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x慕容璟和
三、皇城
车轮压上朱雀大街的青石砖,留下前日里浸染的湿泞。
上京不似边城,京都百姓素日里见惯了禁军兵马、达官显贵车架,对翊王的仪仗并没多少好奇心。
慕容璟和今日乘翊王的车,有随行典仪陆溪在侧,当着李承鄞的面,与他讲入京章程,又重申京中法度、礼仪。
“质子入京后,不可再以王自居,正式授官前,见天子、上官,可以外臣自呼……”
天街之上,即便羽林卫也不可纵马疾行,车队放慢了速度,于人潮中穿行。
慕容璟和一时走了神,人群里似有孩童扎着堆吟唱童谣,那韵调顺耳,他隔着车帘、侧头细细地听。
金雕梁,玉画栋,皇城无非金玉笼。
江浮影,山映彤,世间唯有江山重。
——这词却不大像是童谣了。
李承鄞看出他眼中好奇,他也早已不耐烦典仪的絮絮叨叨,便借机出声打断。
“这是前朝人所作《如姬赋》,不过一篇虚构故事罢了。”
慕容璟和却仿佛来了兴致:“什么样的故事?”
李承鄞沉吟不语。
昔年明远公主议嫁西域,太皇太后因着舍不得孙女,暗中命人将前朝一篇外邦公主和亲的悲剧故事改作歌谣,于京中广为传唱,以博取民众同情,虽说最终没改变得了明远的命运,却让这歌从此流传下来。因着前事种种,他对这故事着实是喜欢不起来。
陆典仪被二人打断了话,正自尴尬,见李承鄞不发话,只好讪讪地代为解释:“无非是家国垂危、公主和亲远嫁,以自身入囚笼,换取江山太平那老一套。”
老套归老套,相似的故事却似乎总在轮回上演,编作话本,必还要掺进些爱怨嗔痴、求而不得、伤心一世的遗恨。
李承鄞不动声色看向慕容璟和,却不料慕容璟和也正看着他。
“那她,得偿所愿了吗?”
“什么?”陆溪不明所以。
慕容璟和仍只看着李承鄞:“她以身入囚笼,可有换得回江山?”
“这……”
陆溪想到慕容璟和自身之处境,觉出有些不妥,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李承鄞却冷声替他答了:“后来,她国破家亡,用一条白绫,吊死了自己。”
他说得如此直接,那陆典仪一阵头皮发麻,偷眼去看慕容璟和,却见对方神色如常,脸上甚至多出些笑意。
“这故事,怎么似曾相识呢。”
李承鄞面色一变。
马车一顿,停了下来。
“殿下。”羽林郎在车外唤道,“到了。”
豊朝为质子安排的官邸,就在宫城近邻,地方不大,但总算清净雅致,寥寥几名管家下人,也均已由朝中安排妥当。
依照典仪的说法,因授官未定,质子须在家中静候旨意下达,方可依礼入朝觐见,在此之前,不可任意外出。慕容璟和是乐得清净,只苦了小花,憋得无处打转,练武都伸不开手脚,这一等竟就是三天。
到第四日上,宫内来人宣旨,授慕容璟和羽林中郎将之职、免例朝、朔望觐见,并即刻入宫复旨。
慕容璟和接了旨,令花辰接过一并送来的官服、腰牌,便请传旨的内侍稍待,自己回内室更衣。
一回得屋里,花辰便忍不住好奇,问:“中郎将,是多大的官?”
慕容璟和沉思片刻:“倒是够在京中、禁中任意行走了。”
这授官实是有些出乎他意料的,他尚在琢磨其中深意,花辰却已高高兴兴道:“如此甚好!”
一旁伺候梳发的云娘却插嘴道:“有什么好?炎朝本是大国,质子又是亲王,就算不给大将军,总也得是……婢、婢子多嘴。”
她说了一半,瞥见慕容璟和由镜中斜了眼看她,方觉自己失言,连忙住了嘴、伏身请罪。
慕容璟和温声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云娘捧着发冠的手发起抖来。
慕容璟和转过头来,看着她手中那白玉冠:“不要那个。”
云娘更是惶然。
她挑选的发冠是府上一早备下的,皆是些寻常样色。她原想,质子贵为一国皇子,自会带着更好的来,谁料慕容璟和平素根本不冠发,此来所携饰品中,更无一个发冠。
“质……”她心思还算灵活,转念间已经改了口,“郎君恕罪,这已是府上最好的了。”
慕容璟和不再看她,自己从那收置发冠的木盒里拣出个丝银素冠来,摆在面前:“用这个吧。”
李承鄞跪坐在百官上首,侧目看慕容璟和上殿——他换了豊朝的四品武官官服,原本散发一丝不漏地束起,虽未披甲挂刃,却也有了些昔日在军中相见时的精神。他一步不乱,仍如那日入丰州城时般,泰然接住文武的审视,只在行近李承鄞身边时,拿眼尾将他轻轻扫过。
李承鄞垂下眼睛,避过那羽毛一般的目光。在他的对面,太子李承邺亦不动声色,将质子上下打量了一遍。
老皇帝和颜悦色,免了慕容璟和的大礼,又跟着说上些体恤辛苦、两国睦邻的场面话。
慕容璟和俱都低头听了,礼数周全、应对得宜。
下首文武一阵无声的骚动,相熟的之间已悄悄传递着眼神。原先都好奇这传言中荒唐无稽、嗜血残暴的炎朝皇子是怎生模样,而质子举止之得体,与传闻大相径庭,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倒是会装模作样。
李承鄞用余光注意到太子向自己投过来的眼神,自嘴角露出个不易察觉的冷笑。
慕容璟和出了太极殿,有人从身后叫住他。他回身看清来人,点头致意:“太子殿下。”
太子李承邺身后,还立着一人,身材颀长、眉眼间颇有傲气,料想便是忠王世子李酽。但对方不自报家门,慕容璟和便也装作不认识,只静静等着太子发话。
“质子为国为民、孤身远赴豊朝,令孤感佩。”李承邺与慕容璟和年纪相仿,但眉眼间透出城府,显出他面目更加老成。他上前一步,隔着衣袖握住慕容璟和手腕,以显亲厚,“今日这样的授官,却实在是委屈你了。”
慕容璟和胸中一动,行个揖礼,借机不动声色抽回自己的手:“殿下过虑了。不过是些散官闲职罢了,委屈何来?”
