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笼中(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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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鄞x慕容璟和

廿一、明灭

李承邺坐在地下,抬起头,油灯的光照得他眯起眼睛。昭狱的囚牢不见天日,他已有些分不清昼夜时辰。
“父皇呢?我要见父皇。”
“他不会来了。有什么话,二哥同我说就是。”李承鄞一身玄色,端坐在交椅之上,和颜悦色地展开面前的供状,“你为何谋逆?如何筹备?何人共谋?余党都在何处?”
李承邺整了整身上囚衣,冷眼看着李承鄞:“我为何谋逆,你心里比我更清楚。与我共谋之人,不也是你的共谋之人?如何,他现下还活着吗?”
见李承鄞的脸色沉下去,他心中得意起来:“可真是个蛇蝎美人啊,三言两语,便挑唆得我李氏兄弟阋墙,父子反目。如今我替你除掉了他,也省的你将来拿捏不住,落得个和我一样下场。”
李承鄞撂下笔,回望着下首之人,那眼神里竟有些怜悯:“二哥,今时不同往日。你同我说话,需得再客气一些。”
他朝牢门外勾了勾手,廊上狱卒便推着刑架、刑具鱼贯而入。
李承邺冷笑着道:“我虽下狱,仍为太子,你敢对我用刑?”
李承鄞却眼望着廊外,若有所思:“二哥,你想不想知道,看着所爱之人在自己的面前流血、流泪,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慢慢死去,是什么滋味?”

李承鄞手上使劲,那三寸余长的铁钉被小锤砸得整根没入李酽胸口,只余下钉尾一截线绳。
李酽全身颤抖,自口中呕出一口鲜红来。他将唇齿咬得出了血,仍压不住胸中痛楚的咳喘。
李承鄞每问出一个问题,便在那胸口钉一枚铁钉。从刺杀先太子,到铸假币囤养私兵,待最后一个问题出口,那胸口已密密麻麻挂满线绳,叫汗与血混着浸透,染成了淡淡红色。
到了这地步,不必再多施刑,就连呼吸都成了对自己的折磨,李酽意识不清,失了往日的轻狂与骄傲,如濒死野兽般发出模糊的哀叫。
“很疼吗?”李承鄞拍拍他胸口,“别急啊,质子所受的伤,可比这疼上百倍。”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吧!”李承邺双眼通红,自喉中发出低低嘶吼,却被左右狱卒按着跪在地下,爬不起身。
李承鄞将小锤往盘中随手一丢,就着旁边水盆洗了洗手:“忠王叔在太皇太后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才为世子求得一线生机,二哥说杀就杀了,岂不令人寒心?”
他不紧不慢、踱回审案之前,以指节按住那卷了边的空白供状:“方才所问,你如实答一道,我便替他拔一根钉。太医已在外等候,早些答完,便早得医治。二哥,想好要如何回话了吗?”

李承邺失魂落魄,在供状上画了押。李承鄞将供状交人发往三司,另一张名录收进自己袖袋。
李酽已然昏死过去,被人从刑架上解下、潦草抬出了牢室。李承邺的目光一直追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知道这便是最后一眼了。从这一刻起,他才仿佛真正感受到,自己已完完全全地失败了。
“你放心。”李承鄞站在他身侧,“我会让太医院全力医治,必不会给你们泉下相见的机会。”
李承邺冷笑一声。
“你也不必得意得太早……”他像是终于看开了一切,眼里再没什么怨愤,只是默默望着那囚牢之外,“太子的路,只会比现在难走千百倍。”

