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笼中(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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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鄞x慕容璟和

十一、羽林

裴照出了承仪殿,录事已经候在外间,待他披好甲,正要向他汇报军备事宜,忽听得玄武门方向一阵喧嚣。
“什么声音?”
杨沐泽偏头细听片刻,犹豫着道:“好像是北营校场那边。”
北营校场是羽林卫的地盘,想到羽林卫那位新晋的左将军,裴照一阵头疼。
那夜他守着酒肆,苦等了翊王许久,最后从那房中迤迤然走出来的却是炎朝质子。之前传言他虽也有所耳闻,终究是比不上亲眼撞见时的尴尬不堪,他只能装作没看见,领着一干金吾卫逃也似地撤走。
思及此处,裴照本不欲多管闲事,不想北营方向却匆匆来了人。
“杨录事!你快去校场看看吧,你兄长他……”那羽林卫远远便喊,待跑得近了,才瞧见裴照也在,忙住了口、草草行礼。
杨录事一向为人稳重,可惜有个惹事生非的哥哥,一听见兄长二字,也顾不上细问发生了什么,立时便慌了神,眼望着裴照,待得他首肯,拔腿便跑。
见他跑得远了,裴照才转头问那羽林:“怎么回事?”
“左卫新任的那位慕容将军,今日来巡营。我们杨校尉他不服管束,说……”那羽林支支吾吾,不敢细言,“说了些不好听的话,眼下和将军手下的亲卫打起来了!”
裴照皱着眉,追问重点:“说的什么?”
那羽林跑得满头是汗,他原想含糊遮掩过去,见了裴照脸色,不得不如实回话:“他说、说质子没有真本事,又是外朝人,根本不配统领禁军,是……是靠爬了翊王殿下的床,才当上的将军。”
裴照心中暗骂一声,抬腿便往北营校场走。如此以下犯上,扫的不光是质子的颜面,更是翊王的脸,看来这一架那杨校尉无论是打赢了、打输了,都免不了要大祸临头。
走到一半,他却又猛然止步。
“你先回去,提醒众人不许起哄喧闹——北营挨着承仪殿,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都不可闹到陛下跟前去。”
他交代完,便转了方向,直奔弘文馆而去。

李承鄞坐在木梯之上,将手里卷宗塞回书架高处,轻轻叹一口气。
“这一行皆是外邦兵马事,殿下要找西境民情卷宗,可看看丁字第十五行。”
李承鄞警觉地回头,见一人立于木梯下方,手里捏着本按照弘文馆规格定制的誊抄本。
他花了片刻方认出此人来——何术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素日坐在馆阁角落的席位上,独自抄读卷宗,又不曾参与风物志的编撰,是以他从未留心过对方长相。
李承鄞看看何术时手中那封面:《募兵十法》——正是自己在找寻的那本。
“你对这个感兴趣?”
“谈不上,好过无所事事罢了。”何束时扬一下手里的书,“殿下也是?”
李承鄞不答,他忽然想起慕容璟和那日的话。
“你很闲么?”
何束时微微皱眉,似是不明白这一问的用意,不待他回答,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便将二人对话打断。
“殿下……”时恩来得犹犹豫豫,面露为难,看一眼边上的何束时,悄声道,“裴将军在外面,有急事。”

“知道了,”李承鄞听完裴照的转述,冷笑一声,“不必理会。”
裴照欲言又止。他担心此事不好收场,那慕容璟和是出了名的跋扈妄为,若是不加干涉,恐杨录事的哥哥不死也要脱层皮。可这毕竟是他对自己下属的私心,在李承鄞面前不好言明,只得斟酌着说:“事关殿下名声,难道……”
他原想说难道任由人污蔑,可转念一想,这事倒也不全算污蔑。
李承鄞自然懂得他意思:“我若真去了,不正好坐实了这污名?”
裴照沉吟着道:“可事情闹大了,他若压不住众人……你不怕他吃亏?”
“吃亏?“李承鄞轻笑一声,“这个人十六岁统领威北军,上下心服。十年前青州事发,百余将校为他慨然赴死,到底靠的是什么……你不好奇吗?”
何束时握着手中书册,在馆内静立等候。他听不见金吾将军与翊王的对话,只是透过打开的窗,远远望见庭中翊王的背影。
秋风肃杀,弘文馆的庭院一片枯败,李承鄞眼望着院墙外高朗的天空。
“他要立威,就不能借我的势。我倒也想看看,他慕容璟和,究竟有怎样的手段。”

