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x慕容璟和
十九、舍身
李承鄞既不披甲,也不配剑,仅带两名羽林侍卫,穿过夜色,来到承仪殿。
李赜早换了寝衣,却不曾入睡,正坐在榻上,独自收拾一盘残局。
李承鄞在皇帝面前跪好:“父皇赎罪,儿臣本该闭门思过,可今夜宫里不太平,儿臣实在放心不下父皇,特来请安。”
承仪殿大门紧闭,挡不住外面的喧嚣,李赜抬手示意他起身:“来了也好,你我父子也许久不曾手谈过,今夜宫里太吵闹,你来陪朕静静心。”
“是。”
老皇帝静静看着李承鄞起身——他年前刚行过冠礼,脸上稚气未脱,容貌肖似自己年轻时候,眉眼间却有顾妃的影子。不知是否也是因此,自己总将他当作天真少年,忘了他自幼便有这般沉稳不惊的性子。
李赜将黑子棋篓推给李承鄞,北面传来一片如雷鼓吼,他的幼子不为所动,拈起棋子,在棋盘一角落下第一步。
“弓来!”慕容璟和将一人斩下城头,横刀向鞘中一收,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长弓,顶着纷至沓来的箭矢,将上身探出城墙,一箭射落下方正在攀墙的兵士。钩爪松脱,后方的士兵补上前来,想要吊紧绳索尾部,却被紧跟着来的第二箭射倒。
慕容璟和片刻不停,又搭上第三支箭,口中喊着:“收!”
花辰趁这空档扑上前,将绳索往手臂缠上几圈,背身一甩,将整套钩爪拉了上来,掷在地下。
身后众羽林见了,精神大振,纷纷依样画瓢,去取其余挂在城墙上的钩爪。
慕容璟和缓了一口气,将弓向后一背,重新抽出刀来,斩落几支射上城头的箭。
羽林卫大多是些年轻的官家子弟,从未历经实战,骤逢突变、一时乱了阵脚,好在连月来被逼着日日苦练,体力技艺倒也不落人后,此时眼见慕容璟和临危不乱、战在最前,也都渐渐定下心来。
慕容璟和自年少便四方征战,领军向来以万数计,无论攻城还是守垒,无不精通。逆党既无冲车,也无云梯,区区千余众,他还不放在眼里。只是下方军中所站是当朝太子,他既号称勤王,难免引人忌惮,逆党虽攻不进来,羽林卫亦不敢全力奋战,如此僵持下去,究竟要怎样收场,才是难题。
慕容璟和回首,望了一眼承仪殿远远隐于夜色深处的角檐。
“……金吾卫与监门卫打开宫门,于长乐门外迎战,已将宁王世子擒下。”曹芨自殿门外听过金吾卫的回报,至内殿传话,“其余人等,俱已弃械投降。”
棋局拼杀过半,棋盘上黑子已处于劣势,李承鄞捏住棋子,虚虚撑住下巴思考良久,才缓缓落下,一步之间,竟隐约有起死回生之机。
李赜行棋干脆,紧跟着落下白子:“玄武门那边呢?”
曹芨低下头:“还未有回报。”
老皇帝皱着眉:“着人去探。”
“是。”
李赜仍盯着棋盘,却一直不见黑棋落子,他抬眼,见李承鄞将手放在棋篓中,久久不曾拿出——这一回,他似乎犹豫得更久。
慕容璟和拉开弓,手越过墙头,瞄准人群中的太子,却迟迟未动——若要速战速决,万军之中取将帅首级才是上策,可对面是太子,若无皇帝旨意,他不能贸然行事。
片刻犹豫之间,一枚利箭贴面而来,慕容璟和飞快转身,箭镞擦着他的鬓边而过,割散几根发丝、钉入城楼的木柱里,他就地一坐,将身影掩在城墙之下。
逆军所用三叉箭镞,威力比羽林卫的柳叶箭强数倍,只因箭头沉重,又自下而上,到了城头,多半后劲不足,以刀劈盾挡,倒也不难避过。唯有李承邺身边环立的几名强弓手,所发之箭,箭势狠而不绝,羽林卫中如有避退不急者,非死即重伤。
“真他娘的憋屈!”杨沐恩杀了一晚,身体已是疲惫至极,可此刻胸中豪情,却空前激昂,他挥刀斩断射到自己面前的箭支,来到慕容璟和身边蹲下,“将军,他们的箭狠,与其一味躲避,不若打开城门,与他们死战。堂堂羽林卫,难道怕了他东宫十率!”
