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x慕容璟和
六、长生
“别光顾着饮酒,也吃些菜。”皇后心情大好,高高兴兴亲自往李承鄞面前碗里添了一筷。
李承鄞却又端起酒杯:“这一杯,儿臣要感谢母后这么多年的悉心教导。若非母后与舅公的全力扶持,儿臣绝不可能有今日之成就。”
“母后只你这么一个孩子,不支持你支持谁?”张玫娘饮了一口,脸上甚是欣慰,“今日是你生辰,我的小鄞儿,如今终于也长大了。”
她至今仍记得李承鄞初开蒙时胆小怯懦、不堪大任的模样,后来被她一步步逼着,虽然也文韬武略不输旁人,却始终没有野心、不求上进,令她操碎了心。可自从去岁他从西境九死一生地回来,却像是变了一个人,终于脱胎换骨了。
“此番镇北侯一议,你在朝堂上应对得宜,既堵了太子和忠王的嘴,又得了你父皇的赞赏,做得很好。”
“这倒没什么。”李承鄞咽下口中的酒,露出一个殷勤笑容,“不过儿臣接了弘文馆这差事,得了父皇的允准,可暂时搬到昭仁殿居住,日后探望母后就更为方便了。”
皇后嘴上怪他只想着私事,心里却是颇为受用,忍不住又催着李承鄞多吃些。
李承鄞放下杯子,看着满桌佳肴,皆是他自幼便爱吃的,皇后看着他,更满眼都是拳拳爱子之心。可越是如此,如今的他内心便恨得越深——若不是那时在西州见过了明远姑姑,他恐怕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感恩戴德地认贼作母。
他不动筷,只拿起酒壶、给自己又斟了一杯。
李承鄞灌了满肚子酒,从皇后宫中出来,腹中本就不适,叫外头冷风一吹,更是翻江倒海。他不准人跟着,一个人强撑着走到延喜门附近,又想起张玫娘那些亲昵话语、关爱眼神,终于再也忍不住,张口将胃中苦酒尽数吐了出来。
酒液里混着酸臭、刺激着喉鼻,冲得他头脑昏昏,李承鄞腿脚失了力气,向后跌坐在地,低了头呵呵地笑起来。
他笑自己的虚伪,更笑自己的无用,终日面对杀兄弑母的仇人,却只能唯唯诺诺、假作天真,扮演着兄友弟恭、母慈子孝的把戏。他与那个自己怎么都瞧不顺眼的炎朝质子,到底又有几分不同?
有人在他身旁站定,无声递过来一方丝帕。李承鄞没有接,两眼朦胧、顺着那递帕子的手看上去。
慕容璟和一身大红圆领袍,腰间挂着羽林卫的腰牌与佩刀,肩上搭一条黑色长斗篷,随意叠起来的白丝帕夹在他食指与中指之间,随着他手腕上下晃一晃,像是施舍。
李承鄞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收回眼神、喃喃地道:“你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是你挡了我的道。”慕容璟和冷冷看着他,将手一松。
帕子飘飘摇摇落到李承鄞手里,他伸手接住了,掩住口鼻,淡淡的皂角香顺着呼吸缓缓浸润肺腑,让他头脑清醒了些。
“皇城这么大,为何偏偏要与我走一条道?”
“我出宫就这一条道,难道还要为了翊王殿下绕路不成?”慕容璟和拢了下斗篷退后一步,似是嫌他身上酒臭,转身便走。
这人对他没了好脸色,李承鄞心里反而舒坦起来,他站起身,三两步跟了上去。
慕容璟和今日又披着发,脑后是他入豊朝那天戴过的金丝扣,无冠无簪的,显得人额外柔顺些。
李承鄞眼看着那发扣下拖着的金色流苏,缠着他发丝左右微晃:“郎君今日怎么会在宫里?”
“殿下忘了今日什么日子……离我远些。”慕容璟和眼见他靠过来,忍不住向旁边让开一步。
李承鄞愣了一下,停下脚步:“你知道我生辰?”