李承鄞回了昭仁殿,还没踏进内寝,便听见花辰不满的声音。
“才刚喝过两碗,现在又来,将军一口饭食也吃不上,光药都喝饱了。你们争着给翊王献殷勤,也不必把我们将军当作药罐子吧?”
那挨了骂的药师也是个直人,站在床边、着急辩白:“你懂什么?方才那是救了将军的王医开的伤药,现在这个却是太医令亲自开的方,专为将军调理旧疾的!翊王殿下专程叮嘱过,新伤要治,旧疾也不能放任不管!”
慕容璟和躺在床上,将头朝里侧着,显是叫两个人吵得烦了,又没力气阻止。
李承鄞看得好笑,走进去,将那两个聒噪的人一齐轰了出去。
“怎么不愿意喝药?”他心情好起来,在慕容璟和身边坐下,端起药碗,立时便嗅见那浓郁的涩味,“怕苦啊?下次叫他们备些饴糖蜜饯?”
“你当我三岁小儿?”慕容璟和横他一眼,笑道,“这么多年,什么样的苦我没吃过?”
他伤了肺,说话没有力气,连嗔怪都听着娇气起来。
李承鄞便跟着笑笑,将碗递到他嘴边。
慕容璟和低下头,将那碗中药一口气饮尽了,才皱着眉又道:“血腥味儿。”
李承鄞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不是药。他低头嗅了嗅自己衣袖,干脆地将外衫脱下,远远地丢开,又除了鞋、爬上床,躺到慕容璟和里侧去。
慕容璟和不可思议地看他:“李承鄞,昭仁殿是只有这一张床吗?”
李承鄞在他身边躺下:“这是我寝宫,我想睡哪就睡哪。”
慕容璟和没力气同他争辩,转过头,自行闭上眼睛养神。
李承鄞便又翻个身,撑着头来看他的侧脸:“太医令跟我说,你旧伤甚多、身负沉疴,可能还中过蛊毒,若想活得久些,需长期服药调养——之前为什么不说?”
“一时半刻又死不了。豊朝难道还关心一个质子能活多久?”慕容璟和仍是闭着眼,之前服的伤药里有止痛的麻药,这会儿药性起来,令他昏昏欲睡。他还在大炎时,的确是整日与药石为伍,可自入了豊朝,便再没什么机会寻医问药,至今却也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妥。
李承鄞看着他长睫在轻浅呼吸下微微颤动:“王千里救了你,我是要重赏的。我看此人有些胆识和能耐,想将他从军中调出来,做你的专属医官,如何?”
慕容璟和嗤笑了一声,暖药下了肚,他原本苍白的唇上有了些血色:“这就是你的重赏?花辰说,你承诺要保他后半生荣华富贵,我可出不起这个钱。“
李承鄞笑道:“自然是我出钱。”
“那怎么好意思,殿下突然如此大方,下官无以……”慕容璟和话没说完,突然睁开眼。
李承鄞翻了个身,低头覆上他的唇。
他下意识抬手去推,却牵动了伤口,在李承鄞口中难挨地轻哼出声。李承鄞便借机捧住他的手,含着他舌尖、将那勾人的声音吞吃下去。
他的索取向来霸道而鲁莽,此番却克制而小心、极尽温柔。饶是如此,慕容璟和伤中气短,仍是被吻得喘息不停,片刻光景,便头晕目眩、连眼中都泛出泪光来。
李承鄞便就此放过他。
“好苦。”他像个小孩子那样抱怨了一声,同对方贴着鼻尖,满心都是欢喜,“你既把命给了我,我便要它长长久久的。”
慕容璟和回望着他,像在此前的梦境中一样,骤然心慌起来。
“璟和,我……”
“李承鄞,”他开口,轻轻打断了对方,“你不要爱我。”

李承鄞抬起头,慕容璟和脸上刚起来一点的血色褪去了,连带着眼眸中的热也凉下去。
他的心跟着发冷:“什么意思?”
慕容璟和的手还被攥在李承鄞掌心,拇指上玉韘在之前一战中染了血,几缕暗红如丝般沁入那碧色里,他喘了口气:“你可以将我当作你的刀、你的棋子,哪怕是,你兴致上头时的一个玩物……只是,不要爱我。”
李承鄞看着他,满眼的不可思议。
“我没有、也不会把命给你,我的命从来是我自己的。”慕容璟和平静地看着他,“我要的,也从来不是你的心。我只要你能信守承诺,永远记着答应过我的事。”
李承鄞的心宛若沉坠谷底、又仍在下落,他放开手坐起身来,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冷静:“慕容璟和,你一定要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又如此绝情吗?”
慕容璟和咬住牙关,将喉头泛起的那一点腥甜咽下去:“我以为,你早知我是这样的人。”
李承鄞冷笑出声:“是,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早知你蓄意接近、费尽心思、步步为营走到今日。我早知你无心无情,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的复仇大业。我早知你不惜代价、牺牲了那么多,为的就是牢牢抓住我的心,好让我心甘情愿做达成你目标的工具。现在你成功了,利用也好、算计也罢,我都认了。可既然骗我,为什么不干脆骗到底?”
他心绪如潮、难以自制,抓起对方的手腕狠狠道:“慕容璟和,明明是你先招惹的我。”
他再次覆身下去,咬住那双失了血色的唇,这一次,再无一丝怜惜和谨慎。慕容璟和被疼痛和药力沉沉压着,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仰着头承受。
李承鄞撬开慕容璟和牙关,舌尖顶住细碎的呜咽,他觉出对方的脉搏在指尖跳动得越来越快,心中竟有了些说不清的快意。
“我既愿意上你的钩,”李承鄞咬着慕容璟和的唇,借着说话的间隙给对方一点喘息的机会,“你就别想再将我甩脱。”
慕容璟和无暇回应,张大口极力呼吸,却越发喘不上气,意识模糊间他赌气般说了些什么,终是两眼一黑,再无知觉。