“服不服?”花辰按着杨沐恩的肩头,把膝盖抵在他后背,大声喝问。他脸上在打斗中受了点擦伤,却浑然不觉。他胸中憋着口恶气,今日可算逮着机会,便卯足了力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出来。
杨沐恩整个人趴伏在地,仍挣扎着要起来:“不服!”
他原没把这十四五岁的少年放在眼里,谁知对方功夫路数这般狠辣,自己一个大意、竟失了手。
杨沐泽躬身在一边,额上见了汗:“将军,我兄长是个愣头青,说话不经脑子,无意冲撞了将军,还请饶过他这一回!”
“他冲撞的不是本将军。”慕容璟和脚踏足承、斜靠在交椅里,漫不经心翻看手中名册,“我领左卫三千,乃陛下亲旨,不服,跟你们陛下说去。”
这话一出,牵扯上皇帝,便是不打算给杨沐恩活路了。羽林卫不论帮腔同僚的、倒戈新将军的,还是纯看热闹的,一时间人人变色,杨沐泽更是直接跪在了地上,惨白着脸,求慕容璟和网开一面。
“你起来!”杨沐恩梗着脖子,对弟弟高喊,“下国献臣,不知廉耻!你我兄弟、在场诸位羽林,不论职位高低,皆是豊朝荣勋之后,岂可向这等小人低头!”
他原也只是听了些传言,对慕容璟和多有轻视,眼下平白当众出了大丑,又被打得气血上头,胸中愤恨不平,竟多了些不怕死的豪情,这一番言辞慷慨,便仿佛真是为了忠义正直而发了。
慕容璟和越听,脸色越冷。
羽林儿郎,自古为帝王亲从,不是勋贵之后,便是烈属遗孤,更有父子代传者,常驻京师、不必外派戍边,如此积年累月,早养成了如今骄矜怠惰的习气。宿卫宫城,尚可一用,若是战场上生死搏杀,根本不堪一击,偏偏还目空一切、全无自知之明。堂堂校尉尚且如此,手下余人还不知怎样不济。
“你不服,”他合起名册,朝花辰抬了抬手指,示意放人,“觉得自己是一时大意,才输给我这小侍卫。若再有一次机会,换件趁手的兵器,定能找回场子,是不是?”
杨沐恩得了自由,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灰、傲然道:“我的确一时疏忽,败便败了,没什么不能认的。只不过你一国皇子出身,手下带着一两个能人异士,又有什么稀奇?真有本事,便亲自下场来,若赢了我,杨沐恩从此见面磕头、心服口服,再无半句怨言!”
“好。”慕容璟和站起身,将名册随手扔在身后交椅,“可我慕容璟和与人比试,从来不言胜负,只论生死。”
他嘴角含笑,眼中却带肃杀,慢声问:“杨校尉,你敢比吗?”

