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x慕容璟和
二十、心火
昭仁殿灯火通明,太医令亲自坐镇,药师、针师,进出不绝。
慕容璟和枕着高垫,斜卧在翊王床上,他气息微弱,意识模糊,身上皮甲被剪去,只余染血的中衣,和插在胸前的箭矢。
李承鄞坐在床边,握住他发凉的手,冷眼看着太医令:“质子之安危,关乎两国交好,还请太医令想好再答。”
太医令抬袖,擦了擦额边的冷汗:“下官已为将军施针封住经脉,减缓失血,加之汤药补气,当可拖得一两日……”
“拖?”李承鄞冷笑道,“让你救命,拖能拖得活?”
“殿下恕罪。”太医令躬身陈情,“若要活命,需尽快将箭取出,然将军所中之箭,虽未伤及心脏,却也深入肺腑,三叉箭镞有倒钩,又卡于肋骨处,取箭势必大大扩开创口。若是身强体健者,尚有一线生机,可将军身上陈伤累累、却是体弱已极,不拔箭,尚可拖得两日,若是贸然拔箭,只怕……立时便要不行了。”
李承鄞仿佛听不明白般,回身望着床上的人,实在没法将之与“体弱”二字联系起来。
“说来说去,你就是治不了,只能等死,是吗?”
太医令将心一横,跪倒在地:“下官无能!”
李承鄞不再看他,将目光扫过下首其余几名太医:“你们几个呢,有谁敢治?”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也都陆续跪下,口称无能。
“好,”李承鄞站起身来,“没本事救人,医案总会写吧?”
天刚放亮,王千里跟着接引的内侍,从安福门入宫、直达昭仁殿,一路畅行无阻。
他是五更不到被人从被窝里拖起来的,前一晚宫城内出了大事,翊王给上京城内外各大屯营都发了急令,要寻一名军医进宫去,救一位贵人的命。翊王在手令中言明,若救得活,必保那医者后半生荣华,若救不活,却要那人的性命陪葬。
他起先也不明白,太医署能人众多,何至于要至宫外寻医,直到匆匆看过医案,他便知,自己的机缘来了。
王千里行过礼,抬起头来,见那翊王年纪轻轻,却自有一派遮天的威仪。
李承鄞衣袖上血污已然发褐,却不肯更衣,只盯着王千里,既紧迫、又慎重地发问:“你真的敢治?”
救得活,便能一朝飞黄腾达,救不活,却要跟着命丧黄泉。一夜间,他传令城内外十八囤营,也只有眼前这一人敢接令。
王千里埋下头去:“我观这位贵人伤势,若依寻常之术,绝无生机,但下官这里尚有一非常之法,九死之中却有一生,下官甘愿赌上性命一试,只是不知,殿下可敢一赌?”
