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笼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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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鄞x慕容璟和

十二、荣勋

慕容璟和将手里长弓一扔,踱着步子走到杨沐恩面前。校场边聚集的数百羽林卫,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军把手搭到了翊王肩上。
“殿下,好大的威风啊。”
肩上承受着来自指尖的压力,李承鄞扭过头,慕容璟和眼含警告,嘴角噙着笑意看着自己。
他装作看不明白那眼神,将目光落到自己肩头,从这个角度,正能看见那拇指内侧被箭羽擦伤、留下的一道浅浅红痕。
李承鄞将那手从自己肩头抓下来,拢住那指尖,仿佛疼惜似地摩挲着捧到掌心。
“疼吗?”
与那晚一模一样的语气。慕容璟和指尖没来由地一抽,尚来不及思考,手便比脑子更快地反应过来。
“啪!“
翊王殿下当着众多羽林、和两位豊朝公主的面,结结实实挨了慕容将军一记耳光。
事发突然,裴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李承鄞扶着脸,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居然忍不住笑了出来——慕容璟和手劲惊人,这一巴掌拍得他脸上火辣辣的,像是不留神招惹上坏脾气的狸奴、被冷不丁挠了一把,疼是疼得慌、却舍不得生气。
慕容璟和在心底,对自己的反应也有一瞬的难以置信,只是他面上不显,思绪飞速转过几道弯,便冷笑着道:“奉劝翊王殿下还是规矩一点,否则,你父皇手上再多闲官,怕是也不够封了。”
既然对方演戏上瘾,他也不介意奉陪到底,不待李承鄞接话,便又摆了送客的手势:“练兵而已,我们羽林卫自己的事情,不劳殿下费心,更不敢动用南衙的规矩。”
他就差把“多管闲事”这四个字说出来,听出话里多少有些有护短的意味,杨沐恩心头一松,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李承鄞却不肯就走:“惊扰了永宁公主,又要怎么算?”

永宁热闹正看得起劲,乍被点名、吓了一跳,见慕容璟和转过身来,终于瞧见了自己,下意识便迎着那目光脱口而出:“我没事!”
慕容璟和眉头一展,脸上添上了些许笑意。
“校场上刀箭无眼,公主娇贵,还是少来为好。”
他客客气气地、是要把差错都往公主们自己身上推,李承鄞听出来了,永宁却没有。慕容璟和眼带桃花,她像是被那弯弯的笑意勾到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想:这南朝的皇子果真是好看的,和五哥还不一样的那种。
“哪有这样娇贵?”在这样好看的人面前,她定然要为自己辩解一二,“我听闻,在大炎女子也可上战场,怎么豊朝的公主,就不能来校场看看?”
慕容璟和眼里有了一瞬的讶异,脸上笑意更甚了:“公主志气高,是在下失言。”
他转向李承鄞,眨眼间又飞快地冷下脸:“公主既无事,殿下还有何见教?”
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丝毫不给李承鄞留面。永宁隐约觉出来,他似乎很不喜欢五哥,如果那传闻属实,也许真是五哥欺负了他。可她一时又想不通,五哥哪里是那样不堪的人?明明从小到大,他总是最谨慎谦和、会体贴人的那一个。
她心中犹疑不定,站在原地,片刻间转过许多心思,一时替自家五哥着急,一时又为这美人哥哥委屈,最终,还是选择上前去,拉住了李承鄞的衣袖。
“五哥,既然羽林卫要练兵,咱们还是走吧。”
永宁挽着李承鄞胳膊,悄悄地回头望一眼。远远地,慕容璟和的目光似乎也不经意地追着他们。永宁赶紧收回眼神,却见李承鄞也扭着头,用余光回望着校场方向——他抿着唇,眉眼都低沉,脸上是一种令永宁感到陌生的神色,仿佛观局者的冷漠、又似棋手掌控着全局时的深不可测。
注意到妹妹探究的视线,李承鄞转回头,给了她一个一如既往温柔的笑。

