去看校场的演兵,他说乐儿,你看这些人,他们练得都很勤奋,因为把功夫练好了,上战场的时候,不容易死。但是如果没有战争,这些士兵,大家,就都不用死。
我想起跟着舅舅出巡到湘江边的小城,看见满街满街热闹的人,他们活得自在安宁。舅舅说,看,乐儿,这是我们的子民。
快要天明的时候我再次想起摄政王的那句话,把两国变成一国。
我想有一天我突然醒来,没有战争,没有天灾人祸,突然间两国变成了一国。这样的事,多像小时候常常听到的,那么多那么多神奇的传说。
小时候我总是恨自己没能生得早些,没能活在传说中的时代,去见证那一个个神奇的传说。母亲就对我说,乐儿,其实你就活在传说中,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成为缔造传说的人。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传说。
天明的时候我起身,决定成为那个缔造传说的人,我要把两国,变成一国。
我有三个姓,每一个都让我骄傲——仙道,流川,三井;我的名字叫乐,我希望每一个人活得幸福快乐——我的父母、亲人,我的子民。
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我进宫,舅舅封我为和乐公主。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将成为山王的王妃,另一个国度最高贵的女人,我将继承我新的责任。
我坐上迎亲的花轿,身上穿着母亲亲手绣的嫁衣。
车队在山中行进了整整一天,到第二天我突然看见满眼睛陌生的人民,匆匆忙忙走过的,劳作的人民——山王的人民。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一切在我眼里都是如此的鲜明,如此的亲切。那也是,我的人民。
我想我是真的活在传说中了。
那块红玉仍然暖暖地贴在胸前,我突然想起来,迟走的时候说,他在等我,等我能舍得我的家时,和他一起走。
如今我舍得了我的家,却没能跟他走。那个时候我悄悄想,我还会,再见到迟吗?
后来我得到了答案。
我见到了他。
他在我的新房里揭开我的盖头,站在那里淡淡地对着我笑。
你长大了,乐儿。他说,我等到你了,我的妃。
迟十岁的时候来湘北,我从来只知道他叫迟,不知道他有个姓,叫做泽北——泽北,那是山王的国姓。
再后来泽北,也就成了我的姓。
父亲七十大寿的时候我重回湘北,那时我已为人母,有一大一小两个儿子,还有一个最小的女儿,叫做玉,我把她带在身边,时常给她讲儿时听来的种种传说。
那天父亲喝了很多酒,很高兴地笑。
筵席很热闹,连舅舅也来了王府。筵席结束的时候父亲问我,乐儿,七十岁,我是不是活得很长?
我说父亲,七十岁,是很长了,您还会活得更长。
父亲笑了,低下头去喃喃地说,很长……寿,应该,够长了罢……
许久便不再说话。玉儿上前轻轻地摇着他的手,喊外公,外公……
然后父亲的头垂下来,嘴角含着微笑,仿佛睡了一般,只是不再有呼吸。
我抱起玉儿,呆呆地站在一边。
母亲走过去,很平静,很平静地搂住了他的头。
她说彰,太久了,你也累了罢。
我派了人回山王通知迟,说我会晚些回去。
我拼命地想迟那时说过的话,每一个人都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上,再孤身一人地离去,没有谁能陪着谁到最后。
我庆幸那时我已经不再是十几岁爱哭的孩子,然而玉儿却一直哭,哭得很厉害。
黎明时候我抱了她,去小时候常常去的长街上,去那条充满了传说的长街。
长街上冷冷清清,店铺都关着门,不像夜晚时的那么热闹,我抱着玉儿,可以听见自己轻轻的脚步声。
玉儿,别哭了,母妃给你讲个传说——这条长街,最初的传说。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冷清的一个早上,这条长街——对,就是迎着我们走来的这个方向,慢慢地走来一个年轻的男人,他背着远方带来的行囊,心里怀揣着对未来的希望。
那个男人后来成了状元郎,那一朝皇帝的第一个状元郎。他去了华丽的皇宫,见到了那时的皇上。皇宫里住着一位美丽的皇妃娘娘,她爱上了那个年轻的状元郎。
玉儿停止了哭,专心地看着我,母妃,皇妃娘娘为什么不爱皇上?就像您爱父王?
我摸摸她的小脸,孩子,那是一个错误,一个美丽的错误,总之爱上了,就爱了。
那皇上恨不恨他的状元?
不恨,一点也不恨,皇上很喜欢很喜欢他的状元。后来,那喜欢,就变成了爱……
说到这里,我习惯性地停住了,因为母亲给我讲这个传说的时候,也在这里停住过,我想也许是每个讲这个传说的人,都在这里停住过。
那状元呢?他爱娘娘吗?他爱皇上吗?
他?我把玉儿放下来,牵着她的小手慢慢的走。
他很矛盾,他很喜欢很喜欢那位娘娘,也很喜欢很喜欢他的皇上,但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他觉得对不起他们,他不了解自己的想法。他整日整日地活在惭愧和自责中……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死了,郁郁成疾,很年轻很年轻就死了。他死了以后,娘娘就离开了皇上,一个人躲了起来,她发现自己有了孩子,那孩子长大了,生得很漂亮很漂亮,像她,也像当年的状元郎。
后来那孩子遇见一个小姑娘,他很喜欢很喜欢那个姑娘,可是她成了后来的皇上的妻,做了皇后。他也住进了皇宫,成了一个王,他们都没有发现,他们,和上一代的人,好像,好像。
说到这里我又停下了,我想起母亲那一头美丽的深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蓝色的光,我想起当年那个迷一样消失了的摄政王。
玉儿在扯我的裙摆,母妃,那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大家都死了,那个娘娘,皇上,后来的皇上,后来的皇后……
都死了?
都死了。我蹲下身去,玉儿,不管你哭还是不哭,人,总是要死的。
玉儿看着我,突然扑上来抱紧我的脖子,母妃,你别死,玉儿怕!
我笑了,笑得有点无奈。唉,别怕,母妃不死。
站起来的时候面前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长发微束,腰间佩着把雪白穗的长剑。
他拍拍玉儿的头。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玉!玉儿抢着回答,泽北玉,嗯……仙道玉,流川玉,三井玉——母妃说我有好多好多的姓,就跟她一样。
他于是抬头看着我,我看清他的脸,竟然分不出年轻还是老——似乎,要比我年轻,却又似乎,比父亲还要苍老。他的几缕头发散落下来,在晨光中透出玄妙的蓝。
我想起父亲说,有母亲那样颜色头发的人,是天上的仙。
他问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说,我的父亲去世了,我来走走,他年少时曾常常来走的地方……你呢?
他冲着我微微笑了,转过身去,抬头,白衣如雪,突然间我竟又觉得他的头发,也应该是那个颜色。
我来看看,我的曾经。
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才发现身边是熟悉的精致的三排小楼,五彩的灯笼在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那看过了无数次的漂亮的牌匾在眼前一瞬间扑朔迷离。
惊觉回头,白衣人已然不见。
我莫名地笑起来。
父亲,是不是我瞧见了,你念了一世的那个人?
玉儿拽着我的衣摆,指着那牌匾上娟秀而劲挺的两个字问,母妃母妃,那两个是什么字?
我弯下腰去抱起她,说,风华。
风华?那是什么?
我想了想,把脸贴上她热乎乎的小脸,看着长街模模糊糊的尽头,说,玉儿——
那是世间最美丽的传说。
风华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