李承鄞神色一凛,尚未回答,床上那人却低低开了口:“我的命,轮不到他来赌。”
慕容璟和饮过止痛的汤药,昏昏沉沉、直睡到此刻,他伤了肺腑,声量不大,只说了几个字,便又咳出血来。
李承鄞皱着眉,要阻止他再说话,他却捏住他的手:“李承鄞……我有话,要与你说。”
内寝只剩下三人,花辰忍不住泪,用袖子匆匆抹了下脸,又抬手替慕容璟和擦干净嘴角。
慕容璟和口中含着血,将那苍白的唇从里染红了,他看着花辰,用眼神示意他说话。
花辰内心纵有万般不愿,到了眼下,也不敢有丝毫违逆。他转过身,就着跪在地下的姿势向李承鄞拜了下去:“主人若有不测,我等愿追随翊王,为翊王效死。”
李承鄞冷着脸,不肯应承,慕容璟和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近一些。
他不能高声说话,待李承鄞凑在面前了,才耳语般开口:“暗厂众人,你用得,便用,用不得,放他们自去。只有小花儿,他是青州遗孤,年纪又小……”
他几字一顿、说得艰难,李承鄞打断他:“好,我保他周全。”
慕容璟和点点头,咽下口中腥甜,笑着看他:“李承鄞,此番若我熬不过去,你便从此,欠我一条命了。”
李承鄞明白他想说什么,事到如今,他竟将自身性命也当作筹码,轻描淡写间、要将人从此捆住。
李承鄞胸中一时重若千钧,疼痛中丛生出许多恨意,他想要发作、想要拒绝,想像以往那样对这满心算计的人冷嘲热讽一番,可眼见慕容璟和额间细汗和苍白脸颊,终究不忍让对方再多说一个字。
他想他许是真的被捆住了,只能沉着脸回应:“我答应你。”
握着的手又紧了紧,慕容璟和将头侧过一些,对着自己面前那张脸:“李承鄞,为青州,将来……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不怪你。”
他实在太累,闭上眼,轻咳一声:“我骨殖不回昭京,待到来日,你将我埋在青州,我要亲眼见真相大白、沉冤昭雪。”
箭镞未受阻滞,自肩胛骨下方穿出。王千里丢下锤子,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榻上贵人看似弱不胜风,可任由箭镞透背而出,竟咬紧牙关、一声也不吭。
慕容璟和一半身子趴在李承鄞身上,咬住他肩头的衣料,喘息间,新鲜的血顺着齿缝渗出来,在那白色的肩头开出点点红花。
李承鄞搂紧他腰身,将他牢牢固定在自己身上。
王千里静候片刻,待慕容璟和缓过一口气来,拿了钳剪,将他胸口多余的箭杆剪断,又以铁丝勾住自背后穿出的箭头,将那残余的箭杆一鼓作气拔了出来。
慕容璟和发出一声长叹,终于软倒在李承鄞怀中,昏昏沉睡过去。
“成了。”王千里松了口气,趁着敷药包扎的间隙,偷眼打量面前这位叫翊王如此重视之人。
他面容端整大气,眼角唇畔却带一丝说不清的媚意,身上皮肤白净细腻,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长大的人物,可那些层层叠叠的伤疤,又隐约昭示他被诸多伤病折磨的过往。
来时他未曾打听这贵人的身份,现下眼见翊王小心翼翼为他擦去额上汗珠,那眼神中的痴缠眷恋,却也多少也能让人猜出个七八分来。
“今晚入夜后,可能会起热。”王千里包扎完毕,配合着李承鄞将慕容璟和放平,“若是能撑过一晚,便多半无碍了,至于能不能醒来,何时能醒,还要看这位贵人自己的求生欲。”
李承鄞眼望着慕容璟和的睡颜:“他会好的。”
他一夜未眠,终于在此时显出些疲态,抬起头,却见时恩焦急地立于内寝门口。
“殿下,”他试探地提醒,“承仪殿又差人来问……这已是第三回了。”
李承鄞抬手,摸到了胸口那枚金鉴,心中冷笑。
“更衣吧。”他振了振精神,回首再看一眼床上的人,站起来,又道,“罢了,就这样去吧。”
李赜未去早朝,守着他的承仪殿,一夜间便似苍老了许多。
李承邺同李酽一道,被收押在昭狱,可他连竟连去看上一眼的想法也没有。他年近半百,子嗣却不丰,若论资质,也都不甚令他满意,如今更是一个死于非命,一个自断了生路。
李赜脸上愁容重重,从李承鄞手上收回了奉行金鉴,方才勉强消去了半分。
“你也大了,到了独当一面的年纪。”他将儿子从地上扶起,替他整一整衣冠,“你二哥谋逆之案,就交给你来主审吧。”
李承鄞面不改色,躬身垂首道:“是。”
老皇帝这才注意到他衣上血污:“质子如何了?”