慕容璟和也止了步,侧过身来看他:“……你生辰?”
李承鄞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今日亦是望日,按规矩,质子每朔望入宫觐见,想是刚从父皇那里出来的。
好在慕容璟和没抓着这点笑他,倒是问:“殿下生辰,却来宫里借酒消愁?”
李承鄞勉强笑道:“一时高兴,多饮了点,怎么就成了借酒浇愁?”
慕容璟和也笑:“是高兴得一口东西也吃不下呢。”
李承鄞万没想到,对方连他方才吐出的秽物都看清了,顿时生出些窘迫。
慕容璟和却未觉有何不妥,他抬头看看渐暗的天色,没来由地感叹一句:“倒是生了个好日子。”
李承鄞尚不明其意,便听慕容璟和淡淡道:“走吧,哥哥带你庆生。”
东西二市每逢朔望,至夜不闭,繁华盛景乃上京城独有。李承鄞自幼被皇后严格管束、鲜少出宫,分府后虽也偶尔陪着妹妹们去过东市的夜市,总免不了随从护卫前呼后拥,不得尽兴。
西市之热闹、人员混杂更远胜东市。李承鄞跟着慕容璟和,在拥挤人群中不断穿行,对方全不在乎他是否跟得上,自顾向前走着,好在他身材高挑、红衣醒目,倒也不曾跟丢。
远处暮鼓声起,街上忽起一阵喧嚣,接摊换摊、点灯挂牌的,好一阵忙乱。慕容璟和在挂着“赵”字旗的面摊前坐下,掏出一把铜钱,熟门熟路点了一碗阳春面、一碗臊子面。
摊主是对年近六旬的老夫妻,那大娘与慕容璟和甚是熟稔,人也热情,笑着过来招呼,见了边上生面孔,忍不住多打量几眼:“公子人长得俊,朋友也都俊俏,看您每次一来,我们摊上生意都要好上许多。”
这夸赞听着怪得很,李承鄞默不作声,慕容璟和却笑道:“谁是他朋友?这人是我路边捡的,见他无家可归、甚是可怜,只长得尚可,领回来赏他一口饭吃罢了。”
他来上京没几个月,对这市井之所却似无比熟悉,堂堂皇子出身、与那坊间小民竟也能打成一片,可见御史台那些参他流连街市、不务正业的谏言也不算全然冤枉了他。
李承鄞拉不下脸来当着生人的面与他争辩,只是给他递个警告的眼色,慕容璟和却似全没看见,卸下腰间横刀,往桌边一支。欲来拼桌的其他客人一见那官刀,便都知趣地别桌而坐。
赵老汉手脚利索,没一会儿端上面来,看了一眼两个人,将臊子面放在慕容璟和面前、阳春面给了李承鄞。
李承鄞低头看着碗里几粒葱花、半点油星,一时无言。
慕容璟和拿了筷子,瞥他一眼:“吃啊,趁热。”
李承鄞无奈道:“话说得那么好听,就请我吃这个?”
“生辰不吃面,吃什么?”
