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x慕容璟和
引子
过了子时,宫城内的风一阵紧过一阵,外殿的门不知何故不曾关牢,咿咿呀呀挣扎半晌,终于支撑不住、哗地一声洞开。
廊外灯光泄进内殿,李承鄞在寒风中醒转,看见屏风上投下金玉笼摇晃的影,有些疑惑。
“今夜谁人值守……”他皱眉问了一句,又怕吵醒身边人,借着昏黄的光向身侧看了看。
这一看,睡意却消了大半。
枕上余温尚存,而枕边人已然不见。
惊雷声起,年轻的帝王顾不得披衣,赤足向廊外奔去。
“时恩!时恩……羽林卫何在!”
金玉笼犹在摇晃,里头空空荡荡、不见了金雀鸟的踪影。
头顶雷声一响,楚江河就清醒了,脚趾冻得僵住,他直起腰挪动一下腿,嘟囔一句:“要命了。”
南城门外三十里是悬河断壁,江上的风不停送来厚重的湿意。倒春寒,已冻得人受不住,这要是再下起雨,守城人的后半夜还不知如何煎熬。
五年前,楚江河只是一个小小的边城卫兵,因协助搜捕刺客有功,跟着护送炎朝质子的队伍上了京,入了禁军籍,在此戍卫城门。本以为从此平步青云了,可事不如人愿,五年过去,连炎朝都已覆灭,他却还在此处守着城门。每每想起,也不知当初际遇是福是祸。
“诶!听见没有?”对面老李头年资比他还久,这会儿突然出声提醒。
楚江河侧耳一听,马蹄声是沿着宫城的方向过来的,须臾之间,一人一骑的影子已逼近城门。
城头瞭哨出声示警:“何人夜闯城门?速速停下!”
马上那人玄衣大氅,半点不停,远远高举起手中闪着金光的牌子:“开城门!”
“操!”又是老李头先反应过来,他跳起来,屁滚尿流地去开城门,“奉行金鉴,是奉行金鉴!”
奉行金鉴,如帝亲临,金鉴一出,诸事奉行。
这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楚江河吓出一身冷汗,跟着飞扑上前,与老李头合力拉开那沉重门栓。
才开出一道缝,马蹄便踩着楚江河脚边过去,城门一开,他眼里只剩下一个背影。
墙外的风赶着灌进窄口,那人墨色衣袖迎着湿风张开,仿佛从生出一双羽翼,倏忽间消失在夜幕。
“老李……”楚江河怔怔地道,“我、我见过他的。”
老李头一张口,还不及问他见过谁,城内马蹄声滚滚,携着羽林卫红甲披风猎猎而来。
天色本该已经大亮,但雨一落下,又把周遭的一切罩在黑色里。风雨交加,连火把也点不住,隔着雨幕,李承鄞看不清对面人的身影。他往前一步,对方便退一步,几个来回间,那人脚已踏在悬崖边。
李承鄞彻底慌了神:“慕容璟和!你敢!”
时恩来得迟了,诚惶诚恐撑伞过来,却被皇帝一把推开。他氅衣被雨水浸透了,厚重地拖拽着他不得向前,他的心如坠冰窟:“回来!跟朕回去。一切、一切皆可从长计议!”
“我乃大炎千古罪人,我不死,你不能名正言顺。”隔着雨雾,慕容璟和的面容模糊不清,可那声音却是含着笑的,“李承鄞,你不肯杀我,我来替你杀。“
他耳中听着身后滔滔江水之声,向着皇帝的方向深深看一眼:“你我之约,望君牢记。”
“不——我不答应!我不答应!”李承鄞猛地向前急奔几步,他跑得突然,身后羽林来不及阻拦,一片“陛下”的疾呼中,年轻的皇帝发疯一般扑倒在悬崖边。
而那一抹墨色身影已如飞鸟般坠下,无声落入江水,只一瞬间,被吞没得再无踪迹。
皇帝的手指抠在泥泞里,无数的手从背后拉住他,拖着他向后,他再也看不见了眼中那人。
李承鄞在这滂沱的春雨中,又一次成了孤家寡人。
一、边城
楚江河给了两枚钱,从饼摊老板手上接过油纸包,一回身,却发现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刚交了班,原想着在外凑合一口便回家睡觉,没想到刚一大早这街头便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边城冷清,邻邦质子入关这般的稀罕事,自然是人人都要来观摩一二。
人一多,南门大街的守备也比平日严上好几分,这差事轮不到楚江河头上,翊王从上京带了好些羽林卫,早拦着民众,把中间的道路清开。
楚江河站在原地,打开油纸包啃一口烧饼,听周围等候的人群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说这质子来是乘轿,还是骑马?要是乘轿,咱们这么大早跑来,看不看得到人还两说。”
“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公主,还有藏着盖着不给看的道理?”