慕容璟和摇头道:“不可。”
他久战之下,身上也有了些疲态,但看了一眼杨沐恩,却还是露出一个微笑:“耐心些,他们撑不久。”
双方人数相当,正面交锋,难免死伤惨重,若固守城门,却始终是羽林卫占优。
李承邺久攻不下,心中难免也有几分焦躁,眼见慕容璟和终于避退,趁势抬高声音喊道:“羽林军听令,本宫奉旨勤王,十万火急!再敢阻拦、延误军机者……”
他话未及说完,见城墙后红色的身影突然跃起,长弓拉满、一箭朝他所立之处射来。
李承邺惊得向后一倒,那箭快如闪电,从他肩头越过,瞬间射穿了身后弓手的咽喉。
“中!”杨沐恩带头,欢呼起来。
“奉旨?”慕容璟和冷笑着站在城头,毫不掩饰眼中杀机,“我羽林卫镇守陛下近侧,尚不曾得诏,太子殿下,又是奉谁的旨?”
李承邺以剑点地,稳住身形,他咬牙抬头,终于在对上慕容璟和眼神的那一瞬间,真切地感受到成功的希望在一点点离他而去。
“陛下,玄武门仍在僵持,双方各有伤亡。”棋盘上黑子几番搏杀,局势终于转危为安,曹芨得了殿外回报,前来传话,“太子坚称,自己是……是奉旨勤王,要挟羽林卫开宫门放行。慕容将军既不敢伤太子性命,又不愿见宿卫军之间自相残杀,只下令闭门拒守,始终未放手相搏。”
李赜手握白子,不发一言,他像是并不关心玄武门的状况,只专心研究着面前棋局。
李承鄞将棋子捏于掌心,斟酌着道:“父皇,左右内率,也只是听命行事、受人蒙蔽,如此僵持下去,两败俱伤的终归也都是豊朝儿郎。”
李赜最终也没落下手中那枚棋子,他长叹一口气:“朕对他寄予厚望,为他铺路,给过他很多机会,但凡他没有走出这一步……”
他抬起手臂,在棋盘上用力一抹:“可他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
黑白棋子淅淅沥沥、纷纷坠落在地。李承鄞急忙起身,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下。
“……罢了。”老皇帝沉默良久,终是掀起棋盘来,从底下的暗格中掏出一枚金牌。
他深深看了李承鄞一眼:“此奉行金鉴,见者如朕亲临。你就拿着它,替朕去见一见他吧。”
刀刃卡进了对手血肉里,杨沐恩抬起脚,将那人踢下墙头,身边弓弦声一响,他转过头的空隙,慕容璟和已又是一箭射出。
而城下飞箭也几乎同时到了他面门,杨沐恩下意识惊呼出声:“将军!”
人影一晃,花辰已经挡在慕容璟和身前,挥刀替他斩去乱箭。
慕容璟和岿然不动,抬手自背囊里又抽出一箭,瞥了杨沐恩一眼,淡淡道:“顾好你自己。”
李承邺下了强攻令,宫墙上下混乱一片,箭阵之中不断有人试图越过城头。逆军到了此时,已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他们之中,大多坚信太子的勤王说辞,就算心有疑虑者,到了此刻,也都自知骑虎难下,格外奋勇。
羽林卫的防卫愈渐吃力,焦灼间,城楼下忽地传来一阵高呼:“是翊王!翊王殿下到了!”
