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笼中(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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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鄞x慕容璟和

廿三、良娣

莹儿来时,太子正立在镜前,替慕容璟和梳发。
她诚惶诚恐放下餐盘:“婢子来吧。”
“不必。”李承鄞手中握着一束乌发,瞥她一眼,像是不耐烦被扰了兴致,“你退下吧。”
质子泰然倚在圈椅中,身上颜色素淡,却自有一派雍容华贵,理所当然般享受着太子殿下的伺候,仿佛天生便该如此。
莹儿不敢多看,低头退去。
慕容璟和闭着眼,继续讲那个关于阿眉的故事:“那时,她心甘情愿,做了我手中的利刃,却也从此成了我的软肋。为了换取救她的解药,我冒险与慕容玄烈做了一笔交易,以至棋差一招,错失了翻案的良机,却最终阴差阳错、也没能救得了她……”
他语调平静地述说生死,宛如一个旁观者,将别人的往事娓娓道来:“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我们在青州成了亲。她曾说过这辈子不嫁人,而我也恰好不娶妃,所以成婚那日,是我坐的花轿。”
李承鄞将他脑后的头发束好,偏过头去看镜中那张脸。他见过慕容璟和红衣艳烈,也见过他鬓边簪花,却如论如何无法于脑海中拼凑出他一身喜服、欣然成婚的模样,他诚然是个爱笑的人,可李承鄞却仿佛从未见过他真正的快乐。
“我们为了彼此扮演一对恩爱的夫妻,我看着她在我面前一点点慢慢地衰弱、死去,陪她将一生匆匆过完了——她曾说过她不怪我,可在她死后的很长时间里,我还是不能放过自己。”
“李承鄞,我是心甘情愿做你的刀……”慕容璟和睁开眼,对上镜中的目光,“可是别让我成为你的软肋。”
李承鄞听懂了。
“饿了吗?”他抬手,替慕容璟和将束好的头发向后捋一遍,“先吃饭还是先喝药?”

慕容璟和吞下一口饭,又夹了一筷子小菜。餐盘中尚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白底上点着浓浓的青——昭仁殿前几日的饭食中也备过鱼汤,他因嫌腥、一口未动。那厨子因而得了李承鄞两句责问,今日便不敢怠慢、特地多加些姜葱,谁料慕容璟和却连多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了。
李承鄞叹口气,默默把汤碗端到自己面前。
“慕容璟和,若你没爱过,如今就不会悔恨了吗?”他拿汤匙在那封了油皮的碗边拨两下,抬头看一眼对面的人。
慕容璟和含着筷尖,不解地看回他。
“你的心太软,连小枫、赵瑟瑟这般与你毫无过往的女子也同情。”李承鄞低下头,继续专注着手里,“每一个为你而死、因你而死、甚至只是受你牵连的人,也都会成为你心中的负累——你的悔恨,与爱无关。”
慕容璟和放下碗,捏紧手中的筷子。
他眼望着李承鄞,而李承鄞并不看他。
“慕容璟和,但我不是你,也不会成为你。”汤匙在汤面上轻轻划过,将那细碎的青葱一一捞起,“我从不悔恨,也不会给你令我悔恨的机会。”
曲小枫死了,他是痛过、疯过,也绝望过,可如果上天给他机会让他再选一次,他恐怕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他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
“我绝不会失败。我会登上那个位置,届时,也会给你想要的东西……我与你、你与她,终究是不同的。”
他说完了,将碗放回慕容璟和面前:“好好吃饭。再挑剔,这厨子的日子便到头了。”
这话怎么听都像要挟,慕容璟和皱着眉瞪他一眼,低下头,看着那碗被尽数挑去了葱花的白汤,将碗捧起来抿一口。
“随你吧。”