“还别说,人家是元后嫡子,自幼娇宠无度,听闻相貌英武不凡,确是个美人。”
“你懂什么。那质子在炎朝,可是有人屠之名,犯下那等大事……说不定凶神恶煞,貌比钟馗!”
“那就是蛇蝎美人咯……”
话越说越离谱,楚江河咽下最后一口,拍拍手准备走人,却听城门方向一阵骚动。
“来咯!来咯!”
他实在没忍住好奇,顺着鼎沸人声望过去。
——还真是个美人。
李承鄞站在仪仗的前方,看着慕容璟和来的方向。
他原是打算出城相迎,但被随行典仪告知不合规矩——由来下国献质,无有上国皇子远迎之礼。眼下站在街市,众目围观之下,听着耳边的评头论足,难免心中不快。
慕容璟和步行而来,他身处议论的中心,倒是一派坦然自若。
李承鄞与他曾有一面之缘。
去岁他以监军之职,随着豊朝二十万援军也是由这丰州城出、入荆北西行,慕容璟和领着残兵部众,前来中军帐汇合。
彼时他身披银甲,长发高束,有短剑长枪傍身,淤泥污血难掩浑身锐气。
他朝着李承鄞一抱拳,行的是军中礼:“贵国雪中送炭,慕容璟和感激不尽。”
殊不知这雪中炭一向价高,待到西焉兵退,豊朝大军却趁势在边关四城盘桓不去,大有鸠占鹊巢之意。谈判数月的结果,是炎朝以皇子为质,献军银百万于上京。
出兵拒敌的是他,北上求援的也是他,到头来铸成大错,以身抵过的免不了还是他。
而此刻的慕容璟和,卸去兵刃,脱下铠甲,连一根绾发的发簪也无,只以金丝扣系鬓发于脑后,将满身的锋锐尽数敛了,一副恭顺柔和模样。
李承鄞顶着喧嚣,无视身边典仪的眼色,抬起双手先揖了一礼:“景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慕容璟和远远站定了看李承鄞。
这位豊朝的五皇子,据说他曾孤身深入大漠,寻得丹蚩王帐,一举消灭豊朝边境多年大患。第一次在援军中见到时,对方尚不及弱冠,脸上写满天真纯善,仿佛十七八岁、青州案前的自己。
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李承鄞的眼像狼,既独、又狠,却藏在家犬般的乖顺恭谨之下,轻易难以分辨。
他笑起来,躬身回了一礼:“久违了,翊王殿下。”
质子登了翊王的车,向驿馆而去,如无意外,只歇一夜便要继续北上就京,看完了热闹,人潮又喧嚣片刻便陆续散去。
楚江河意兴阑珊走在拥挤的人群里,还未行几步,便被个迎面挤来的小乞丐抱住了大腿。
“军爷,行行好赏口吃的吧!”
“走走走,没有没有。”丰州地处边境,一向往来流浪者众多,他习以为常,又赶着回家补眠,便用脚轻轻踢开对方。
那乞儿也不纠缠,又转向下一个人乞问,顷刻功夫,消失在人群里。
楚江河又行几步,方才觉出些不对劲,慌忙抬手一摸腰间。
“坏了!我刀呢?”
驿馆防卫外紧内松,因质子说不喜兵甲之声、闻之难以入眠,入了夜,便连廊上的侍卫也远远地撤走了。
李承鄞白天里见了州府上下官员,夜里又在驿馆前厅与刺史、州牧饮宴。慕容璟和倒是识趣,要了文房四宝、几册闲书,便一整日自行闭门不出,吃食用具也一应送到房中。
待终于散席,夜色已深,李承鄞回到房内正要更衣,隔壁却忽然传来异动。
“有刺客……”他一下听出那是慕容璟和的声音,“翊王救我!”
李承鄞一惊,吹起令哨急唤了羽林,也不及等候,自己先拿了剑至隔壁房破门而入,见慕容璟和只着中衣、跌坐于地下,左臂袖上一道刺目血痕。他身边立着个十三四岁的小乞丐,手中捏着把带血的小刀。
羽林卫紧随而至,李承鄞手中按着剑柄,喝道:“拿下!”
质子孚一入境,就发生这种事,他心中自然惊怒非常,连眼神都发起狠来。
“且慢!”慕容璟和却飞快伸手,拦在那乞儿前头,“刺客另有其人。方才,这位小兄弟是救了我。”
他看一眼身后,李承鄞顺着他视线,看到房中洞开的后窗。
他转回眼神,不动声色看着面前两人。
那乞儿面露惶恐,目光不敢直视,丢了刀伏在地下。
慕容璟和缓了口气,扶着胳膊:“刺客有两人,皆蒙面看不清容貌,但看身形似乎是一男一女——现在追,应该还来得及。”
李承鄞松开握剑的手:“召刺史和州牧立刻回来见我,驿馆护卫留下,羽林军卫尽出追凶,另外……去请郎中来。”
三两句将一应安排交代清楚,众人尽数领命退去,房中又复安静,只剩下了李承鄞、慕容璟和同小乞丐三人。那乞儿兀自伏在地下。李承鄞走过去拾起他身边小刀、握在手中。
“你一个乞丐,为何无故出现在驿馆?”