李承鄞看一眼慕容璟和面前那碗。
慕容璟和拿捏着筷子的手撑住下巴看他,那筷尖正对着他鼻尖:“阳春面三文,臊子面五文。凭我这点微薄俸禄,只请得起阳春面一碗,想吃好的,对不住,五公子自付。”
李承鄞说不清他这是又在拿话戳自己,还只是在那些世家子弟们面前哭穷惯了。他哪有自己随身带钱的习惯,只好认命地端起碗来,喝一口面汤。
平平无奇的酱油汤,入口却透着点鲜甜,暖暖地将那绞痛着的胃捂得舒服了。他终于觉出些饿,拿起筷子默不作声地吃起来。
慕容璟和却像是不怎么饿,边吃边慢条斯理拿筷子在碗中捡那葱花,待李承鄞吃完,只见到那一小团遭了嫌弃的青绿,可怜巴巴堆在碗边的桌上。
李承鄞对着那一团死物,竟无端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感。他觉得好笑,又暗自腹诽,这也嫌那也厌,说到底也是多年征战沙场的将军,怎料性子却娇贵得很。再去看慕容璟和,却见他吃得安静认真,将面尽数干干净净地塞进嘴里,一根也不曾咬断。
年少时候,张玫娘也曾教过他,寿面不可咬断,只为取一个长生之意。
那个在他身上寄托了全部期望、对他严厉到近乎苛刻的母后,曾经也会在他生辰那天温声细语地陪他吃上一碗面——那是他在谨小慎微的成长中体验过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
李承鄞在闹市街头、一轮圆月之下,等身边人吃完一碗寿面。
这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生辰。
像一个寻常不过的市井百姓一样,在自己的生辰,吃上一碗寻常不过的面,却是他迄今为止人生岁月里,从来不敢企及的时光。
在西境之时,他将自己扮作了顾小五、一个普普通通的茶商之子,爱上了一个将他当作普通茶商之子的明艳女子。没有国仇家恨、没有皇权诡局,那昙花一现的虚假美好,宛若梦境一般长久地困住了他。
也许慕容璟和说得对,他并没有真正地爱过那个女子,他只是爱上一段如同普通人那般被人爱着的幻想。所以当他摇身一变,重新成为那个身负血海深仇的豊朝五皇子,他也变成了一把杀死那女子的利刃,一并杀死了他作为顾小五的人生与爱情。
“再数数,你定是数错了。”赵家大娘突如其来的一声埋怨,打断了李承鄞的思绪。
他回身看去,那赵老汉正举着一串钱,不服气地道:“这钱日日是我串的,怎会数错?”
“这钱日日过我的手,怎的这几日总是轻这许多?”那大娘掂着自己手中一串钱,仍同老伴争辩,“我瞧你是老糊涂了!”
赵老汉素来脾气火爆,见老伴不信他,着了恼,将手中钱往地下一丢:“数!你自己数!”
邻桌坐着附近相熟的商户,见他夫妇二人争执不休,免不了要做和事佬:“别争别争,你俩八成都没错,是最近的钱薄了!”
“钱薄了?”
“是啊,”另一桌食客也插上了嘴,“官府最近新铸的钱,比以往要薄上几分,单看是没什么差别,若串在一起,那新钱多了,可不就轻了嘛!”
李承鄞皱起眉,低头喃喃道:“怎么可能……”
工部造币,皆有统一铸模,铜钱分量亦有定式,断不会无端更改。
慕容璟和瞧一眼他,掏出自己钱袋来,将里头铜钱倒出几枚在桌上,拿指尖推着一一摊开。他手指在那几枚钱上轮流点过几遍,终于挑出其中一新一旧的两枚来,叠在一起,转过来看那侧面。
“还真是。”他笑起来,手指拈着那两枚钱,拿到李承鄞眼前。
灯影之下,那两枚钱确似一厚一薄,再往细处却看不大分明,李承鄞伸手想要接过,慕容璟和却将手指一勾,把铜钱拢回掌心。
“怎么,吃了我的面,还想抢我的钱?”他从眼角处暼一眼李承鄞,低头将桌上余下铜钱一枚枚拾起,收回钱袋里。
李承鄞看着他的手——他似乎偏爱用食指与中指拈着东西,像是善射者的习惯,可那漫不经心的情态里又少了些杀伐气,令这般沾染铜臭之事都变得分外优雅起来,指节间相互搓磨,倒更像是在拨弄棋子。
李承鄞将眼神移到那人在灯下轮廓分明的侧脸,鬼使神差地问:“慕容璟和,你是不是惯会如此,摆弄人心?”
慕容璟和蹙着眉、转过脸来与他对视,半晌,似是不屑于接他的话,又收回了眼神。
“这位公子,吃完了便请回吧。”他俯身拾起支在桌边的刀,“人家还要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