“暂无大碍。”
李赜点点头,感慨道:“自他入豊朝来,我便知他绝非安分之人,没料想此番竟能如此……他若有不测,我们对炎朝也难以交代。这几日太医署诸官、药库,你可随意支用,务必保住他性命。”
李承鄞捏着衣袖,头也不抬:“是。”
“这几日,辛苦你了。”老皇帝见他神色恹恹,料想是累着了,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最近你不必回王府,就留在宫中吧。”
翊王回了昭仁殿,诸事不问,更了衣,挤在质子那张床上,倒头便睡。昭狱那头得了皇帝旨意,派人来请了翊王几回,却始终未得回应。
至黄昏时,李承鄞终于被热得醒过来——身边人果真起了烧,他急传了值守的太医来看,慕容璟和浑身火烫,汤药不进,一时间施针的、灌药的、擦身的,好一阵忙乱。
慕容璟和的气息却在那杂乱的喧闹中被衬得更弱下去。
李承鄞一时烦躁,发作起来,将人尽数赶了出去。
依那军医所言,他此刻本该无技可施,唯有耐心等待。
李承鄞睡意尽消,静静坐在慕容璟和身边,听着对方轻浅的呼吸,看那夕阳昏红的光一点点消失在窗棂之上。
“慕容璟和,拿自己的命来算计我,你的心可真狠。”李承鄞以指尖描摹着慕容璟和的下颌,在缓慢降临的黑暗中俯下身去,拥住他滚烫的身体,“好,你成功了。”
他背靠着夜色,赤足踩在湿凉的草地之间,有阳光撒在他脸上,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向前一步踏进那光里,太阳便落在肩头,烘得他周身发烫。
那女子头戴粗布巾,鬓间插着红花,站在树下,回过身来望着他。她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唯有笑容一如往昔,春花般明媚。
“阿眉。”
过去的两年里,他也时常这样见到她,她仿佛近在咫尺,却总也够不着。她也不说话,只是那样笑着看他,跟从前一样,总也看不够的样子。
身上骤然轻快起来,痛楚也感受不到了,他恍然间明白过来:“你来带我走了吗?”
她伸出手来,反问:“你要跟我走吗?”
他们就这样站在那里、两厢对望。他挪不动脚步,胸口又痛起来,像是被刀锋割裂,又被烈焰焚烧。
她再一次温柔地笑起来,一如她生命消逝的那天:“璟和,是我要走啦!从今往后,你要好好的。”
她摆摆手,再没有什么牵挂的样子,转身将背影融进了天光里。
他终是舍不得,向前踏出一步,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搂住,再难前行。
他回过头,李承鄞环抱着他的腰,将他困在怀里。那人低着头,把呼出的气全呵在他脸上,令他鼻尖发痒,太过真实,甚至不再像是梦境了。
可若不是梦,为何他此时身着龙袍,又满身是血,如此荒诞。
李承鄞收紧双臂,像个孩子,赌气一般:“谁许你走了?”
胸口疼得更厉害了,他喘不上气,挣也挣不脱,抬手胡乱地将对方脸上的血抹去,没好气地说:“谁说要走了?”
李承鄞不理他,只是凑得更近些,将唇角挨上来。
心口一阵砰砰乱跳,他不知怎地害怕起来,将头一偏、就此醒过来。
慕容璟和浑身剧痛,动弹不得。
李承鄞的脸就在眼前,像方才梦里一样,呼出的气息都落在他脸上。
李承鄞浑不知他醒了,搂着他的腰、兀自沉睡。他眉目舒展、轮廓挺拔,薄薄晨曦洒落在他额边,照出来半张干干净净的脸。
慕容璟和莫名想去碰一碰那张脸,却连一根手指也抬不动。
李承鄞就在那无声的注视之下睁开眼。一瞬的讶异过后,他反过来摸了摸慕容璟和的脸。
“怎么了?”他拿指腹轻轻擦过慕容璟和眼角,难得地温柔。
“李承鄞。”慕容璟和笑起来,眼泪仍是不停地流,“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