三四月之交,春暖花开时,太子纳良娣。
因着先太子谋逆之事,吉礼一拖再拖,赵瑟瑟的身份也由翊王侧妃生生拖成了太子良娣。
当日太子册封之时,赵士玄便喜气洋洋地夸赞过她:“还是妹妹有眼光,往后,你便是咱们赵家的福气。”
因着她的这桩婚事,哥哥坐上了兵部侍郎的位置,连远在丹蚩的父亲,也被加封太子少保衔。可她眼瞧着满室的聘仪,心中只觉荒唐。
自打他们婚期一定,李承鄞便再没了往日的殷勤,像是连做戏都懒得做下去了。她只当他是忙于进取,骗骗自己罢了。
良辰吉日,她茫然坐上花轿,一路无声无息,被送进了青鸾殿。
当朝太子在小几上摆着一杯酒,静静等她。他未着喜服,更显得一身红装的她形单影只。
“我以为,合卺酒,是要两个人一起喝的。”赵瑟瑟在李承鄞对面坐下,“曾经你对我说,心中只有我一人,要一生一世对我好……殿下,如今这话还作数吗?”
“瑟瑟。”他还是如以往那般温柔唤她,可看着她的眼神却已大不一样,“你放心,但凡有我李承鄞在一日,定会保赵家屹立不倒。”
她听出那言外之意,忍住泪水:“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将门女,不可为后。待来日,我可许你贵妃之位,若你不愿居于人下,我也可以不立后。”他将酒杯推至赵瑟瑟面前,“只是,你亦不可有子嗣。若你明了,便饮下此杯吧。”
他满口许诺、皆是权位,所行之事、尽为防备,再无一丝往日的痴情与缠绵,却又连不立后都可如此轻易说出口。原来,这世间男子的千般柔情、万种痴心,竟皆是可以如此轻易演出来的。
“既骗了我,为何不能干脆骗到底?”她心口一片冰凉,终是不甘地落下泪来,“就为了那个炎朝质子吗?你们……”
“我向来如此罢了。”李承鄞坦然看着她,“瑟瑟,你心思单纯,这后宫里的人心凉薄、尔虞我诈,早些看透,也可少些苦楚。”

赵良娣入宫第一晚,青鸾殿便闹出了好大动静。太子以良娣突发急症连夜召太医,竟诊出了她中毒之征,虽医治及时、性命无虞,可终究是寒毒入体,从此恐再难有孕了。
第二日,太子连早朝也不顾,至凤仪殿中与皇后大闹了一场。
“母后不喜欢瑟瑟,动辄召进宫内申饬也就罢了,瑟瑟一向恭顺,必不敢有怨言。母后又何须做出如此狠毒之事?”李承鄞似是彻夜未眠,红着眼眶、口不择言,“母后自己没有孩子,便连儿臣的子嗣也要来横加干涉吗!”
“你……”张玫娘气结于心,不顾仪态、将面前茶几整个掀翻在了地下,“混账!”
事发突然,她也是自晨起刚得了消息,便被硬闯进来的儿子毫无根据指责是她做下的,她本已是满心困惑,眼下更是被李承鄞踩着痛处,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来。
合卺酒是她赐下的,身为皇后的尊严令她不屑为自己辩驳,可太子的话却如同一把利刃,深深扎在她心上。
“这婚事,是我为你向你父皇求来的!”她扶着胸口,声音发抖,“你以为、你以为我真看不惯她,需要用得上如此下作的手段?”
“母后有何上乘手段,儿臣可不敢乱猜。”李承鄞冷笑着,“除了您,还有谁能在这后宫只手遮天、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投毒?”
张玫娘不可置信,望着太子的冷眼,这是她辛苦教养大的儿子,自幼恭敬孝顺,在她面前连高声说话的时候也不曾有过,可为了那个赵瑟瑟,竟一再忤逆于她,自当上太子后,更是再不把自己这个母亲放在眼里。
她伤心欲绝,却不肯在这逆子面前流泪,咬着牙道:“滚!滚出去!”
李承鄞求之不得般,转身便走。临出门前,他站定回身,拿手压着门扉:“儿臣回去,自会彻查东宫众人,从此以后,母后安排在东宫的那些人手,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东宫闹出了这样大的事,太子又因不敬母后,被皇帝勒令闭门思过,即便宫中有意将此事压下了,也免不了京中人士悄然议论。
高于明刚见过太子少傅,送走了人,撑在榻上、闭目养神。
“黄口小儿,狼子野心……”
高显立在一旁,为父亲添上一杯茶:“父亲是说太子?”
高于明不答,只是长叹一口气。
李承鄞自受册太子以来,似乎越发怠懒,不思上进。方才少傅谈及太子,也说他无心政事,对课业也不怎么上心。可越是这样,高于明越能觉出他的别有用心——若是真的毫无野心,又怎么可能总能在关键时刻屡立奇功,如此顺利坐上太子之位?
“皇后还是太心急了。”
废太子刚倒台,张玫娘便迫不及待地为李承鄞排除异己,将他的两位哥哥赶出豊都。如今太子再无对手,自然不会再将他们这些昔日的倚仗放在眼里。
“不是亲生的,终究是不能一条心。”高于明睁开眼,“是时候,敲打敲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了……”
叩门声响起,高于明抬头去看那廊下的身影,正是他那青春明丽的小女儿高如意。