添乱的人终于走远,慕容璟和收回目光,重新审视起还在地下跪着的人。
“杨沐恩,你的这个校尉,是从你父亲那里承袭而来。”慕容璟和回忆着名册上的记录,沿着他身边踱过一圈,“你父原是崇州府兵,去年豊朝派兵支援大炎,他立过功、后战死在与西焉的对战中,我慕容璟和承他一份情。至于你……冲动鲁莽、目无军纪,贪生怕死、又技艺不精——‘荣勋之后’,你不配。”
他声量不高,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句清楚,在校场上清晰可闻,虽是说给一个人听,却又像是在敲打在场所有人。
“杨校尉,今日若是在战场,你已经死过两回。”慕容璟和伸出手去,接过花辰递上来的名册,翻到方才看过的那一页,用炭笔将上面的名字一笔勾销,“今日起,羽林卫里再没有你这个人。”
杨沐恩一个激灵、直起身来,他感觉天都塌了。
“将军!杨沐恩今日败了,败得心服口服!我说到做到,从今往后,见面磕头,唯将军马首是瞻!您若还不解气,打我骂我、罚我军棍,我杨沐恩绝不吭一声。但这羽林卫的差事,是我爹拿命换来的,您革我的职,就是要了我的命!请将军收回成命!”
他服服帖帖,趴在地下,一个头接一个头地磕。
“解气?”慕容璟和冷冷看着他,弯下身去,捞住他下巴、逼得他把头抬了起来。
“你记着,你我之间,没有私怨。”他一字一句,牢牢看进对方的眼,“你今日所为,败的是羽林卫的威望,可不是我的。这一点,你一日不明白,便一日不用回来。”
他说完,将抓着杨沐恩的手一松,任其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下。
杨沐恩眼看慕容璟和狠绝离去的背影,沉思良久,竟终是从他最后那句里品出了一线希望。

慕容璟和给了羽林卫好大一个下马威,又当着众人的面打了翊王的脸,如此无法无天行径,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却没有表示,反而下旨申斥翊王行止无状、越俎代庖。宫里宫外看戏的人便越发笃定,天家忍让质子,定是因翊王做了亏心事在先。
慕容璟和自升任了将军,像是忽然转了性,勤勤恳恳地每日入宫、带起了禁军。他专拿行军打仗的标准磨炼人,收拾得羽林卫上下苦不堪言,却没人敢有半句怨言,毕竟谁都不想做第二个杨沐恩。
翊王得了一顿训斥,也总算学了乖,轻易不再去招惹质子。他与赵瑟瑟的婚期,定在来年开春。他又做回那个旁人眼中循规蹈矩的皇帝幼子,终究是年轻不懂事,整日只做些无关痛痒的闲差。时日一久,连他在丹蚩战场的那些功绩也几乎被淡忘了。