“我、我只是想寻些吃食。”他脸上稚气未脱,声音也透着天真,“今日街上来了贵人,住到这里来……想必有不少好吃的。”
李承鄞又问:“刀,哪里来的?”
“……街上、街上捡的。”
“是么……”李承鄞将那小刀在手中掂掂,见慕容璟和仍坐在地下,移步到他身前、伸出手去。
慕容璟和一笑,抬起未受伤的右手去扶,不想李承鄞却弯下腰来,捞起了他左手手腕。
尚未及反应,却见李承鄞将手中小刀反握,一个使劲、干脆利落在他伤口上方又割了一道。
“你!”
慕容璟和吃痛,不自觉间反手、攥紧李承鄞的手腕。
额前渗出冷汗,他咬着牙抬眼,声音自齿缝里挤出来:“翊王殿下,这是何意?”
李承鄞居高临下看他。
这人一时疼劲未过,眼角微红,乌黑眼仁向上翻起一点看他,叫薄薄的水雾衬得发亮——看脸色,已是带着些气了。
李承鄞笑起来,丢了刀,拿指尖勾着他袖口,沿手臂一点点推上去,直至露出上臂那两道血口。
一先一后两道伤痕,果然如出一辙。
“那景王当着我的面包庇刺客,又是何意呀?”
小乞丐腾地一下站起来。
慕容璟和一瞬不瞬盯住李成鄞的眼,口中却对那乞儿喝道:“跪下!”
“……”
乞儿犹豫片刻,又跪了回去。
李承鄞偏过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乞儿答道:“自小流浪,没有名姓。”
“那便也没有籍册了?可记得自己何方人氏?”
“没有,我是炎朝人。”
他口音确实与慕容璟和相似,李承鄞点头,随口又问:“炎朝何地?”
“青州。”
他一愣,回头去看慕容璟和,见对方只是垂目抿唇、不作反应。
慕容璟和年轻时在青州犯下的大案,举世震惊,便是豊朝上下也多有耳闻。李承鄞似乎明白些什么,下意识把手一松。他想着出去唤人进来,撤回搜捕刺客的命令,却不想慕容璟和仍旧牢牢抓着他手腕不放。
“翊王是否会错了意?”他此时疼劲已过,脸上恢复了些笑意。
李承鄞反问:“我会错意?”
思忖之间,对方已拽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他二人身量所差无几,此刻面对面站着,方才觉出些许差距。
李承鄞垂目,看住对方眼睫在眼尾投下的影。
腕上透过来一点热,慕容璟和反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初来乍到,不如让在下送殿下一份薄礼……”
李承鄞皱了眉,仿佛恍然明白过来。
廊外传来叩门之声:“殿下,郎中到了。”
他看一眼近在咫尺的慕容璟和,匆匆退开一步。
这份“礼”可委实不薄——李承鄞捧着刺史交上的名单,心中感叹。
质子遇刺,关乎国威,一行人滞留边城,五皇子大发雷霆、誓要严查,丰州刺史将乌纱帽别到裤腰带上,卯足了劲带着驻城军把丰州城翻了个底朝天。刺客最终是没找到,却意外连根拔出好些个炎朝在边地埋藏多年的暗桩。
这些边地细作,平日里潜伏不动,如无大事,为着不惊扰民众,州府也不便大张旗鼓地搜捕。这事一来,倒着实给了州府借题发挥的机会。
好个慕容璟和,李成鄞想,他割自己一刀,倒是送我偌大一份人情。
李成鄞放下手中名册,思忖着道:“既已耽搁了,不妨再多耽搁几日——这些人,我要一个一个亲自审。”
他活动下手腕,先前被慕容璟和握住的地方仿佛还紧着,一想起来、便生出些淡淡的温度。他又想到了对方卸去铠甲、洗净污泥后那张堪称美艳的脸,和其上始终挂着的深不可测笑意。
——他看不透这个人。
十年前,慕容璟和身为皇后嫡子、少年将军,却因一把火屠尽一城百姓、自毁前程,十年后,他为炎朝抗敌、死战数月不退,并不惜以身为质、以保四城,然而一来,又把炎朝暗藏多年的利器拱手相送。
他近而立之年沦为质子,此生已不知可有回朝之机,归根结底也算是拜豊朝趁人之危所赐,可李承鄞在他身上全然感受不到恨意,甚至连一丝不甘也无。自入丰州城以来,他始终泰然自若,宠辱不惊,仿佛只是豊朝请来的客,要与他这位老友叙一叙旧。
李承鄞从这扑朔的表象下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那是与自己十分相似的气息。
他轻轻合上手中名册。
“慕容璟和……你所求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