“快些。”永宁拖着洛熙的手,一路跑得气喘吁吁,“难得宫里有这样的热闹,去晚了,等惊动父皇,可就看不成了!”
“永宁,这不妥!”洛熙被姐姐拽着向前走,她身不由己,又拗不过永宁,急道,“校场都是些军士,刀枪棍棒的,你我去了,成何体统?”
“这有什么?”永宁停下来,眼里透着促狭,“某人将来要嫁的可是大将军,什么校场军士、刀光剑影,还不都是小场面?”
洛熙红着脸:“你别乱说。”
永宁见她有所松动,便又挽着她胳膊,拉拉扯扯地继续向前走。
“说起来,咱们还没见过那个炎朝质子呢,上次的簪花宴,他只顾自己躲起来喝酒……据说那人性情阴鸷暴戾,长得却十分好看,不知道比你的裴照哥哥如何?比咱们五哥又如何?”
洛熙还沉浸在姐姐方才的揶揄里头,魂不守舍,下意识答了:“咱们五哥自然是顶好看的。”
永宁同意地点点头,又悄声道:“听说五哥喜欢他,像是二哥对酽哥哥那样……你说是不是真的?”
“你又胡说。”言及此等私密,洛熙的脸更红,摇着头示意她住口。
永宁撇撇嘴:“不管怎样,总好过那个赵瑟瑟……”
说话间,北营校场已近在眼前,透过人群的间隙,永宁一眼便瞧见那颀长的背影。他穿着羽林卫的窄袖,未着甲胄,提着弓、以一种慵懒又放松的姿态信步向前,只在站定的那一瞬英姿绰绰、挺拔了起来。
永宁挽着洛熙的手一松,愣愣地停下脚步。

“羽林儿郎,都精于射术,按着你擅长的比,也不算本将军欺负人。”慕容璟和在杨沐恩三丈开外站定,抬手开弓。
羽林卫皆用强弓,一经拉满,弓弦紧绷、咯咯作响,他将箭尖对准杨沐恩,和风细雨地道:“杨校尉,开弓呀。”
场外一片哗然,围观众羽林起先听闻要比射术,还觉无趣,全没料到是如此比法。
那杨沐恩眼见箭头对准自己面门,下意识便后退了一步。
花辰突然出声:“出脚下圈者,负!”
杨沐恩慌了神,低头看一眼地下,见脚跟已经踩花了圈线的边沿,忙向前踏回一步。
花辰便在此时朗声倒数。
“三……”
杨沐恩捏着箭羽,匆匆抬起弓来,一拉之下、竟没能拉开。他的手发了抖,呼了呼气,双臂使劲又拉一次,终于勉强将那弓弦撑开了。
“来啊,射中发冠,或是失手射死了我,都算你赢。”慕容璟和气定神闲,将箭抬高一些,对准他头顶,“你放心,射坏了我的冠子,不要你赔。”
“二……”
疯子!他一定是个疯子!这天底下哪有这般拿性命当儿戏的人?
杨沐恩眼冒金星,手心的汗让他几乎握不住弓。他骑虎难下,透过自己摇晃的手,看见慕容璟和稳稳锁定住自己的箭尖,那双常带戏谑的眼眸藏在其后、冷若冰霜。
他没当这是儿戏——杨沐恩在生死胜负的瞬间,恍然明白过来。
“一!”
箭矢携着锐响、破空而至,他惊恐中将手一松,两眼一闭、仰面倒了下去。

那射飞的箭矢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永宁惊叫一声,下意识回身一抱、护住洛熙。
金器铮然,箭身被横空斩断,箭头扎进永宁身后的泥土里,她回过头,眼睛便一亮:“五哥!”
李承鄞沉着脸、没有接话,将剑抛还给裴照,转身径直朝校场内走去。
头皮撕裂般的痛,杨沐恩回了魂,拿手在头顶胡乱抓了两把,扯掉被钉在地下的发冠,才终于披头散发地坐身起来。他惊魂未定,分明跌得不重,全身骨头却像散了架,控制不住地发抖。
“呸!“他惊魂未定,没留意周遭突然的安静,满心懊恼地往地下啐了一口,“他娘的,老子认栽了!”
却听得头顶一声冷笑。
“好大的胆子。目无官长、寻衅滋事,喧哗宫禁、冲撞公主,还敢在此口出狂言。”
那声音平静无波,他是认得的。杨沐恩惊得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地下,再抬头时,果然见翊王立于近前,侧着身,将后面慕容璟和的身影挡去大半。
五皇子年纪尚轻,平素里一向待人谦和,没什么威严,此时却冷着一张脸,眼里杀意重若千钧,只压得人抬不起头来:“裴照,依军法,该当如何处置?”
吾命休矣!杨沐恩想起那传言,暗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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