李承邺叹口气:“我那五弟平素里最是与人为善的,不知这次怎地如此执拗……你二人此番一路同来,可是途中发生过什么,有了龃龉?”
慕容璟和听出他话中暗示,便明了他的用意,轻笑道:“怎会?翊王殿下一路照拂有加,璟和自然感激不尽。”
李承邺稍一迟疑,显然对这个避重就轻的回复并不满意,他面上不显,只补充道:“五弟年轻,自幼少受磋磨,又刚在西境立下过奇功,不免气盛些,若有冒犯,还望中郎将多多包涵。”
“不敢。”慕容璟和也顺着他的话,“翊王殿下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将来必为太子殿下与豊朝之裨益。”
他眼望太子,却注意到身后李酽投来的目光,夹着毫不掩饰的锐利杀机。
慕容璟和退开一步,似是避着那锋芒,眼中笑意盈盈:“告辞了。”
李承邺目光追着他走下台阶的背影,渐渐敛去面上笑容:“怎么样?”
李酽移步到他身侧,冷笑:“名不虚传。”
李承邺却偏过头看着他:“哪方面?”
“殿下以为呢?”李酽反问一句,笑得意味深长。
李承邺也笑起来,随即轻轻摇头:“他恐怕,没那么简单。”
柴牧听得外院有人敲门,三长两短、很是急切。他开了门,果然见李承鄞站在门口,面色凝重:“柴先生。”
柴牧迅速扫一眼他身后,闪身将他让进来。
“殿下有何要事?”为着行事机密,他曾与李承鄞约定,如无要事,不要轻易碰面。
李承鄞立在院中,也有一丝茫然。今日散朝时,他远远望见太子与慕容璟和在太极殿外对谈,尽管只是片刻功夫,却令他心中莫名生出许多不安,待回府换下朝服,便连车也不备,只身匹马来了安邑坊。
“柴先生,我想请您替我探探一个人的底细。”他接过柴牧递过来的茶水、饮下半杯。茶水涩口,他勉强咽了,放下杯,“有关他的前尘旧事,外间知晓的、不知晓的,事无巨细,我全部要知道。”
柴牧听见他报出慕容璟和的名字,略有不解:“殿下为何对此人感兴趣?”
“我也不知……”李承鄞皱着眉,轻轻摇头,“只是他对我的了解,似乎远胜于我了解他——这样的人,实在是令人害怕。”
为着这个,李承鄞才在质子授官一事上苦谏于父皇,令他不得高封,谁料他转头就去接近了太子。以他对李承邺的了解,对方定会拿此事搬弄是非。
慕容璟和心思深厚,因此记恨于他倒也罢了,若是又与那李承邺勾搭在一起,日后恐怕对自己更是不利。
“他不过一个质子,京中多的是眼睛盯着,殿下是否多虑了?”柴牧思索片刻,往李承鄞杯中添上茶,“我相信殿下自有您的判断,可眼下,我们尚有更重要的事要忧心。”
李承鄞没再碰那茶:“正是因为如此。我担心,他若是成了太子的助力……”
柴牧心下明了,却仍是不太认同:“殿下这是有意拉拢,却又不放心他?但你也知,太子本性多疑,又如何就会轻易接受他的投诚?”
“你知道我那二哥的喜好,他又……”李承鄞迟疑良久,有些话始终难以启齿,“他生得、实在……”
柴牧哑然。
李承鄞胸中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咬牙端起那装着苦茶的杯,仰头一口饮尽了。
慕容璟和领着花辰,于平康坊内信步。入夜后,坊外街道皆宵禁,因有羽林卫的腰牌,二人出入畅通无阻。坊内酒肆伎坊,此时仍旧灯火通明。
花辰从未见过这般繁华夜景,脸上掩藏不住兴奋,自告奋勇在前面带路,慕容璟和便任由他领着四处闲逛。
他已换回一身便服,散着发、薄衣宽袖,行走间有些懒散贵气,南朝人之风姿卓雅、与豊朝有别,便连倚门揽客的伎子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更有醉了酒的登徒子举着灯笼来照他的脸。
慕容璟和面上含笑,目不斜视穿过人群,跟着玩心大起的小花,不知不觉闯入无人的偏巷。
“奇怪……”花辰一路走到巷尾,面色沉静下来。
他停步四下打量,许是周遭太暗,并未发现想找的印记,喃喃道:“难道我数错了?”
慕容璟和也止了步,他本也不急,只是左右看看,又转身望向来时巷口:“大隐于市,倒是选了个好地方……”
他突然住了口——十步之内,有人头戴帷帽,悄无声息扶剑而立。
“小花。”
他一出声,花辰已经擦着肩飞身而出,腰刀拔出,架住来人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