慕容璟和下了差回来,一进内院门,便碰见云娘跟月娘在庭中浇花闲聊。说是闲聊,却尽是月娘在说,云娘心不在焉,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
“呀,你仔细些!”月娘拉住云娘的手,“这一盆是太子殿下刚赠的乌金牡丹,金贵得很,像这般浇,该淹坏了!”
“坏便坏了。”慕容璟和解下腰里配刀,随手丢给身后的花辰,“早叫你们丢了出去,放在这里,平白占了小花儿练剑的地方。”
花辰笑嘻嘻地接了刀:“就是。”
月娘行了礼,起身笑道:“花好好的,又没得罪我们大将军。将军荣升了,又不肯迁居,至少也给府里添添喜气不是?”
慕容璟和轻哼了一声,没再多言,又看一眼一旁垂头不语的云娘:“来替我更衣。”

云娘将朝服挂好,转回来替慕容璟和拆了束发。
慕容璟和身上松了劲,靠在椅中等她给自己梳头,见她神思不定、几番将梳具摆错地方的样子,并不点破,只淡淡问:“云娘,你的双亲和弟弟,可都安顿好了么?”
云娘一惊,手中梳子掉在地下。她不算愚笨,转瞬间已然明了,浑身栗如筛糠,就地一跪、便落下泪来:“将军恕罪!婢子万死!只求……求将军,放过我家人!”
云娘伏地磕头,不待慕容璟和询问,主动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她原是经由废太子选来质子府上的,受命于李承邺、做他在这里的一双眼睛。她父母家人,皆受制于忠王世子,自谋逆案之后,便与他们失了联系。这月余来,她心犹如焚,四处打探寻找,却毫无头绪,几乎已心生绝望。
慕容璟和侧着头,耐心听她讲完,看着她的泪眼:“云娘,你很怕我?”
云娘止住哭,茫然地抬起头。
慕容璟和温然相望,他天生有威仪,初来乍到时,便叫人不敢怠慢。
云娘记得他得了授官的第一天,自己假意为他鸣不平,却被他一眼洞悉了心思,从此她日日夜夜,便总是在惶恐之中,只等着被戳穿罢了。如今这悬于头顶的刀终于落下来,反叫她卸去了心头的巨石。
“这近一年,你想必也是战战兢兢、辛苦以极。明日,准你告假两天,去探望一下家人吧。”慕容璟和俯身拾起地下的发梳,将手中折成了一角的纸叠在上头,递给她,“废太子已死,你不必再受制于人。从今往后,是去是留,你自便吧。”
云娘一时怔愣,捏着手中角梳,指尖冰凉。良久,她伏下身去:“云娘不走,愿意留下为将军效劳。”
起身时,她看见慕容璟和探究的眼神,怅然道:“将军出生尊贵,金玉屋里长大的人,又岂知我等微末性命,从来只在贵人们的指尖。无论去留,也不过是从一个人的手中,换去另一个人的手中罢了,又谈何自便呢?”
慕容璟和瞧着她苍白模样,淡然一笑:“金玉做的囚笼,便不是囚笼了吗?”
他转过头,眼望着窗外即将褪去的天光:“这皇城之中,又有哪个是天生自由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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