慕容璟和以玉韘勾弦、在开弓的间隙里回头——李承鄞一身练白博袖,在夜色中格外显眼,他几乎一路奔跑而来,沿阶梯登上城头。
慕容璟和放出一箭,在回手抽箭的间隙里吩咐左右:“替翊王殿下披甲!”
“不必。”李承鄞喘息未平,径直来到慕容璟和身边,借着城头火把的光、高举手中金鉴:“陛下有诏,太子谋逆、祸乱宫城,即刻擒拿。”
他就着夜色,迎上李承邺的眼睛:“逆党李酽,现已束手就擒,其余左右内率众人,若弃械投降,则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立斩不赦!”
李承邺环顾四周,左右内率人人丢盔弃甲、臣服在地,宫门不开,金吾卫的援兵也已从后方缓缓围上。他深知大势已去,抬头仰望城墙上并肩而立的两个身影,内心反而出奇平静——事先种种,在这一刻终于完全明了。
“好,好啊……李承鄞、慕容璟和,是我小看了你们。”他牙关咬紧,眼角几乎滴出血来。
一个是他愚笨稚嫩的幼弟,一个是他朝皇权斗争的弃子,那些风花雪月传闻里的荒唐不羁、展现于他面前的怀恨与怨怼,原来竟不过是这两个人合谋演出的一场好戏。
李承邺不肯束手就缚,长剑出鞘、直指城头:“但你以为没了我,你李承鄞就能顺利坐上那个位置了么?”
“二哥,收手吧。”李承鄞低着头,眉头紧锁,眉宇间似有无尽感伤,“别再叫父皇伤心。”
“伤心……”李承邺低头沉思片刻,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般,又仰天狂笑起来,“事到如今,还来同我谈什么心?向来天家父子,又哪来的心?”
他抬头看着李承鄞:“这一切难道不正如他所愿?我的野心、我的手段,皆是他放纵至今的结果!是他,一手造就了今日的我!什么儿子、太子,不过是他玩弄皇权的工具罢了,从前皇长兄是如此,如今的我亦是如此,你以为今后,你便不会如此了么?”
李承鄞握紧手中的金鉴,只是沉默不语。
李承邺丢下手中的剑,回身看看四周将他缓缓合围的金吾卫,冷笑道:“我输了,但今日的你,也未必就赢!”
那“赢”字弗一出口,他身边所立最后一名强弓手便动了。
“当心!”杨沐恩脸色骤变,扯下身后长弓,搭箭便射。可到底还是晚了片刻,城墙上下,两箭几乎同时离弦,一箭自上而下、放倒了那突然发难的弓手,另一箭却直奔城头、径直向着翊王而去。
一切皆在电光石火之间,慕容璟和没有瞬息犹豫,错身一步挡在李承鄞前面。横刀出鞘,利落地斩断了半截尾羽,却没能阻住那破空而来的箭势。三叉箭穿透甲胄,没入胸口,他心头一凉、呼吸滞了一瞬、被那力道推得向后一跌,仰面倒在了身后人的怀里。
城头瞬时一片大乱,李承鄞猝不及防,在一片“将军”的疾呼声中,被怀中人带得向下跪去。情急之中,他向城下金吾卫喝到:“将太子拿下!”便搂着慕容璟和,摔倒在地。
李承鄞摔得半边身子发了麻,他顾不得疼,抬起身转过去看旁边的人。
慕容璟和眉心微蹙,半阖着眼,横刀的刀刃已卷了口,仍被他紧握在手中,他艰难地将头转过来,似乎想要确认李承鄞的状况。
“我没事。”李承鄞脑中嗡嗡乱响,“你为何……”
慕容璟和像是放了心,嘴角勾出一丝笑意,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轻轻咳出几口血沫,枕着李承鄞的手臂,闭上眼睛。
“主人!”花辰跪倒在二人身边,他也拼杀了一晚,早已有些体力不支,眼见慕容璟和中箭倒地、自口鼻中不停渗出血来,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放声大哭出来。
“哭什么!”李承鄞沉着脸喝住他,眼神冷静得可怕,“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