慕容璟和出了宫门,也不回府,反而骑了马、绕道往西市而去,路过平康坊外,却被人从后面叫住了。
季连城扶着车门出来,身上穿金戴玉的,似是近来又阔绰了不少:“慕容将军,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这一声将军叫得多少有些刻意了,慕容璟和勒着马,故意不接那话,只不动声色打量他:“稀罕了,季公子今日怎么一个人。”
“别提了,”季连城紧一紧身上狐裘领的大氅,“允年刚升了校尉,年关将至,太皇太后的万寿紧跟着上元节,把金吾卫宫里宫外忙得不可开交。何术时那书呆子,自从被翊王抓着去做了编书的差事,便整日泡在弘文馆,怕是早忘了兄弟们了。只剩我这闲人一个,实是无趣得紧!”
他摇着头,见慕容璟和穿得单薄,武官服外就是羽林卫的红甲披风、紧衣勒着腰身,眼睛一时离不开了:“既碰上了,不如一道上饮月居喝一杯?说起来,一直还没机会恭喜你荣升呢。”
“我哪有你这当闲人的好命,今日另有公务,改日吧。”慕容璟和闲闲坐在马上,给他一个笑脸,“连城还欠着我一份礼呢。”
“有的,有的!”季连城叫这一声“连城”唤得飘飘然,早忘了在曲池出丑的往事,“璟和不冷么?不如上我这暖车里来,送你一程。”
花辰骑着马,已在原地打了好几个圈,不耐烦地插嘴:“我们将军赶时间呢!”
慕容璟和瞥他一眼,转头笑道:“连城放心,我这人,最不怕冷。”
他脚下一蹬,催着马跑出去,远远丢下句话在冬风中:“待得空了,让我这多嘴的小侍卫亲自给侍郎府上送拜帖。”
花辰憋了一肚子气,把马赶得飞快,慕容璟和颇费了些功夫才追上他。
“怎么了小花儿,今日这么大气性?”
花辰不敢跟他使性子,放慢了速度,却还是忍不住不服:“翊王也就罢了,季连城这样的腌臜货色,主人为何也对他一再容忍?”
慕容璟和一笑,淡然道:“他对我,另有用处。等会儿见了你付师父,自然分晓。”

付行川一抬头,那银香囊挂着链子,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
花辰跟慕容璟和一般,穿着羽林卫的官服而来,正方便“作威作福”:“付老板,你们奇货居好大的胆子!我们将军什么样好东西没见过,敢拿这等货色敷衍人?”
好小子,力道见长。付行川心中暗赞一句,他面上像是顾忌店中其他客人似的,四处环视一眼,陪着笑脸:“小军爷莫急,小店的货怎么了,咱们里面慢慢说。”
慕容璟和冷着脸,一言不发往里走。花辰跟在他身后,仍在絮絮叨叨:“怎么了?这等机关理应不洒不漏,偏你家的活轴不活,凭白弄污了我们将军的衣袍,你自己看看,要怎么赔……”
付行川跟着两人进了里厢,掩上门,恭恭敬敬给慕容璟和行礼:“将军。”
他出身威北军,仍是以旧时称呼相见,倒是与慕容璟和眼下在豊朝的身份对上了。
慕容璟和免了他的礼,开门见山:“老付,万佛寺那边有消息了?”
事前李承鄞通过高坤的关系,私下调阅过户部的记录——豊朝不允许私采铜矿,今年的官铜,除了铸钱、便是造了佛像,铜钱一案,与万佛寺在造的铜像必脱不了干系。此事慕容璟和交给付行川已有月余,是以一接了消息,便马不停蹄赶来相见。
付行川点点头,请慕容璟和坐下,双手将那巧件原样奉还:“上月徐风在万佛寺门口蹲了好些时日,总算混进了造像劳工里,虽然造像的大事轮不上他,平日里搬像、上金漆的活计能干不少。昨日他传出消息来,那些佛像只有铜皮,虽然分量不变,但中心填实,定是更换了材料了。”
这结果并不出乎慕容璟和的意料,徐工的判断,他也信得过。他神色不变,只是默默捏着香囊,食指轻抚着外壳上的花鸟纹。
付行川问道:“可要揭发?”
慕容璟和摇头:“不必声张。豊朝重佛教,又关乎太皇太后寿辰,佛像是轻易动不得的。况且此事的关键不在铜像,而在铸钱上。”
铜像偷工减料,新铸的钱又薄了许多,那多出的铜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可能铸了更多的钱。
他思索片刻,又问:“近来市面物价可还稳定?”
付行川没料到他有此一问,花了些时间仔细回忆。
“旁的不知道,西市上米粮、布棉近几月均有所上涨,铁器更贵,民间多有怨言。若只是为了过冬,前头两样还好说,但铁器……”
讲到这里,连他也回过味来,颇为吃惊地抬头:“这是!”
皆是军旅出身,慕容璟和给了他一个认同的眼神。
——有人在皇城之中、天子脚下,明目张胆地豢养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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