再醒来时,天光已晚,寝殿内点了烛灯。身上疼痛淡去一些,慕容璟和转了转头,花辰就伏在床边,一听到动静,便跟着坐起身来。
“主人好些吗?那王军医来瞧过,说你的伤口没大碍,就是气血还亏,不可太过激动。”他笑嘻嘻地,“我看翊王走的时候,看着脸色都不大好了。他是不是又惹你生气啦?”
慕容璟和笑道:“是我惹他生气了……他人呢?”
“昭狱那出了些事,”花辰压低了声音,“说是太子在狱中自尽了,翊王得了通报,刚刚赶过去。”
这事来得突然,却也不算太出人意料,慕容璟和点点头,若有所思。
花辰又道:“翊王走时,命人给你留了糕点,还在你枕下放了东西,说等你醒来便给你看。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垫垫肚子?”
慕容璟和看一眼边上小几上那几盘糕点,只觉胃中翻江倒海,摇了摇头:“拿出来看吧。”
他动不了胳膊,花辰便替他将东西从枕下取出来。
那似是一纸官员名录,慕容璟和只匆匆扫过一眼,心中便大致有数,他只是短暂思索片刻,便道:“我们在宫中滞留多日,你付师父他们怕是要担心,趁着宫门下钥前,你出宫走一趟,给他们报个平安吧。”
“明白了。”花辰心领神会,将名录仔细叠好,收进了胸前的内袋里。
慕容璟和目送着花辰出去,又看一眼那摆满茶食的小几——角落的小碟中,竟真有一碟晶亮的饴糖,他心中顿觉好笑,胸中气闷之感也随之略消了些。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合上眼、再度陷入睡梦之中。

李承邺谋逆事败,于昭狱中自行撞碎颅骨而亡,他未曾等到他的父皇,亦不甘坐等那一纸废太子的诏书,终是以一个太子的身份,断然决然地去了。
数日之后,李酽亦紧随其后,于狱中重伤不治而亡。忠王一脉,虽得太皇太后求情,不受株连,却也终究是至此断绝。
三月初,荣王与允王先后上表,自请就番。待到月中,册立新太子的诏书下达时,慕容璟和已能自行下地。
豊朝的天气远比大炎冷,本该是阳春三月的天,也时不时透出寒凉。慕容璟和立在昭仁殿阶前,将那冰凉的空气一点点吸进肺里。
李承鄞下朝归来,远远便看见他衣衫单薄,独立于风中:“怎么又不披氅?”
“凉一些,人清醒。”慕容璟和回过头来,看见他腰间新换的绶带,颔首而笑,“太子殿下。”
他尚未完全恢复,声量不高,有意无意将那四个字含在了口中。
李承鄞的胸口发起热来,一天之间,他已将这新得的称呼听了无数遍,可此时由慕容璟和嘴里这般唤了出来,却是另有一番滋味。
横竖没有旁人,他便牵住对方的胳膊,领着他往回走,似是不经意地问:“我听王千里说,你已经可以行动如常了?”
“是啊,他说多活动恢复得快些。”慕容璟和把一半的重量挨在他身上,将眼睛转过来,轻声笑道,“……只要别过分劳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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